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浮真相
時間回到裴裴離世的第二天。
地點:飛馳景觀公司所屬樓層的公共男廁
已是晚間,走廊裏空蕩無人,大成揪着小吳的衣領,一進門,手臂使力,将他一個趔趄地從身後拉到身前。
臉色青黑,大成眼睛瞪得如牛:“我看你是窮迷心了!陳燃招你惹你了,你為了十萬塊錢寫舉報信,損不損陰德啊你?”
小吳低頭整理衣襟,無動于衷地反問:“你怎麽就知道不是他?”
大成一噎,氣得頭大如鬥:“不管是不是,你這樣做就是不對!我們是兄弟!”
小吳扯扯嘴角:“你和他是兄弟,我不是。”
眼鏡鏡片下一雙細長的眸子裏冷漠盡顯。
“我操!”大成煩躁地撸起袖子,兩手叉腰,“那我跟你是不是兄弟?”
他體塊是小吳的一倍,生起氣兇神惡煞。
小吳絲毫不畏懼,面無表情地直視他,說出三個字:“以前是。”
意思是現在不是。
大成難以置信,他們大學四年寝室相鄰,後來又進入同一家公司工作,對彼此都熟稔了解,可現在,眼前人忽然如此陌生,所做之事和所說之言都令人扼腕。
小吳手插。入兜內,揚頭,面容平淡,嘴角含笑:“顧璃曾說過一句話,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大成瞠目不言,正寒着心。
“她說,要說不容易,誰都不容易。大成我明确地告訴你,陳燃過得容不容易與我無關,你拿他當兄弟護着他那是你的事,如果你真拿我當兄弟,就不會一味向着他,站在這裏指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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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立刻暴躁:“這是原則性問題!”
“原則?”小吳笑笑,“你的原則就是哪怕陳燃真出賣公司,我寫匿名信舉報他始終都是我的不對。”
大成有點懵,他明明不是這個意思,但又确實表現的是這個意思。
小吳摸出煙盒,抽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
煙霧青白,飄啊飄,四散在空氣中,引得大成喉嚨微癢,歪頭咳嗽一聲。
小吳不知在想什麽,眼神迷離,面容麻木。倏地,他瞧着大成,幽幽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我不是君子。”
說完,他手裏夾着煙,繞過他,出去了。
留下一片嗆鼻的煙味。
大成呆立在這片煙味裏,腦袋嗡嗡作響。
而此刻,男廁的一個隔間,耗子坐在馬桶上,咬牙忍受腸胃的翻攪,兩只耳朵支棱着,眯起眼睛。
***
同一時間,莫遲第三次撥打習萌的號碼,中午還能撥通,晚上卻已關機。
拉入黑名單了?
他疲乏地閉了閉眼,仰面躺下,擡手覆在額頭。
半晌,手機在床面震動。
他倏然睜眼,動作比反應還快,瞬間起身拿到面前。
不是她。
接聽,喉嚨艱澀,不出聲。
劉志飛的聲音響起:“四川那個非遺文化産業園項目甲方指名和你談,這回恐怕不僅得由你親自出面,方案也需要你重新設計。我打聽了一下,委托單位的那位負責人前兩天剛和丈夫離婚,最近情緒忽高忽低,苗頭不太對勁。”
一口氣說半天無人回話,他在那邊一蹙眉:“人呢,你倒是吱個聲。”
“嗯。”
“……”
劉志飛無語,隔兩秒琢磨出情況,說:“你這情緒也有點問題。”
莫遲不作解釋,問:“甲方時間約什麽時候?”
“後天上午,我讓小優給你訂了明天的機票,你準備一下。”
臨挂斷前,他微一思量,按着眉心喚道:“哥。”
劉志飛心中一動,聽着。
“明天上午幫我以輔導員的名義找習萌出來。”
“……吵架了?”劉志飛默嘆,令他情緒波動的緣由果然和她有關。
他沒否認:“或許,比吵架的性質還要嚴重。”
劉志飛不做評價:“這樣,我明天上午十點把她叫到公辦室,你提前來。”
“好,謝了。”
“跟我客氣什麽。”
當晚,劉志飛撥打習萌電話,關機。他還納悶,這丫頭早早睡了?
翌日八點左右,他再次撥號,仍舊關機。呵,沒起?
九點,第三次撥打。關機,還是關機。
沒辦法,他只好找岳桃代為通知。結果得知,習萌手機丢了。
“那她人呢?”
“在睡覺。”
“你叫她起來,我有事找她。”
“什麽事?”
“跟你無關,你快把她叫起來,急事。”
“對不起劉導,我不能幫你叫她。”
劉志飛舔了下牙床,很是莫名:“給我一個理由。”
她失眠兩天,剛睡着。岳桃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改口道:“有什麽重要的事你告訴我,我幫她做。”
“你幫她做不了。”劉志飛頭疼。
岳桃撇嘴,嘀咕了句:“那她現在更做不了。”
“你說什麽?”
“……沒什麽。劉導,你還是把事情跟我說吧,等她醒了我轉告她。”
“你就不能把她叫起來?”
“……不能。”她目前的狀态很不好。
劉志飛懶得再和她廢話,一氣之下挂了。
方慧聰坐在他辦公桌對面全程旁觀,見他一臉火氣,不明情況地詢問:“什麽事那麽急着找習萌?”
他嘴一咂,靠向椅背,看眼時間,想到莫遲應該已經在路上,做手勢示意方慧聰他打個電話,沒回答她的疑問。
接通後,他開門見山:“不用來了,你托我的事沒辦成。”
沉默。
幾秒後,才聽見電話彼端隐約緊繃的嗓音:“拒絕了?”
“算是吧。”一想到方才的通話內容就憋氣窩火,“我懷疑她可能猜到了。”
劉志飛起身向門外走,當方慧聰的面有些話不方便說。
他行走的路途中,莫遲只字不言。
站在走廊扶欄邊,往下看,二樓的展板區,幾個學生在觀看作品。
他聲音壓低,無奈地說:“你呢,脾氣硬,她呢,性子軟。但人再軟總有硬氣的時候,我不清楚你們之間出了什麽問題,我只說兩句。你之前不也和我說她不聰明麽,既然不聰明,你就別指望她能時刻懂你理解你。有時候放低姿态坦承自己的壞情緒,比假裝自己無堅不摧有用得多。”
通話結束後長達三十分鐘的時間裏,莫遲把車停在南大11棟宿舍樓下。
過往學生個個朝氣蓬勃,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朝陽在他們青春逼人的面容上泛光,仿佛每個人的未來都璀璨奪目。
而他有什麽?有他的事業和驕傲?
因為驕傲,他不容許被心愛的女孩欺騙後情緒再受她擺布;因為驕傲,他不受控制地說反話圖口舌之快刺傷她。
輸了她,贏了驕傲又如何?
他最想要的,不過是有她在身邊,驅散黑夜照亮他枯燥的人生。
他盯着手機,想起什麽,點開查看。
微信還在,她應該還沒有删除。
指尖如飛,他快速輸入一行字發送:我在你宿舍樓下,我們談談。
等待的過程用秒計算,她始終沒有回複。
航班是下午兩點起飛,他在十二點前驅車離開。
走之前,發送一條消息:算了,我們都互相冷靜兩天,等我出差回來再談。
和亮子一同坐在候機廳,握緊的拳頭下,指腹在掌心來回輕撚。
垂眸靜默片刻,又發送一行:那些話我收回,不是真心話,不要信。
她一句不回。
原以為會很快返程,不料,劉志飛的預言應驗,甲方的項目負責人果真如帶刺的鐵絲般難纏,方案一改再改,直到對方滿意才打道回府。
這期間,他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她就像人間蒸發,他無從看到她的任何一條狀态。
回來後上班的第一天,在電梯口偶遇顧璃。
他按捺沖動,只平靜問:“習萌還好麽?”
顧璃微微一愣:“呃……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散夥飯那晚還被我們班一個帥哥表白了,人家說喜歡了她四年,求給個機會。”
明知她故意,卻仍心口一揪,面上鎮定:“是麽。”
顧璃說:“是啊,當時場面特熱鬧,所有人都在喊,答應他,答應他……”
只需問一句結果,一句就夠,可她不說,他也不問,滑入兜內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
顧璃像只得逞的小狐貍,電梯抵達一樓,春風滿面地與他道別。
天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他們班明戀習萌四年的足球小王子的确鼓足勇氣告白了,當晚被表白的還不止習萌一個,共三人,其中包括她自己。陳嘉甯雖然轉去建築班,還有一年才畢業,但他突然出現在他們聚餐的酒店,說……喜歡她。
***
最終揪出的飛馳內奸令所有人大跌眼鏡。
小吳。
原來,之前的大項目是莫遲拿來引蛇出洞的誘餌,他算出一個看似合理實際卻并無利潤的報價蒙混對方,即便只有二十五萬的差價,他們也注定準賠。
後來用十萬懸賞,只是想看看內奸是否會火上屋頂坐不住,自己跳入陷阱。
最先跳出來的反倒最有嫌疑,他們只需順藤摸瓜就能找出這個人。莫遲将此事交由白松處理,人找到了,并且證據确鑿。
小吳被開除,大成自始至終一個眼神也沒給他。
臨走前,他走到大成跟前,沉默一瞬,開口請求:“能不能,別把我的事告訴班裏的同學?”
大成撇開頭:“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雖然我不認為你說了什麽正确言論,但我是君子,不嘴碎揭人短處。”
小吳面色變得有些微妙,沒說什麽,只道了句:“謝謝。”
大成一整天悶悶不樂。
晚上下班,拉着陳燃去燒烤攤喝酒。
他不明白:“你說,是我認人不清,還是人掉進社會這個大染缸裏就變了?才畢業一年而已,他圖什麽?缺錢就自己腳踏實地地去賺,犯得着走捷徑違背良心麽?”
陳燃仰頭對着瓶口喝下一大口,望了望燒烤架前忙碌的中年夫妻,他們的生活是屬于黑夜的,與平常人的作息完全颠倒,日複一日,只為養家糊口,在這個城市生存生根。
他說:“曾經也有個走捷徑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大成驚訝到口吃:“什、什麽?”
他事不關己一般笑了笑:“倒插門做上門女婿。”
大成嘴巴都張大了:“我靠,這麽便宜的事被你遇上,不會是那女的是個恐龍妹你才拒絕的吧?”
“去。”陳燃白他一眼,攤開掌心在眼前,語氣清淡,“我就是覺得吧,我有手有腳有頭腦,為什麽要去過仰人鼻息的生活。人活着,總有錢換不到的東西,可能當時沒感覺,等真正失去才會發覺它們的重要。我現在雖欠着一身債,可那些換不到的東西全都穩穩當當地長在我自己身上,那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比錢更讓我覺得踏實。”
大成怔怔看着他,頗有感觸:“什麽東西?”
“快樂和自由。”神情些微黯淡,連聲音都低沉下去,輕不可聞,“可惜少了一個人。”
***
算上半年前那次辭職未遂,這是陳燃第二次遞交辭呈,态度堅決。
白松和王子勸不動,商量後決定向上彙報,看看莫遲和劉志飛能否設法挽留他。
窗外天晴,初夏的陽光悠悠照射,黃燦燦,熱熏熏。
莫遲的辦公室內,陳燃坐于對面,他不開口,他也不出聲。
時間仿佛是靜止的。
莫遲面上松散,長指慵懶地敲擊桌面,目光輕飄飄落在眼前人的臉上,深邃的眸一片晦暗。
他想起那晚醫院後門外的畫面:一地樹影,一對同齡的年輕人,缱绻多情。
心口的一角開始燒灼。
回來也有五天了,想找她其實不算困難,但因她漠視的态度而遲遲拉不下臉。
他的眼神明明很淡,但陳燃被他看得久了只覺壓力重重,想避,又避不開。
輕而長地深吸氣,他率先打破沉靜:“我知道你找我的目的,不用多說了,我心意已決。”
莫遲眼睑低垂,嘴角似有若無地牽起:“決定轉行還是自己創業?”
陳燃一震,瞳孔微張。
“奇怪我如何知道?”
陳燃沒吭。
他重新掀起眼睑,散漫地彎唇:“你再也找不到比飛馳更好更适合你的景觀公司。”
的确,這是事實,陳燃心裏清楚。
可話從他嘴裏說出,卻并未感到那份猖狂的自大,而是內心深深震動。這樣的人,輸給他似乎變成一件能夠坦然接受的事。
陳燃笑了笑,起身,微颔首準備告辭。腳步尚未邁開,面容一肅,鄭重地看着他:“裴裴是陪她從小到大的朋友,她腦筋死,容易鑽牛角尖,裴裴剛過世,開導她的事就拜托你了。”
莫遲神色微動,五指收攏,卻不露聲色:“不用你提醒我也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陳燃不再多說,轉身。
“現在是第幾天,我忘了她是哪天過世的。”他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眉梢一動。
陳燃沒回頭,感到怪異,卻未多想:“五月二十號晚上。”
五月二十……
那晚她先是在醫院,然後跑去找他……
一瞬間,心跳如同擂鼓,脊椎僵硬,後背冰涼。郁卒、惶然、懊惱……種種情緒齊齊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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