93 燈火長歇

“小先生。”一僧人模樣的人被就木帶到了謝無陵跟前。

“嗯。”謝無陵未擡頭,一只手專注地畫着桌上的那一幅紅瓊滿枝圖,一枝杏點完,才擡頭,道,“你說。”

“姑臧主和窺魚将軍連夜趕過去。後待胡賊兒攻城歇時,和城外的伏舟将軍一起在姑臧城外的三山上又造了有千軍增援的聲勢,還趁機燒了賊兒一糧營。城內葉老将軍見此情勢也派了城內駐軍相接應,如此,将賊兒逼退了。後伏舟将軍和窺魚将軍追賊入胡地,才返。”

“姑臧主,可還安好?”謝無陵将筆擱了去,像是怕自己聽了壞消息會毀了這幅畫般,離了案幾步,才繼續問道,“小王孫,可還安好?”

“據那方義士的消息,應是姑臧主應受了些輕傷。”僧人神色未變地繼續道,而聞言的謝無陵明顯地松了口氣,“小王孫聽聞姑臧主來了,定要和葉老将軍一起出城迎人。半道遇着了賊心未死的,幾道暗箭流矢,雖然多數被沈大人擋了,還有一兩道也在混亂中叫葉老将軍截了。但……”

謝無陵那剛要放穩妥的心又叫這人提了起來,另一只藏在袖下的手握緊了趙祚在他手腕上纏了幾圈卻還是會垂下來的護身符。

“小王孫藏在沈大人懷裏,雖未受皮肉之苦,但似乎受了不小的驚吓。說是至消息傳走前,都還未回神。”

謝無陵沉默了半晌,才穩住了心下不斷起伏的心緒。羨之這一年多長在他身側,旁的沒學着,這仁慈倒是學的十成十,況沈長餘待人親和,想來是要難受一陣了。

謝無陵攢着那護身符的手也收緊了又松開,松開了收緊。良久,才啞聲問道:“沈大人……”

僧人會意,合十雙手念了句“罪過”,才繼續道:“沈大人因一暗箭未及躲過,又是變故陡生,義士和暗衛都來不及出手,那箭正穿了心,想來如今應該……”

謝無陵仰首喟然長嘆,那口脂都快蓋不住愈發蒼白的唇了,他緊抿了抿唇。總覺得心頭像被什麽掐了一下,刺痛刺痛的。

他想,他可能是還沒适應,還沒适應去為這個盛世生一副佞骨。

他眉眼裏是藏不住的哀色,攢緊了手上的護身符。

而另一邊同樣也有一個人如他一般攢緊了一道一模一樣的護身符。

那日從姑臧城外回來後,這人便呆滞地坐在将軍府裏,倚靠在一處不知名的沙石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還記得那個人曾經幫他把那多餘的馬拴在城外的老樹下,他還記得那個人曾在父親教師父騎術時,也帶他出去,教他如何使劍,他還記得那個人跟他說起的關于他父親年少時的事。

他也還記得那個人在胡賊兒攻城時,将他護在懷裏,把他從東山上帶下來的人。

他甚至記得他滿心歡喜地爬上馬,說要去迎爹爹的時候,那個連銀甲都未穿就跟上來拍了拍他的肩頭,器宇軒昂地和他一起去迎趙祚的人。

甚至記得……那幾道流矢破空飛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小心”以後,他未及反應,那視線在一瞬間就暗了,有一人将他攏進自己的風袍下,擡手挽劍花,替他擋了幾道流矢,卻在突然之間,發出了一聲悶哼。而他在那人懷裏,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卻像什麽都看見了,那一道暗箭,那人挽來的劍花到底沒有防住,轉瞬就要了那人的性命。

他扭身擡首,正看着那人嘴角蜿蜒下來的血,看着那人擰緊的眉,看着那個叫沈長歇的人,失力地趴在他的肩頭。他怕那人搖搖欲墜會掉下馬,他将那人抱緊,聽那人說下了幾句話。

那,是他那人一生中最後的幾句話。

之後的事,他就不記得了,不記得是怎麽接到的他父親,不記得是怎麽回到的将軍府,也不記得自己現在在何處。

他茫然地倚靠着身後的石頭,直到他的父親走進了這裏。

“趙羨之。”

趙祚坐到了他身邊,那高大的身軀微側,替他擋了風口吹來的風,也好像能替他擋了城牆外傳來的那幾道流矢聲。

他聞聲茫然地擡了頭,像是在尋找着什麽,可那雙眼又根本沒看進什麽,只是自然而然地縮進了趙祚的懷裏,像摔倒的孩子終于等到了來問他怎麽了的人,他愣了半晌未言。

趙祚擡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又像謝無陵安慰他一般捏了捏他的後頸。這樣親昵的動作讓他的眼淚頓時再也無處容身,全數從眼裏淌了出來,連帶着他的難過與愧疚,一起湧了出來。

趙祚将他攏進了自己的懷裏,輕輕拍着他的背,用自己算不得多聰明的方式陪伴着安慰着。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待他這個兒子。他也曾以為這會是最後一次,可惜天不遂人願。

羨之最後在他懷裏苦累了,嗚咽了幾聲,昏昏欲睡。

他這才将自己懷裏的護身符取了出來,那護身符是一塊紅布上繪着些認不出來的吐火羅文,看着怎麽都不像是天家的東西,但趙祚卻異常地寶貝它。

他将護身符上的紅繩繞着羨之的手腕纏了幾圈,羨之尚小,手腕比謝無陵這樣的成年人要細上許多。趙祚耐着性子終于将紅繩纏穩了,才将羨之抱回了屋裏的榻上。

羨之剛被放回榻上,眼睛就睜了開來,只盯着趙祚。趙祚在他眉心落了一個吻,抓了他的腕,給他看了他手上的護身符,輕聲道:“你師父給的。”趙祚頓了頓,又将謝無陵那日在他耳邊說的話,說予了羨之聽,“若是想他了,就抓着這護身符,他能感覺到的。”

趙祚說着就笑了,他還記得那時他也貼着謝無陵的耳朵,輕聲應過:“我也是。”

羨之聞言順從地點點頭,将那落在掌心的護身符握緊。趙祚坐在他床頭,又哄了會兒,看着他入睡了,這才離開了屋裏,去找葉老将軍一起處理善後。

姑臧退敵的捷報,是在葉伏舟和葉窺魚回來後才往京城傳的,但中途不知道生了什麽岔子,被壓了些時日,最後是跟着岐國公主和小汗王簽下了納貢協議的喜訊一起入的扶風城。

而沈長歇,确實如謝無陵所估計的一樣,不只是雅閣風流客的身份。他早在捷報入了京畿道時,就知道了。與此同時,還知道了一條與捷報同來的壞消息。

自他聽聞那條沒有落于捷報上的壞消息後,那條煙花巷陌裏雅閣上的風流郎君便宣布了三日內閉門謝客的事。

這事一時在扶風城裏掀起了軒然大波,雅閣一貫有着便是年三十除夕夜也不謝客的規矩。甚至是沈長餘生了重病,凡有客尋他論經文,他一樣是會見的。

所以這“雅閣閉門謝客”立馬成了異事,在扶風的文人騷客間傳了來,當然這異事也在幾個時辰內,就傳到了居衡園子。

彼時謝無陵還在繼續繪着那幅紅瓊圖,就木也還在重複着每天的工作,将園外邀謝無陵拜帖一一收了來,再置于謝無陵跟前。

不一會兒又将姑臧主府上宦奴送來的新壽眉拿來問謝無陵要如何處置。

“莫收在庫裏了,過幾日用來待客。”

“是,”就木從不多問謝無陵要待哪位客,只應了聲,又道,“觀之小主子問您今日可還要去姑臧主府上教他畫畫?”

教他畫畫的事本是一時興起,起先本是因那闾左地的人兒也邀了他,遂以為他總不會太壞,但不過逢着了就指點一二;後來是沈長歇的緣故,他才故意去了姑臧府,借授觀之畫技的籍口,醒他沈長歇罷了。

“不去。”謝無陵一邊思索着,一邊慢慢走筆将杏花點完。

他兀自端詳了會兒,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曾經在雍國公的經歷,又自嘲道:“幾年未畫了,這花看來還真叫他畫進骨子了。”

謝無陵說着下意識地低了低頭看去,往肩頭看去,舊痂都藏在青衫下,什麽都看不見,謝無陵卻還是覺得隐隐作疼。

就木接過謝無陵遞來的一支筆,将它歸置入筆架,而那畫就放在那處晾着。

半晌又聽他吩咐就木道:“一會兒這畫就拿去沈郞那兒,讓他替我尋個買家。”

“聽說沈郎君這幾日閉門謝客了。”

“謝客了?”謝無陵将另一只繪筆放進筆洗裏随意地涮了涮,“也是,消息也該傳到他那處了。那便明日再給他,他會收的。”謝無陵漫不經心地說予就木聽,“這扶風的人心啊,明明該最複雜,偏偏又最容易讓人抓住。”

因為他們那心上都擔了個姓,這東西一冠上,誰還任自己東西南北自漂游。尤其和利益挂鈎時,身不由己都是無可厚非的。

就木照着謝無陵的吩咐翌日才将畫送去,果不其然這畫叫沈長歇收了去。照着舊規矩,待到更漏聲斷了,便有人将金葉子送了來。

那時才破了曉未多時,也不知是這雅閣的主人起了早,還是一夜未睡替謝小先生賣畫。

就木顯然更願意相信後者,甚至還在心下感嘆了一句這沈郎君是待人真好。

待熹微露影時,謝無陵起了身,就木将裝了金葉子的袋子送到了謝無陵面前,叫謝無陵随手置在了一旁的茶案上。

謝無陵今日難得休沐,正坐在這歇亭裏,專心地煮着幾日前姑臧主府上送來的新茶。

他小心翼翼地控着火,像是這第一道茶烹苦了,壞了今日的心情一般,重視極了。放了周遭的小僮自個兒忙去,又遣了身旁的就木去請觀之來,說是今日要教他繪新卷了。

就木與小僮們應聲而退後,謝無陵調茶的手頓了頓,他将茶匙置于一邊,替自己添盞。他卻未急于喝,而是看着一旁随風而曳的樹葉,兀自出了神。

直到一小僮拿了封書信來,謝無陵才回神,小僮将書信遞給謝無陵,說是趙祚寄來的。

謝無陵皺了皺眉頭,啓了信封,一行行看來,說的都是些瑣事,最有點意思的,大概是元華給了他山鹿鹿角,他要去接兒子了。

最後落款是書于居延,看樣子是他當時還在居延城裏時寄的。家書是比不上昭行的人傳信的速度,這都許多日了才勉強跑到了謝無陵的手裏。

謝無陵看着那筆鋒淩厲的字跡,嘴邊還是不自覺噙了笑來。結果确如他所說他接到了羨之。

但這份寧靜沒有維持多久,謝無陵等的人帶着一身晨晖來了。

那着白衣的玉冠郞執着一柄長劍直抵向謝無陵。謝無陵坐在案狗,那劍就壓在他肩頭,劍身反了朝陽的光,直晃着謝無陵的眼。謝無陵才收了笑,擡眼打量着來人。

“沈郞,這麽早?”

謝無陵擡頭正看着沈長歇,沈長歇少有穿白衣,這一眼看去,他這一身白衣倒更像在為某個捷報上未提及的名字的人穿白戴素。

壓在謝無陵肩頭的劍逼近了他頸項半分,沈長歇的目光仍是淩厲模樣。

就木和一幹暗衛就在歇亭外,沈長歇卻無暇顧及,他滿心不過一問罷了。

“謝小先生究竟是何意?”

“那沈郞又是何意?”謝無陵不急于回他,目光向左肩瞥了瞥,又擡了右手,分了沈長歇半盞茶,“這茶為沈郞備了幾日了,嘗嘗?”

謝無陵見沈長歇瞥了那茶一眼,眉頭明明皺了皺,流眄又做不甚感興趣的模樣,他複啓口打消着沈長歇的疑慮道:“新上的壽眉罷了。”

壽眉是謝無陵待客的茶,他向來在沈長歇面前有一說一,那這話,無疑是在放沈長歇一馬,大抵是因為那幾年在揚州舊相識的面子。

但沈長歇也知道,他執劍來問時,他二人在揚州的燈火就此該休了。

扶風這地啊,什麽友情,其實都挨不過“人命”二字。能天長地久的,也只有眼前的一份共生計

沈長歇與謝無陵四目相對着,須臾又抽開了。謝無陵眼裏的神色,和着斜照進歇亭的日光,總讓他有些自慚形穢。

他是那個先別有用心的人。大概得從謝無陵再歸扶風那時算起,自那時起,他二人之間的那盞燃在揚州燈火,就該長歇了。

沈長歇接過了謝無陵的那盞茶,與謝無陵相對而座。

“我無意,只不過想問謝小先生,昭行可是在王孫身邊布了人,那為何見死不救?”

“那平之也有一問想問沈郞。”謝無陵眸光流轉向別處,面色漸冷道,“沈郎,趁平之不在扶風,替桑落與觀之搭橋又是為何?”

沈長歇低首呷茶的動作一頓,他複睜睖向謝無陵。

謝無陵不以為意地繼續道:“沈郞自以為平之不會管姑臧主府上的事,還是生怕平之走後,在這扶風就耳聾目瞎?”

“以後這種事,沈郞還是帶回雅閣的好,別把人帶去那處,否則便是惠帝也扶不了這沈家。”

聞及沈家,沈長歇将茶盞歸于案上,冷哼一聲,道:

“嗬,難道謝小先生現在還想扶沈家?”

他謝無陵自然是不想。但趙從山一早就要扶沈家。謝無陵改變不了。

趙祚将原來沈長餘待他的好,說與謝無陵聽,又将沈長餘留在了羨之的身邊,無一不是在告訴謝無陵,他不是單純地攏沈,而是要保這一族,到底他或者說他們,欠了沈長餘許多。

謝無陵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沈長餘處心積慮設計的,但他更喜歡這只是他的臆想。

但這話謝無陵到底沒有說給沈長歇聽。他低首抿了口茶,不得不說趙從山府上的人送茶的時機總是很好的。

“鬼醫會在昭行等你們,沈家的該出另一個沈長餘了。”謝無陵正色道。

“你……”沈長歇欲言又止,他不敢做這樣的設想。

“梁酌能有第二個,沈長餘為何不能有第二個?”謝無陵直言不諱道。

“可……姑臧衆目睽睽,怎麽可能掩得過去?”

“從山郎自有辦法,他既在捷報裏不提沈長餘之事,必然是存了這樣的心思。”謝無陵頓了頓看向有些猶豫的沈長歇,聲音冷然,少了原來的熟稔,多了幾分生疏,“沈郞早做決定吧,捷報在京畿道上可壓不了多久。”

謝無陵說完起身出了歇亭,聽就木說觀之在伐檀待他多時了,這便讓就木送客,徑自往畫堂去。

入了畫堂,也未及顧看觀之,只取了紙箋置在生宣上,湖筆點墨匆忙落筆,成四字,收于随手那個裝了金葉子的袋子。讓小僮一會兒尋人将東西送去姑臧,換幾壇留在姑臧酒窖下的美酒

吩咐完才招了手,讓候在一旁,未敢置聲的觀之近前來,觀之一臉唯諾,讓謝無陵松了神色,從三排書架上尋了本無關緊要的閑書給觀之,低聲道:“往後等的無聊時就瞧瞧?”

觀之連連擺手,一面說着不用的話,一面走進書案,順勢瞥向了那案上的宣紙,剛才謝無陵随手取的紙箋透墨,也就浸到了宣紙上,依稀可辨四字——“懷璧其罪”。

謝無陵循着觀之的目光看去,也看見了那宣紙上模糊可辨的字,遂在觀之身後勾了嘴角。

他又擡手直當着觀之的面,往那宣紙上潑了墨去,又取一筆在那墨上肆意舞了幾筆。

但好像墨灑多了些,浸開了許多,別說觀之看不懂這幅大作,連謝無陵也看不懂。所幸,觀之未多問來。

而近十年後,葉窺魚再聽趙祚說起了,那時他在姑臧收到謝無陵字條的事,不免驚訝道:

“所以那年搬了半酒窖的酒,藏的卻只有一袋金葉子?而不是這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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