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山鹿鹿角

謝無陵被宦奴兒送回居衡園子後,未留多時,換了平素的青色衫袍,直接從側門出,打馬去了靈薦觀。

這馬啊,在姑臧學的還是有幾分用處,謝無陵騎在馬上,忍不住就分神想了想那人。

想及那人,便少不得謝無陵的一聲喟嘆。

今日的惠帝在大殿上,将話明的暗的都給謝無陵說了一遍。他以為謝無陵聰明,謝無陵滿心卻更願意裝傻充楞。

但事實卻如惠帝所說,三朝圖治,以近海晏清平時。那個兵荒馬亂的亂世已揭過,昭行的謀士本是為天家行事,三朝來攬了三代忠良位。

可到謝無陵這一代該變了。

扶風士族盤根錯節,這一城內,左右雖有制衡,但到底總有貪心不足的人。天家不願最後為外戚所左右,想握穩手中的生殺權,便該将這些虎視眈眈的東西,慢慢吞噬。

惠帝動了削扶風士族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開舉試納寒門學子入朝為官開始,到無母族的趙祚先出宮建府,再到扶母族無可依靠的元華到國公主地位置,無一不在訴說着惠帝的心思。

但他還缺一人,缺一個替他在扶風攪局的人。

其實是不缺的,昭行的人本當為他分憂。謝無陵也本當為他分憂。所以無論是引他廢雍國公,還是罷田究席,他都可以睜只眼閉只眼,又或者更甚。

這事情,早在謝無陵重歸扶風時,就成了他二人心照不宣的。

“謝小先生?”謝無陵被靈薦觀內修行的真人帶往長樂祈福的一塔樓。他方踏入塔樓庭院,便聽長樂的聲自高處傳來。

他擡手望去,見那危樓闌幹後有一女倚欄。

她擡手遮了半面陽光,直望向樓下的青衫客。

青衫客遂向她招了招手,又點了點頭,邁步入內。那女子也施施然起身進了塔樓,待那人。

謝無陵上了塔樓,作揖含笑道:“長樂公主。”

長樂故意嗔他一眼,謝無陵這才收了禮數,轉眼正見長樂将茶盞遞了來,問道:“聽說父皇召你了。”

“長樂的消息真靈通,”謝無陵接過茶,又應道,“确實是”

長樂聞言瞥了眼身邊的宮娥,謝無陵也随她看去,想來這謝無陵口中的靈通的消息便是出自這宮娥的碎嘴吧。

如此想來,倒不知道這宮娥該是何方神聖了,想及此,謝無陵不由得皺眉。

須臾長樂便将目光收了回來,正瞧見謝無陵微皺的眉頭,也就戲谑了句:“皇兄和華姐兒都不在,父皇想必是要為難小先生的了。”

謝無陵也收回了目光,不解地看向了長樂,長樂掩嘴笑來,又解釋道:“不然這眉頭可不當皺,要是讓皇兄知道了……”

“莫,莫道與他言。”謝無陵急忙應道,又順着她的意思接道,“聖上進一步,我便退一步,無傷大雅,不妨事。倒是你,”他邁了兩步,落了座,打量着長樂,道,“不知可否請長樂公主為在下解答,這一月來生了什麽事,您竟來祈福?”

祈福自然不是謝無陵問的字面意思。謝無陵和元華曾經預計過,會有那麽一天,惠帝會将他二人送走,重新将扶風的牌洗混,将一些看似有用的棋子藏匿起來。那長樂勢必會成為這些棋子中的一員,所以他二人要長樂看着風向不對時,就以祈福之名,離開這場洗牌漩渦。

至少她…不能被清洗。

但根據謝無陵的估計,這個時間點,不應該是現在,應該是在他從姑臧回來後。畢竟惠帝手裏要有能掌住趙祚的東西,一個是謝無陵,另一個就是長樂。

究竟是什麽事才會讓長樂提前以祈福為名,離開重闕,又究竟是什麽事讓惠帝放棄了掌控長樂的心思?

謝無陵心下其實是有猜測的,但還是想聽聽長樂所道的事。

“父皇養的狐貍,露尾巴了。我那日去替父皇掌墨,觑得了他案頭的密信。生了好奇,窺了一二。小先生猜那狐貍是誰?”長樂也悠哉悠哉地落座,取了茶盞,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

謝無陵颔首,不假思索地将心頭那個名字吐露:“沈長歇?”

“小先生早知道了?”

“也不,之前田究席的事,本來有所懷疑,”畢竟行進得太順利了,甚至沒有人敢橫插一腳,起初謝無陵還可以拿自己的小聰明當借口,讓自己不去多想,“不過後來……”謝無陵頓了頓又道,“後來聽人說起他自立雅閣的事,又在姑臧見了沈長餘本人。就禁不住在想沈長餘那樣的人恨不得将沈長歇放在懷裏疼的,讓我回來,還替他捎了姑臧各種新奇玩意給沈長歇的。他不像是會放他弟弟一人在扶風闖蕩的。我曾問過沈長歇來着,還以為是沈長餘與他另有隐情。可是……又聽說了沈長歇立雅閣前,曾去一次長明殿。”

“去過長明殿?所以他真的是父皇的鷹犬?”

“嗯,方才見聖上的時候,特意問了問,聖上既然沒有駁我的話,想來也就差不離了,又佐以你所見的那份暗單。”

“但是父皇收了那份暗單後并沒有動作。”長樂青颦蹙了蹙,“我……是不是抽身過早了?”

“早些離了那是非地也好。至于聖上……”謝無陵思索了一陣,又道,“在從山郎回來前,應該都不會有動作。”

“為何?”

能為何,還不是在等謝無陵的一個答案惠帝知他對趙從山的心思,現在也就是拿着趙從山的命與野心正大光明地威脅他。

他要走的路,再不會是那種忠良角色,而無論來日是誰落座那個位置,除掉的名單上,大概是不會缺了他。畢竟他知道的事,真不算少。

倘若他仍堅持自己,為趙祚争位,那便是承認了,日後死于趙祚手,也說不得怨與不忍;倘若他不,大概不同的也就是……死于旁人手。

兩相比較一下,這答案還是明顯了。謝無陵多半是選前者的,當然事實也如是。

“唉,你既出來了,還管重闕的事?”謝無陵懶得應她那一句為何,遂敷衍問道。

“那現在我們……”她咽了咽口水,又輕聲問道,“要我真祈福?”

“現在我們?那就繼續與虎謀皮吧,你父皇把路都辟好了,我們不能不走。他今日問過我了……”

“問了什麽?”長樂目光瞥了瞥,生了幾分好奇。

“是想留名青史,還是想遺臭萬年。”謝無陵美化了惠帝的意思,将殘酷的那部分都抹了去才道。

是想趙祚留名青史還是想他能遺臭萬年。

“小先生選好了嗎?”她試探地問道。她原是看不透這各種機巧,是珍妃在她要來祈福前,特意提點給她聽的。

她是王家的女兒,從她母親珍妃和趙祚綁在一根繩上以後,她就不可能再單純地做一位金枝玉葉。

珍妃曾将她摟在懷裏,親手教導她“長樂”二字要如何寫就,也讓她更該明白“何為長樂”;也曾在她身後指點着,替她剝雲,讓她見月。

這人啊,一旦得了高名頭,要擔的自然也就不再是從前的那一屋之炊了。

往前長樂是,往後信陵亦如是。

謝無陵看着她,點了點頭,手指沾茶,寫下二字寬她心——“帝祚”。

而這二字也是他自己心中所想,他看着長樂,心裏也叫狂風,掀起了軒然大波,這狂風,漸漸刮入骨,也漸漸刮到了扶風。

惠帝憑着幾家士族的力量來相互制衡,但這制衡不可能挨過一個百年,又挨第二個百年,無異于溫水煮青蛙,早晚有群起的日子,不若叫長風趁早破了去。

“後面這扶風的事,還是要倚仗長樂的。”謝無陵将手中盞放下,擡手摸了摸下颔琢磨道。

“鬧市尋長歇,危樓問長樂?”長樂偏首支頤,漫不經心地道。

“正是。”

二人又相對飲茶,閑談起姑臧的趣事,一時忘了時間。

至日漸西垂,扶風的夜風也漸漸生來,似将姑臧的沙礫從邊疆帶來了扶風。

暗衛的叩門聲也在這時,打破了這好不容易有的一段安閑。

暮色慢慢地拖過了半邊天,白晝在暮色裏耗盡,而這沉沉的夜色裏,有些好戲卻突然開始鳴金敲鼓了。

謝無陵去啓了門,招他來問。

“先生,姑臧出事了。說是外間有胡人圍城,胡人舉兵而來,氣勢洶洶。”

“胡人?他們倒是會選時候?”他抿了口茶壓下那心裏突然升起的驚懼,羨之還被留在城外的的東山上。須臾,他還是沉聲說來,也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只一直道:“葉家有幾萬兵力尚在,應當不妨事,不妨事……”

“還有別的?”謝無陵見那人還未走,遂問道。

“葉老挂帥,上了戰場。”

“葉老?”謝無陵的眉頭立刻皺在了一處,他的那顆心不自覺地被攢緊了,“那葉伏舟呢?”

“伏舟将軍之前便率了小隊去清剿游匪最後一個巢穴,”來人頓感周身被寒氣圍了,他擡頭悄悄地打量了謝無陵,繼續道,“還、還未歸,想來就算趕回來,也……而且窺魚小将軍,也奉了葉老之命,帶了親衛去居延游玩散心去了。”

散心?怕不改是散心。謝無陵在袖下的手拳了起來又放開來。葉老的意思他大概明了了,定是怕趙祚那邊不太平,這才分了窺魚去幫忙。

“讓人去盯着沈大人和羨之,還有派人去截了上扶風的軍情折子,将葉老披挂上陣的事換掉。”

謝無陵頓了頓,又道:“葉伏舟得保下來。”

吩咐完謝無陵便無心再和長樂喝茶了,他叮囑了長樂一聲,才辭別往居衡園子。

途中又不知暗衛在謝無陵身邊低聲說了什麽,謝無陵握着缰繩的手越攢越緊,半晌他才開口,喚了身邊的暗衛,吩咐道:“該讓他們離沈長餘沈大人遠些。那人大人不愛身後跟着人……倘能讓他為王孫殒命,就更省事了。”

看着暗衛離去,他眼裏更生了陰鸷顯得格外駭人,低聲道:“憑他沈長歇,也想獨善其身?”

謝無陵那頭還在為姑臧的事操心,居延這邊确是歌舞升平,到處一派和氣的表象。

趙祚是在兩日前收到了軍情,因葉家幾萬兵力囤着,本應不足為懼,但今日卻在居延見到了葉窺魚,他的心下意識的在那瞬間緊了緊。

元華顯然也明白了他為何臉色煞白的原因。

元華端酒杯湊近道:“一會兒入夜,你和窺魚帶人先走,羨之在等你。”

趙祚看着元華,神色複雜了許多。若他和窺魚都走,那便是留元華一人在這處,若是明日被阿史那發現了,突然反難的話……

“我沒有領兵之權,我的親衛兵寥寥幾人,就算走到了姑臧城外,也是杯水車薪。”趙祚婉言回絕道。

元華聞言,從脖頸上解下了一串銀打的項鏈,将項鏈上墜的鹿角遞了出去。

元華揚了揚下颔,道:“現在你有了。”

“這……”趙祚并沒有接過那個鹿角。鹿角是陸家統調陸家精銳營的山鹿軍的信物。本來應該是在陸家大郎君手上掌着的,卻不知道怎麽到了元華手裏。

元華見趙祚不取那鹿角,遂拿出阿姊的氣勢,剜了他一眼,佯裝厲聲道:“還等什麽,難道要……等朝廷的旨意?”

“阿姊……”趙祚緊盯着她。

“去吧。”元華将山鹿角塞到了趙祚手心,“如此也算各不相欠了。等你回扶風了……”元華又意味深長地喚了聲,“秦國公。”

秦國公,是謝無陵提前跟趙祚支會過的,是惠帝的的意思,顯然元華也知道了。

所以她做這些,是想和将來在扶風能各自為所想的東西争一次?她背後是惠帝的青眼有加,而趙祚背後的是昭行的青睐。

“陸家會派別的将軍來。”元華抿抿唇,正色道,“至于這鹿角,不是我給你的,是你那小先生留在我這處的。今天算是物歸原主。”

趙祚颔首,便讓窺魚先行折返,而自己則是待夜深時,才領着一部分山鹿軍去姑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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