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短分離
小樓裏烏漆墨黑,一進門,看不見丁點光亮。
習萌起先吓一跳,稍稍回神,才想到去摸玄關口的電燈開關。
燈光驟亮,她些微不适應地眯起眼睛,擡手擋了擋。
慢吞吞往裏走,開一盞,再返回去關一盞,直到行至樓梯口,右手邊廚房和餐廳的方向,明亮的光線穿過門洞,在走廊光潔的地板投下一圈亮白的光影。
她摸出口袋裏的紙巾擤了擤鼻子,一步步走過去。
他在幹什麽?做宵夜麽?
出乎意料的是,他什麽也沒做,只是坐在高腳凳,安靜淩然的背影筆直如松。
他沒有換居家服,白襯衫的兩只袖口挽至手肘,一并拄着桌面,露出線條流暢的兩節手臂。
她腳步聲不輕,按理說他應該知道她來了,可他背對她,并未回頭。
快步上前,她在他身後輕輕環抱住他,雙手圈在他精瘦的腰間,臉頰貼着他硬硬的脊背。
她感覺到他微微地一震。
他硬朗的身體散發絲絲熱氣,她漸漸感到暖,眼淚啪嗒啪嗒順着眼角流淌,浸潤他簇新的白襯衫。
裴裴擔心她和他走不長久,在這個疲憊的夜裏,她突然好沒有安全感。
躲不開死別,她不信還會再經歷生離。
“阿遲。”她聲音微啞,小可憐一樣,“說你喜歡我。”
懷裏的身體繃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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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腰上一掐,奈何肌肉緊致,硬邦邦,根本掐不出肉。
“快說你喜歡我。”她不敢輕易說愛,她覺得自己很容易滿足,不奢求能完全撬開他硬如磐石的嘴巴,只要能松開一點點,一點點就足夠。
可環在他腰間的雙手突然被他掰開,她聽見他近乎冷漠地一聲嗤笑,很輕:“我為什麽要說?”
她倏然睜眼,只當他又在傲嬌別扭,不管不顧地貼在他身後想要擺脫他的桎梏繼續牢牢抱緊他,可他明顯是用了力的,她掙不開。
她和他較着勁,被握住的手腕漸漸感到發疼。
“你幹嘛呀。”她隐隐感覺不對勁,吸了吸鼻子,嘴唇一癟。
他似乎是沒了耐性,忽然向後甩開她的兩條手臂。
她在毫無防範之下,因着被甩的沖擊力而腳跟不穩地後退半步。
“莫遲!”她有一絲心慌,終于察覺周遭的磁場存在異常。
嘎吱一聲,有什麽東西猝然一響,然後撞擊着搖搖晃晃。
她心驚地向前靠近,視線自他背後越過,才發現他其實是在喝酒。一只捏扁的啤酒罐躺倒在桌面,像躺屍的殘兵。
他手裏又重新拿起一罐,開啓了拉環。
額前的碎發略顯淩亂,漆黑的眸低垂,表情冷峻。
“你怎麽了?”習萌此刻的腦子像一把生鏽的菜刀,很鈍。
他擡起猶如寒冰的目光盯向她,她心口一縮,直接就問:“我沒惹到你吧?”
沒有回答。
酒入喉嚨,喉結滾動,他手裏的啤酒罐在肉眼可見的情況下向內凹陷。
清脆的鐵皮聲同他冰冷的面色一點點在她的耳畔和眼前清晰放大,她泛紅的眼圈瞬間又湧上淚花,扁着嘴難過:“說話,你啞巴了?”
“說什麽?”他微一勾唇,懶散又嘲諷,“說我喜歡你?”
心髒猛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她用袖口抹一把眼淚,吸了吸鼻子:“你不要這樣笑,瘆得慌。”
嘴角笑容不變,他看着她,挑眉:“你以為你魅力有多大?”
“……什麽?”她呆滞不動,茫茫然。
他接連喝下兩口酒,薄唇水潤,卻不看她;眼神放空,嘴角眉梢俱是諷刺:“我憑什麽要喜歡你,你有什麽地方值得我喜歡?”
“……”習萌一下心空了,握緊拳頭,嗓音都顫抖,“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
鐵皮驟響,小臂肌肉繃成一條直線,易拉罐被他猛一用力徹底捏扁。
他嘴角一扯,從上到下漠然地打量她,目光如刀,刀刀刻薄尖利。她覺得自己仿佛站在砧板上,他就是廚師,在他發話評價前,那刀刃已然落下。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她受傷的表情,看着她淚花泛濫的眼睛,倨傲而冷酷:“我不喜歡你,夠清楚夠明白了麽?”
“不清楚不明白!”她不信!
她對着手背狠狠咬一口,一定是做夢,不可能的!裴裴一定沒有離開,莫遲也一定不會不喜歡她!
這個夢太可怕,她要去找莫遲求抱抱求安慰。
醒醒啊,習萌萌你快醒一醒!
咬完手背,又撸起袖子咬手臂,胸口越來越慌,汗水和淚水齊飛。
“你瘋了!”莫遲從高腳凳上沖下來,使用巧勁掰開她亂咬的牙齒,白嫩嫩的皮膚上面兩排深深的牙印,又是口水又是鼻涕,狼狽不堪。
她此刻的模樣更是醜的,從額頭到下巴,無一處幹淨整潔,紅通通,髒兮兮,黏膩膩。
莫遲轉身拿紙巾欲給她擦臉,他伸手過來,她抽噎着歪頭一躲。
不是夢,為什麽不是夢……
視線模糊,燈光在她眼睛裏是一朵朵絢爛缤紛的煙花,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如果他依然是方才那副陌生到令她心痛的表情,不看也罷。
她屏住呼吸不哭,啞聲問:“你不喜歡我為什麽和我交往?你不喜歡我為什麽對我好?”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莫遲拿着紙巾包的手指緩緩收緊,帶起一陣細微的塑料聲。
他啓唇,想問她要死要活的給誰看,他對她而言究竟算什麽。奈何額角、脖頸都蹦出了青筋,話到嘴邊卻吐不出。
他沉默不語,她如墜冰窖心底透涼。
慌不擇路地往外走,被他拉住,“去哪兒?”
“我不要待在你家!”她咬牙甩手,起步小跑。
他不放心追上去,“我送你回去。”
“你不喜歡我就不要再對我好!”習萌停下腳步,瞪他,“還有,你不喜歡我就不要和我交往!你真讓我惡心!”
莫遲臉色鐵青:“習萌!”
“怪不得你從來都喊我全名。”眼淚鼻涕全部蹭在袖口,說狠話誰不會,他可以傷她,她也可以,“我真是放鞭炮崩瞎了眼才會信了你的邪!騙子,你就是個感情騙子!”
她蹬蹬飛跑出去,這回,他沒有追。
圖一時痛快肆意發洩情緒就真的會痛快麽?人生第一次,他嘗到後悔的滋味,苦如黃連,自作自受。
壓抑片刻,他找到顧璃的手機號撥通。
“喂,老大?”那一頭,顧璃正被工作和畢設忙得焦頭爛額,看見來電顯示,吓一跳。
他開門見山:“習萌回去後麻煩你告訴我一聲。”
“……哦,好。”
“謝謝。”
“……不客氣。”
眼珠一轉,剛想探詢情況,對方卻已挂斷。
顧璃愣神,頓感大事不妙。
她連忙給習萌打電話,結果無人接聽。
晚上十一點,習萌面無表情地推門進屋,顧璃和岳桃在一旁看着她,可她卻旁若無人地徑直爬床,自始至終一句話不說。
岳桃上前拍拍床欄,輕聲喊:“小胖——”
她沒應。
顧璃發送短信給莫遲:她回來了。
莫遲也沒應。
顧璃放下手機走過去,倚靠床梯,斟酌措辭:“你燒剛退,下午跑去哪兒了現在才回?”
床鋪之上,飄來習萌哽咽的聲音:“裴裴去世了,我不想說話。”
“……”
顧璃和岳桃同時目光微變,驚訝難當。
她想要安靜,她們便嘴上封條,再不出聲。
一小時後,午夜來臨。
兩人坐在床頭,宿舍群裏,遠在大洋彼岸的臨安發來一條消息:祝永遠十六歲的小胖生日快樂!
隔着兩米寬的床距,岳桃和顧璃在昏暗中默契對望。
這個生日注定不會快樂。
***
時隔一年,習萌又把手機丢了。思來想去,頭腦迷頓,完全不知丢在何方。也許是被偷了,也許是被別人撿走後占為己有,總之後來再也打不通。
參加完裴裴的葬禮,迎來答辯。
顧璃請了一星期長假,做ppt和展板。習萌的消迷令她和岳桃時刻憂心。
她們只知原因在于裴裴的離世,見她天天悶宿舍不出門約會,只當為了答辯而心無旁骛,一沒心情二沒時間。
答辯結束,大家陸陸續續離校。
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送岳桃到高鐵站,三人依依不舍地抱在一起,再一次驚覺時光匆匆,同吃同睡四年竟這般短暫,大一開學的場景恍如昨日。
習萌問:“桃子,你什麽時候回來?”
岳桃微微笑:“等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回來。”
她垂下頭,掩藏情緒,悶悶地回一句:“早着呢。”
岳桃展望未來,思忖:“我以前以為我們當中第一個結婚的會是安安,但自從你和美人莫交往後,直覺告訴我,你絕對比安安早。”
她埋頭不吱聲,岳桃偷笑,喲喲喲,害羞呢。
習萌用盡全力才阻止眼淚侵襲。
自那晚後,他們再無聯系。
和他結婚?不,他們已經結束了。
送走岳桃,搭乘公交。她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輕喚:“狐貍——”
“嗯?”顧璃用手機看新聞,随口應道。
“我不會和他結婚的。”她低低地說。
顧璃一愣,偏頭:“嗯。”
換她驚訝:“你知道?”
目光相對,顧璃點頭:“周一回公司上班,電梯裏遇到他,他問我你還好麽,我說挺好的。我又不傻,當時就猜到了。”
問她的情況……
心頭快速跳了一下。算是關心麽?她真的越來越看不懂他,準确來說,至今從未看懂過。
須臾,顧璃忍不住說:“小胖,你變了。”
習萌抿唇:“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顧璃:“變得寡言,心事自己扛,不願意說出來讓我們幫你分擔。”
“嗯。”習萌依偎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因為我知道我們終究會面臨分別,我要先學會習慣。”
顧璃一陣心疼:“你想獨立我不阻攔,但你必須快樂,習小胖如果不快樂,悟空會生氣。”
習萌納悶地擡頭:“為什麽我不快樂悟空會生氣?”
顧璃笑得狡黠:“因為你是猴子請來的逗比啊。”
習萌:“……我咬死你!”
隔天,行李打包托運回家。習文國和羅美君送她一部新手機作為畢業禮物。
習萌經過思考,決定更換手機號,一切從新開始。
吃晚飯時,習文國忽然說:“莫遲最近忙麽,有空叫他來家裏吃飯。”
習萌欲言又止:“……好。”
看她總是沒精神,考慮到裴裴剛剛過世,夫妻二人沒有去往深處想。
回家後的第三天,習萌背起行囊獨自啓程,坐上了開往西安的列車。
從西安到西寧,再從西寧乘坐青藏鐵路,直抵拉薩。
她和裴裴的畢業旅行,即便只剩她一個人,天高雲淡,不改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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