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近午，聞熙如約而至。他過分有做客的自覺，水果、保健品，大大小小拎了三四份進門，腋下還夾了一本筆記本，那是夏正宇昨天落下在他宿舍裏的。

“這麽客氣，來還帶禮物！”夏正宇接過大包小包，一點也不客氣。

筆記本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聞熙的目光有點意味深長。夏正宇本來掩蓋得好好的心虛，沒太兜住，冒了個角，欲蓋彌彰地說：“原來在你那兒啊，我找了半天呢！”

聞熙聽了，也不揭穿他。

奶奶正好從廚房出來，看到聞熙，連忙熱情招呼，指揮夏正宇端茶送水。寒暄幾句，看看時間，快到午飯點了，又鑽回去下餃子，客廳裏剩下師生兩個。

夏正宇不倒翁似的左右搖晃了兩下身子，表情有點不好意思：“老師，你翻過我的筆記本了嗎？”

聞熙側頭看他，回：“沒有。”

夏正宇立刻耷拉眉眼，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好讓聞熙知道，他故意把筆記本落下就是要他看一看的。筆記本裏不至于有什麽表白情書，只是有幾幅他随手畫的聞熙。都是聞熙日常上班造型，很好認。

他想要“得寸進尺”，就是這麽個方式。試探着，撩撥着，游走在戳窗戶紙的邊緣。他想要讓聞熙明白，也想得到些許回應，但還不敢要明确的突破。

撩撥失敗，他就有小情緒。

聞熙看着他，暗自猶豫要不要改口。筆記本他當然看了，該看見的也都看見了。依理智講，他不應該配合夏正宇的表演。但看到小孩兒耷拉神情，他不自覺地心軟了一下。

“沒翻過就算了，謝謝你給我帶過來。”夏正宇随手把筆記本丢在沙發上，悶聲道，“我去端菜，你可以洗洗手準備吃飯。”

說完，餘光偷瞄聞熙一眼，然後竄到廚房去了。

怎麽這麽會撒嬌……聞熙有點哭笑不得，被他那一眼戳了一下心尖。原本三分軟的心，現在七分化了水，到底順了夏正宇的意，坐在沙發上翻看那個筆記本，饒有興致地欣賞自己的漫畫形象。

夏正宇不一會兒就屁颠屁颠湊過來，讨賞似的問：“怎麽樣，我畫得好吧？”

“挺好。”聞熙擡頭，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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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正宇嘴角抿着笑意，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彎下眉眼，把笑綻放開來。氣氛倒是沒有想象中的暧昧，反而坦坦蕩蕩的。

彼此之間像有一條無形的線，而他們确信，對面那個人已經和自己達成默契，以線為界，點到為止。這一刻，心意相通的幸福滿足，勝過求一份關系确認，也勝過簡單的“得到”。

午飯異常豐盛，都拜夏正宇之前的準備工作所賜。答應給聞熙做飯之後，他陸陸續續問出了聞熙喜歡吃的菜，今天家裏全是按他問來的菜名準備的。

聞熙和所有年輕畢業不久的小青年一樣，平時就不是個好好吃飯的人，面對這一桌正經飯菜，有點受寵若驚。

“聽說你是南鎮人，你們那裏最出名的就是南鎮餃子，我包了一點你嘗嘗。”奶奶把餃子推到聞熙面前，“今天就餃子是我做的，你們南鎮餃子拌料特別，小宇不會。其他的，都是小宇掌勺。我們小宇從小就懂事，他爸媽沒空管他，他都自己做飯，平時只要有空，都不會讓我動手，別看他是男孩子，其實人很持家的！”

“咳咳！”夏正宇聽着這表揚，越聽越不對勁兒，嚴肅面向奶奶，“顏維珍女士，您表揚我，我很高興。但您用詞好歹注意點，什麽叫做......很持家的？”

聞熙笑。

夏正宇瞥他一眼，耳根莫名有點發癢。

奶奶配合地做出思考狀，“哦”一聲，換了個詞：“很體貼。”

稍好一點。夏正宇勉強給通過了，道：“我們老師講究食不言，吃飯的時候不說話，您快別尬吹我了。”

奶奶：“什麽是尬吹？”

夏正宇：“……好了好了，總之就是別瞎誇了。”

聞熙一直看着他，他的耳根更癢了，還溫溫的，像是要燒起來。

接下來奶奶果真沒再說話，等到飯畢，便支使夏正宇去收拾殘局，自己拉聞熙去陽臺說話。陽臺上擺滿各色花草，都生機勃勃，把小小空間裝點得別有洞天。

她往廚房望一眼，見着夏正宇不注意他們，才開口：“聞老師啊，你難得來一回，我想跟你多說說小宇的事，行嗎？”

聞熙大致摸得清她的用意，談不上為難，可要明确接受她的托付，也實在有點草率。他的話回得委婉：“您說吧，我作為他的老師，能幫助的地方都盡力幫助。”

奶奶明了，笑笑，并不糾結，跟他講起夏正宇的事情來。果然，和上次在醫院集中于講父母家庭這塊不同，奶奶這次同他講的是夏正宇的“個人問題”。

也許在家庭中得不到足夠愛的孩子，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孤僻。這種孤僻，有些人表現為沉默寡言安靜怯懦，有些人是渾身帶刺，拒人千裏。夏正宇是後者，他不愛和人玩，脾氣像個火球，動不動就和人幹起來。

這樣的人，一旦被誰制服，就死心塌地。

而制服夏正宇的，是他父親的一個病人。

“他爸爸這個病人，和他認識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得的是血液方面的病，具體是什麽我也不記得了。最初緊急入院的時候，要輸注血小板，醫院裏缺少跟他适配的型號。小宇他爸知道小宇的型號，提出讓小宇捐獻……”

“奶奶！”聞熙突兀地打算了奶奶的話。

奶奶轉頭看去，只見他眉目緊皺，神情凝重：“怎麽了？”

聞熙動了動唇，好像有什麽話含在嘴裏，卻打了千百個轉，猶豫不決。

他扭頭去望廚房的方向，眼神複雜，輕聲道：“後來小宇給這個病人捐了血小板，但因為生爸爸的氣，從來沒有跟這個病人見過面。這個病人就給他寫了很多信，對他表達感激，是嗎？”

奶奶聽了，默然。

聞熙回過頭看她，她臉上并沒有吃驚，只有平靜了然：“我兒子和兒媳去世以後，我就沒有進過醫院了。上次去那一趟，見了他們以前那些朋友，聊起來聊起來，就忽然發現，原來小宇救過你的命。”

果然正如他的猜想。

此刻，他說不出自己心裏是對這段緣分感慨，還是為奶奶的用心唏噓——只因為夏正宇救過他，奶奶就覺得，他今後理應照顧夏正宇，滿足夏正宇嗎？

“聞老師，我沒有強迫你報答小宇的念頭。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奶奶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淡笑道.

“你給他寫了很多信，他沒回，但受你影響倒是不小。他只是別扭，沒去看過你，纏着喊我代他去看看。就是醫院外面廣場到馬路邊的那段路，你出院那天，我看着你走出去的，幫他拍了張照，只有背影，他還怪我。後來，他耍了個小對象，從後面看，跟你還蠻像的。”

聞熙聽着，說不出話，心情五味陳雜。

“如果他知道你是誰，該多高興。”奶奶嘆了口氣，停頓片刻，又道，“我這把年紀了，不知道還能陪他多久。他重感情，我只希望，他喜歡什麽就能争取到什麽。心裏多個寄托，對他是好事。”

說着，她扶住椅子，作勢起身。聞熙下意識去扶她，她擺了擺手，示意不用。目光越過他，看着廚房那邊。

“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了，要不要讓小宇知道，你自己看着辦。”語罷，走回客廳去了，甩甩手沖廚房喊，“夏正宇，讀書別偷懶，等下跟你老師回學校補課去！”

夏正宇“啊”一聲，探個頭：“那你去哪兒啊？”

“你管我啊，我忙着呢！”她從櫃子上拎起一串鑰匙，就出門去了。

夏正宇嘟囔了句什麽，關了水龍頭，把碗擺回碗櫃裏，擦幹手，出來了。看着聞熙，滿臉帶笑，神情小得意。就像小朋友約了小夥伴到家裏玩，父母主動把空間留給他們那種感覺。

可聞熙這個小夥伴，暫時沒有心情陪他玩耍。

他呆了一會兒，就找了理由辭別：“學校下午有點事情，我得回去處理一下，你四點後過來補課吧。”

夏正宇聽了，沒有絲毫懷疑：“那你怎麽不早說啊，有事還答應過來。現在都十二點多了，你回去趕不趕？”

聞熙垂下眼眸，不去看他：“還好，不會遲到的。”

“哦。”夏正宇應這，轉身從他拿來的水果裏收拾了一袋子，遞過去，“這點你拿回去吧，我奶奶吃不了那麽多。”

聞熙顯然要拒絕，他不等人開口，馬上又說：“你拿回去，我晚上可以去你那兒吃，還方便呢。”

理由都被說完了，聞熙無奈，只好接過去：“好吧。”

夏正宇笑得很開心，一路送他到小區門口。

想起剛才奶奶的話，聞熙莫名有些不敢讓夏正宇看自己的背影。他硬是把小孩兒推回去，看他走出好遠，自己才走。

這一段你送我，我送你的，倒是搞得有點黏黏糊糊的感覺。夏正宇怕是要往不同的方向想，可他現在也顧不及他會不會誤會這種問題了。講臺上再端得成熟穩重，他也不過是個戀愛經驗屈指可數的生手。

他得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