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盛世就佞

塞上草茂,長風生,蒼穹下有牛羊現頭。

不知愁的小兒坐在沒上鞍的馬背上,搖着長鞭,有一搭沒一搭地趕着自家的羊群。不遠處的草丘上沖出了一匹馬,細瞧那馬上策馬的,也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稚兒,那稚兒呼朋引伴,說了幾句聽不懂的塞上方言,便擡手遙指向遠處那座不同往日的新升起了花旗的烽火臺。

那是居延的烽火臺,在這一馬平川的地界,它高聳得似要接天連地;左右又接着青石累就的高牆,從陰山腳下起,往東綿延去,像一條伏龍卧于此處,隔絕了千百年來的戰火,也隔開了兩地居民的交流。

直到惠帝登基後,才開關門。又與十八部的大小首領稱兄道弟,約就了休養生息的盟誓後,這一處才生了變化,牧民入關,馬商來往,各色商市在北塞繁榮起來。

而幾年前,草原上又生了動蕩,許多牧民寄居在了這居延城內外。

而那北部的阿史那一族生了個草原霸王,帶着他塞上的鐵蹄戰隊,四處征戰。真算起來,他也算是這草原上的一個人物,初時随其父入關享宴,便是一股不知天高的模樣,想求元華回草原做他的王後。結果在遭元華親拒後,不知是真要證明給元華看,還是要争那麽一口氣,又或是野心勃勃,用了六年,便将草原這十八部全數吞并在了自己手下。

不日前更是修書一封向惠帝。修書中表明了自己願意像朝廷稱臣的意向,也同樣提出了要求,要華姐兒在居延相候。

惠帝看了折子便大發了一通脾氣,吓得長明殿外的值官宦奴連做了幾夜噩夢。不過沒人知道惠帝這氣,是因這阿史那在折子上的狂言妄語,還是因這元華到底是得惠帝盛寵的公主。

不過後來因着元華和長樂伴駕時與惠帝長談至夜,惠帝最後還是同意了阿史那的要求,複提了元華國公主的位分,劃了“岐”地為封邑,又讓她替自己往北塞走上一遭。

趙祚上了烽火臺,看着一位着華服,容貌昳然的女子,青颦捧花黃,鳳眼狹長,玉面又襯檀口,是豔,入人眼。

任是趙祚也少有見到元華如此盛裝時候,他在她身後站定,喚道。

“華姐兒。”

元華聞聲回望,勾了嘴角一笑,那特地描的淩厲眉微彎,整個人都顯得沒那麽不近人情了:“祚弟。”

趙祚颔首,邁了兩步,聽元華繼續道:“今兒個風,可真大。”

“是啊,”趙祚負手臨風,應和道,“那日還和陸将軍說起,該将這地兒設在燕然的屋內。”

“燕然有陸家的将軍府,阿史那便是有膽也無心吧。不過,這處也好。”元華說着将目光眺向了遠方,打量着這塞上的風光。

四野茫茫間,她立高臺上,任長風将她的華裳掀起,任珠翠搖曳的泠泠聲響在耳畔,任自己合上雙眸仍可回味的下這半壁雲煙色,良久才睜了一雙鳳眸,又道:“如不是在這處,而是在屋內,又怎能見到這江山景?還是……祚弟不想見?”

元華微微擡下巴,雙目仍遠眺着,仿佛方才的這句詢問,不是試探,而是無心的一句。

趙祚未應想與不想的話,他想見江山,想見的是四方無烽煙的江山;他想看盛世,想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他想要的也不過是一世清平,一世曾經在昭行所感受過的清平日夜。

但他到底沒将這份心思講出來。

他循着元華的目光去,目光最後落在了不遠的山道裏。那山道上,有一隊車馬浩蕩而來,排場比元華這位國公主的還要大。

趙祚心下一驚,浩蕩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除了聲勢浩大以外,也昭示着跟着這阿史那來的真正的兵馬可能并不算少。

但反觀元華卻還是那氣定神閑的模樣,繼續道:“我生在重闕,還不曾見過這景致。不像你們……”元華說着驀地一頓,繼續道,“說來羨之呢?這幾日未見他,可是又和平之回去了?”

“沒。”趙祚看着那草甸上越積越多的馬,眉頭又皺緊了去,“将他留在葉老身邊了。”

“留在葉老身邊?”元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趙祚沒将羨之帶在身側,大概也是因為對今日的事沒有把握,怕護不住羨之。

元華想着卻突然抿嘴笑來,回身往臺上置着的座兒去,邊走邊道:“那平之倒是會給他找先生。他這際遇不知道将來扶風又有多少王孫嫉妒,不過也好,不枉謝…”元華的話卻戛然而止,沒有繼續說下去。

趙祚聞言眉峰一挑,想繼續探究,卻被元華的一句“失言”抵了。他只好将那句失言翻過,又作揖以謝之,又謙遜道:“他有這際遇也是湊巧。主要還是他年尚幼,恐這處不太平時,顧及不到。”

“也是。聽說這阿史那同我還有一段淵源,”元華話鋒一轉,嘴角的笑驀地帶了幾分自嘲的意味,評了一句:“倒是賊心不死。”要是不依從他,豈不是要斷了塞北的太平?這話元華到底是沒問出來,她是扶風的公主,除了惠帝,她斷不會依從誰,從前是,往後也是。

“只怕他除了賊心不死外,還有別的。”趙祚沉聲提點道。

“祚弟也以為這之中,有別有用心處?”元華狀似無心道,“平之離扶風前也曾專門尋我說起過這事。”接着又打趣道,“你二人如今看來倒不只脾性相合了。”

趙祚的耳根還是不可置否地紅了,心裏起了漣漪,還帶着些驕傲,大概是因她将自己與謝無陵同提在一處。

但其實他二人在扶風衆人眼裏早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分不開的了。只是他當局者迷罷了。

趙祚壓下了心頭的那點傲然,看着阿史那的馬停在臺下,也回身來,加快語速正經說道:“如是只對上我們,還好。陸将軍調了兵在城外山間僞裝着,算上華姐兒和我的親衛,算不得少了;倒不怕他的下馬威,但若是他手裏那響馬鈴搖向了……”

“燕然?”

“嗯。”趙祚颔首繼續分析道,“燕然只剩了一半兵力,還有滿城百姓。不一定經得住草原蠻族的奇襲突臨。”

“所以倘若他真指東打西,你便領着他山鹿營的兵馬回援。”元華擡眼吩咐着。眼裏蒙了些不可違背的氣攝着趙祚。謝無陵離扶風往西北前,特意來尋過元華,但說的遠不止那一點關于“別有用心”的推斷。

那夜他們敲了半局閑棋子,才等到謝無陵的正題。要的是元華帶話給塞北戍邊陸家大郎君,讓他護着會奉旨而來的趙祚。

惠帝要謝無陵保的是岐國公主,而謝平之想保的只有一個人。他是明着遵了惠帝之意,暗地裏,卻還添了別的棋,也算是陽奉陰違的慣犯了。

之前是從昭行一路而來的暗衛,現在則是塞北陸家。

趙祚陷入沉思,以至于忽略了身邊人。直到那阿史那上烽火臺時,那臺下的馬嘶鳴了一聲,這才将趙祚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顏色未改,只低聲道:“父皇要我做的是,護華姐兒周全。”

他回絕着元華。其實無論這是元華故意試探他的話,還是她真心想讓他先脫身,趙祚都會做這樣的決定。他滿眼堅定地看向了元華,元華莞爾笑來,沒再說別的。他的目光才又越過牆頭,居高臨下地看去,就鎖在那阿史那的身上,看阿史那下馬。

阿史那步完最後一階兒,側首看向了烽火臺中置的議桌旁那已落座的女子。他那濃眉裏在一瞬間注滿了喜色,仿佛眼裏映着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草原,又或是他的天地。

他踮起了腳,感覺自己像飄入了雲端,走得小心翼翼極了。他兩步走到了議桌前,合上了雙眸,虔誠地行了草原上的禮,像要迎接他的新娘一般。

可這華服女子卻未像他的新娘,反是端坐正色來,将他的禮數受盡,而穩坐原位,眉淩目厲,玉面生寒,冷聲尊其道:“汗王。”

阿史那的眼眸繞着她打了幾轉,幽暗深邃的眸讓無數草原的女子沉淪,卻不能讓他夢裏的新娘為之所動。但他有的是耐心和魄力,他溫聲用他那勉強标準的漢話回稱道:“岐國公主。”

元華聞言,挑了眉,斟了茶後,向他介紹了身邊的趙祚,和後來漸漸入席落座的官員。

居延的烽火臺上的事情正有條不紊的進行着,扶風城內卻沒那麽風平浪靜。

謝無陵前腳才在居衡園子落腳,後腳就被宮內的宦奴召進了宮。

他在來路上套了幾句宦奴的話,才知了那長樂公主以祈福之由,搬離了重闕,住到了靈薦觀頭。

長明殿內仍是如舊的空曠,早先還有岐國與長樂二公主作陪。現在偌大一殿裏,只剩惠帝和謝無陵。對着一言不發的惠帝,謝無陵也裝得了一貫的一臉讪讪模樣。

但惠帝似乎并沒有瞥向他,只讓他在殿中跪身候着。直到謝無陵的膝下都隐隐作痛了,惠帝才放下了手中朱筆,擡首問道:“回來了?”

“是。”謝無陵正色答道。他是斷沒有不回來的理由的,除非趙祚……

但是沒有除非。

“起來吧,今日無事,同寡人對弈一局?”說着惠帝起身往旁間的憩室,謝無陵只得跟了上去。

“寡人聽說岐國到居延了,那姑臧……”惠帝将黑子落于盤,眄了眼謝無陵。

謝無陵取白子的手頓了頓,而後落子截路,一邊道:“臣走時,姑臧主已啓程。”

惠帝将目光收了回來,又信手落一子:“那便好。”惠帝應了聲,心下還是免不得舒了口氣,“也不枉長樂的一片心意。”

謝無陵的眉頭驀地因為這句話皺在了一處,他故作第一次聽聞的模樣,想從惠帝的口中打探點什麽出來,道:“不知長樂公主……”

“她請入靈薦觀,替她阿姊與兄長祈福。”惠帝又狀似無心地接了句,“這扶風竟有小先生不知的事?”

說完謝無陵的眼正撞上了惠帝的眼裏帶着的那份促狹,讓謝無陵心下一驚。

謝無陵的手卻未有停滞,直落了白子道:“這扶風的事,臣不知的多了去,聖上莫拿臣打趣。況自上次事後,長樂公主便未給過臣什麽好顏色。”

聞言的惠帝反是大笑來,複問道:“那小先生這可是在怨寡人了?”

“那臣不敢,聖上給了臣現在的位置,”謝無陵故意擡眸,輕聲道,“吃人嘴短。畢竟還是吃的沈郞的。”

惠帝面上的笑容頓失。沈長歇的身份,應該是除了沈氏和他以外,在扶風就再無人知曉。偏如今謝無陵的話裏,擺明了是說他知道了沈長歇是他惠帝麾下的人,也就等于是窺得田究席的事其實應該是惠帝授意了。

老謝相曾說:“聖意從不難測,只是不想為旁人揣測透罷了。而你要的就是讓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你能揣測到他的心思,他才會生恐,才會敬你三分。”

而謝無陵現在便正在告訴惠帝,惠帝在測他,在看透他;他同樣,有朝一日也可以看透惠帝。惠帝冷哼一聲,落黑子吃了幾顆謝無陵的白子。

謝無陵的手卻在棋舀裏抓了幾把棋子,而後溫聲笑來:“臣,輸了。”

“小先生今日可何舊日不太一樣啊。”惠帝煞有其事地搖了搖頭,擡手揀子清盤。

“臣……”謝無陵低首輕聲。

惠帝卻對他突然軟下來的态度不以為然,繼續揶揄道:“你……今日這棋可落得淩厲,可是對寡人有意見?”

“臣不敢。”謝無陵話還沒說完,就作勢要起身伏跪認錯,倒是惠帝擡手壓了壓,示意他無須如此。謝無陵則立馬跟了句:“臣知錯,請聖上責罰。”

“何錯之有啊,不過一盤棋罷了。寡人今日若罰了你,明日那滿城文士,怕該口筆誅伐寡人這昏君了。”惠帝一邊說着,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謝無陵,卻沒繼續說下去。

在謝無陵不在扶風的這段時間裏,沈長歇偷偷遞給了惠帝一份名單,這名單上大多是與謝無陵又關聯的人,而名單上大多數都是幾月前那“清貪”後補空位的新人。而這些補位的新人,大多補在了禦史臺和六部的中樞位置。倘真有一日謝無陵不在扶風,往後只要他想,便可以知道扶風所生的怪事。

至于幾月前的“清貪”之事,大抵是因為田究席挪用軍饷後,兵部在宣城主鼓搗下,看準時機上了一封折子,提及了每年朝廷撥給募兵時的銀錢最後到兵部手上時都不及一半的事。

這事是宣城繞過內閣直接将折子遞到惠帝的案頭,惠帝瞧後故作龍顏怒,又因着宣城初時行走兵部,遂給了他一個徹查清貪的機會,這樣自然也給了謝無陵一個機會。

如此宣城和岐國就給謝無陵騰空位,而謝無陵就往廟堂的空位上填人,聽來倒是一氣呵成的事,這一舉動卻在惠帝心頭埋下了禍根。

謝無陵與惠帝四目相對,對上惠帝眼裏的篤定,心下也對這半月扶風的變數有了了解,或者說長樂為什麽會突然去靈薦觀,在這時有了答案。

惠帝見他低首緘默,遂也未為難,只是眸裏狡黠的意味更重。他又執黑子落于盤上。

“葉侯在西北可好?”惠帝随意聊道。

“葉侯病重多日,現由其子葉伏舟暫代将軍府事務。”謝無陵将那葉伏舟在姑臧整治時的托辭一板一眼地說來。

惠帝卻啧聲道:“可惜了。”

謝無陵将手中的白子随處置了,溫聲道:“老将軍說倘能死而後已,算不得可惜。”

“看來小先生和葉侯還聊了不少?”

“是平之有幸聆聽侯爺教誨罷了。不過……”謝無陵故意一頓,引惠帝問來:“不過?”

“平之受姑臧主之邀,游姑臧外城時,曾見一奇異事。”

“嗯?”惠帝來了興致,連落子都慢了一步。

“有次夜歸,曾見城外山丘熱鬧非凡。可惜離的太遠,便沒趕上那場熱鬧。後來有日問起當地的一個屠夫,他說那日是在獵狼。漠上待月上西山的時候,便會生狼嚎。不過在關內,遇狼大多是直接殺去。在姑臧卻聽聞了獵狼來馴的事。”

“馴狼?”惠帝恐也是第一次聽聞,遂睜大了雙眼,問道。

“是的,但聽說成功被馴服的并不多。”謝無陵應了聲。

惠帝聽到謝無陵這般說來,便道:“猛獸難馴。”

“是。馴難,便只有獵殺了。所以那日後那個山丘出現上出現了許多狼屍。”謝無陵面無表情地說着,惠帝本該落子的手卻頓了頓。

“小先生怕了?”

“怕了。”謝無陵大方地承認,又頓了頓。馴狼的事半真半假,他不過是将自己比作了狼,而将眼前人比作了馴狼人。

不過惠帝的反應比謝無陵想象的快,謝無陵的故事才胡謅完,他一句話就似利刃逼來,謝無陵頓了頓道:“不過更怕活。”他又補充道,“怕活時不能鞠躬盡瘁,怕枉為昭行人。”

“小先生只想說這話給寡人聽?”惠帝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舀,好以整暇地等待着謝無陵的後話。

謝無陵卻将自己的白子一點點推向惠帝,将他的黑子蠶食殆盡,他才道:“謝平之為何會回來,聖上是知道的。聖上想要謝平之如何,謝平之卻不知道。”

惠帝看着謝無陵手下的動作,語重心長道:“還記得你師父曾經給你說的話嗎?”

亂世成忠,盛世就佞。謝無陵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在重闕離別的那面,大概算得上謝無陵和老謝相的最後一面,所以謝無陵後來把那個晚上,老謝相曾給他說的每句話,都清楚地記了下來。他止了手上動作,看向惠帝:“記得。”

“從山那孩兒,什麽都好,只他一旦坐上這個位置,就不能回頭了。”惠帝看向了眼前的青年,那個老謝相談起來,眉眼都會彎去的人。惠帝的手在謝無陵肩頭拍了拍,才繼續問道:

“更何況昏佞一家,待到那時平之,你要如何選?”昏佞一家,究竟是要将來的功績碑上扣他一個近小人的昏君帽子,還是讓他成全謝無陵自己一個佞臣污名?

謝無陵聽懂了惠帝的問,他對上惠帝的眼,在那片晦暗中掙紮着,他想總會有個雙全法的。

惠帝的一句話卻把他的雙全法都打碎了,像在告誡着他這世上本沒有不負如來不負卿的事,能有的雙全法,不過是鏡花水月罷。

“不要忘了你自己承認的話。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王丞,連你師父都做不到在最後獨善其身,你……”惠帝的眼眶似泛了紅,連袖下的手攢成拳了。但謝無陵沉浸在他的質問裏,并沒有注意到惠帝的變化。

自己承認的話,昭行之客,當姓昭行。他總要做那個盛世的臣,而他這副佞骨也是早定下的。從他決定入世之後,許多事便再由不得他選。

惠帝看着他失神的模樣,也沒有了勸他的想法。

“小先生問寡人想讓你如何之前,不如想想是不是真的願意一條路走到黑。你還有時間想,寡人也還有時間等你想好了。”

他起身嘆了口氣,才出了長明殿,并吩咐了宦奴兒将謝無陵送回居衡園子。

作者有話要說: 馴狼的是假的 我瞎j……b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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