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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月,骨頭懶。三奶奶煙兒最先回到顧家院子,一瞧,好家夥,水缸裏的青苔能刮下煮湯,海棠枝子能纏住女人頭發,主人家不住,是個個的骨頭都長蟲哩,懶的!大洋不是天上下雪,煙兒最見不得媽子們躲懶,你拿錢得幹事兒!勞得她回院子沒得歇,就得在院裏頭看媽子做事,面上壓的粉都要花喽。

一身水紅色兒旗袍,回娘家給曬得黑了些,但現在時興這樣的膚色,說是健康。煙兒不大喜歡在髻子上添首飾,首飾箱子裏頭面沒幾件,不如擱頸上挂着,腕上套着的好!大西瓜是回路上買的,吊井裏懸了大半天,冰冰涼甜滋滋。媽子給她切好碼在盤裏,擱竹簽子紮着吃。

蓮媽子是大奶奶的貼身媽子,正擱她身旁報這大半個月的用度。煙兒媽子是後頭用的,喚燕媽,原先那個回鄉帶孫子去了,随她回了趟鄉下,曬得臉鍋底黑,一張扁臉更不好看了,正給她扇扇子呢。

“三奶奶,這兒還有封信哩,早就來了,是當家副官送的,您給瞧瞧?”

煙兒正捏塊西瓜吃,聽着放下手,從蓮媽子手裏接過,慢騰騰拆了封口,低頭瞧了半晌,笑着給放到盤子旁,“督軍要捧角兒,讓咱當家去充場子呢。”皖城頭裏,顧麻子的名號可比督軍響亮。

蓮媽子來了勁兒,走近來低聲道:“是方世清?”自然接過燕媽子手裏的蒲扇。

“哦?你曉得?”煙兒眯眼睨她,笑着。院裏剛用井水洗過,風兒涼絲絲的。

“呀,皖城裏頭都鬧開了,督軍夫人不曉得咋知道,沒明兒出面,花錢雇了人,聽說……”她放低了聲兒,“咂了場子!”

煙兒掩帕笑,吃塊西瓜,面上沒甚麽波瀾,“督軍不護着?”這樣的事兒皖城每天都有,有大洋有槍杆子,玩女人?你就是男人女人一塊玩都成。

“聽說後來去哩。這不是最緊要的姨奶奶,聽那天兒看戲的人說哩,這方世清,擱臺上就沒露過一點兒怯!”

“哦喲,有意思,趕哪天兒有空,咱也去捧捧場子。”她一說,倆媽子都笑。她們這位三奶奶的性子最難琢磨,喜歡人便掏空了心思喜歡,厭惡便也做足冷面。

倒是燕媽子有點擔憂,是平素人嘴裏說的,沒膽,“當家能趕回不哩,要趕不上,督軍會不會惱了,往後給當家小鞋穿?”煙兒掐她,笑道:“你跟我幾年,膽子那樣兒小,沒了顧團長,不還有李團長、張團長嚜,少了咱當家,天塌不了!”

燕媽子一窘便兩片厚嘴唇哆嗦,說不出整話,說多少回都改不了。煙兒紮塊西瓜遞給她嘗,“瞧你窘的!嘗塊兒甜的順順氣兒。”她張口吃下,總算兩片厚嘴唇不哆嗦了。煙兒曉得她這毛病咋落下,是她那死了好幾年的丈夫給吓出來的,聽她說,她這丈夫簡直不是人,喝醉要打人不說,床上還得來,管你身子爽不爽利,幸得早早死了。

到底顧招懷還是回來了,在城裏清棠園子剪彩頭一天趕回。闊人有闊人的捧角兒樣,說開個戲園子便開個戲園子,還得叫有頭有臉的剪彩,充場面兒。梁景笙的頭發沒長多長,煙兒給瞧着吓一跳,“四丫頭頭發給火燎啦?裁得這樣短哩。”

顧麻子救他,順着往下說,“你不曉得,鄉下的竈給堵了,不知咋的又給通了,那火,蹿得老高!”這話唬人也還成,但梁景笙就是怕哩,不自在低頭拿腳碰襖裙腳,叫她:“三姐姐。”煙兒沒跟着這話茬,指頭揉他眼角,“沒傷着臉就成哩,你不曉得燒傷多難好,留疤!”顧麻子故作沒瞧見他拘謹樣兒,嘴邊憋笑憋得別扭,端站着不動。女人一近他,他總覺得窘,總覺得冒犯她們,是不該哩。

大奶奶正趕着剪彩那日回來,沒跟着顧招懷一塊去,只宅子傭人來了話告知。二奶奶還得晚些,她爹生了場病,她多留幾天。要說第一回 見督軍那場席給梁景笙開了眼,這回清棠園剪彩,可算是開大眼了。流水的席面,鐵打的八熱盤三冷盤,菜品好壞不用嘗,瞧也能瞧出來,費大洋吶!回來前梁景笙把自個兒攢的大洋全給了爹娘,顧麻子笑他掉錢眼兒裏了,可不嘛,他就是掉了,瞧桌上沒咋動筷的菜,心疼大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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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麻子得同其他人一塊兒剪彩,沒同他倆一桌。這園子兩層,大堂中央堆了臺,顧麻子就擱臺上站着呢,不茍言笑沉着臉,瞧着兇。梁景笙遠遠瞧他,給他逮住,在臺上拿手指頭給他悄悄劃圈,梁景笙想,他不耐煩了哩。純粹是為督軍白做事,誰心裏能痛快。他朝他笑,遠遠的拿笑臉安慰他。

煙兒拿肘彎碰他,“哪有你這樣瞧的哩,羞臉。”

梁景笙給她說得耳朵燙,偏頭答她:“當家的不耐煩哩,我朝他笑笑,不羞。”煙兒一聽便笑,心想到底是丫頭體貼人吶,肘彎又碰他:“待會兒剪完彩,他們上二樓吃,不知道得吃到啥時候哩!”

梁景笙眨眨眼睛,有點兒措然,他還以為剪完彩吃完席就回了呢。

“面兒得充得闊,還得充得足,怕得鬧到老晚。你瞧着罷,過不了多久,督軍就得來哩。”正說着呢,他們這桌後頭鬧開了,梁景笙剛扭頭,眼前擦過龍頭黑杖子。同那日極不一樣,督軍今兒面瞧着軟,帶笑哩,梁景笙順着他瞧,到了臺上。方世清還沒上妝,臉素的白淨,遠瞧着有那麽點兒斯文氣,不高,穿素色長衫,梁景笙瞧他,他不笑。顧麻子和他隔着個人兒,見梁景笙瞧過來,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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