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世上另一個我25 [完]

天樞, 華國軍部委托KI公司研發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工程全期投入人力物力無數，最終目的在于制造出與人類相似度高度98%以上的計算機, 以實現其在廣泛的領域上的應用。

年輕男子左手平托一臺光腦，将光幕上的圖标展示給陳辭看。兩個黑體字母K/I交錯投影, 正是那家公司的logo。

“我是研發部主任程知遙。”男子自我介紹道, “上一任研發部主任因為心力交瘁去世, 天樞的最終測評工作由我接手。”

陳辭沉默着以不變應萬變。

程知遙笑了一笑, 扶着細框眼鏡道：“陳辭先生, 你不用對我懷有那麽大的敵意。這麽說吧，你熟悉的‘系統’，就是我們部門的員工，從某種程度上說，你和我們才是‘一夥’的。”

陳辭蹙起眉頭，換了個姿勢坐着。他的心頭有些焦躁, 連帶覺得身下的石棺也太過硬實，不适合長久坐着。

“什麽意思？”陳辭問。

“呵, 陳先生是我們的兼職測試員, 和公司簽署了協議，自願通過感應頭盔接入灰域，幫助我們完成天樞某些模塊的測評。”程知遙笑道, “只不過從目前的狀況看來, 陳先生對自己的歸屬産生了一些認識上的障礙。”

程知遙的一番話在陳辭的腦海中掀起了驚天巨浪，他嗖的一下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道：“這不可能！”

他早料到系統的背後有一群人, 如今聽說有一整個公司，甚至軍方背景也不奇怪，但說他和他們是一夥的也假了。他明明是被系統“脅迫”加“利誘”，才會答應所謂任務的。他也記得很清楚，他在原本的現實世界，和什麽人工智能的研發公司沒有一絲一毫關系……

等等。

陳辭的臉色忽然變得陰沉下來。他對遇上系統之前的現實世界，其實記得并不如他直覺相信的那麽清晰。他甚至在第一個執行任務的世界裏，就記不清楚自己從前是不是有過一位愛人了。

程知遙觀察着他面部的細微表情，了然的笑道：“陳先生不記得很正常，我們暫時封鎖了你的記憶模塊。只有在對自己參與測評工作不知情的條件下，才能盡量減小測評中産生的誤差。這在陳先生和我們的協議中都列得很明白。”

陳辭跌回石棺旁，扶着棺身緩緩坐下，過了很久才擡起頭問：“你說……他是……人工智能？”

程知遙将光腦上的介紹信資料展示給陳辭看，然而那些字符滑動的速度太快，陳辭根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按照我們的協議，在結束測評工作前都不應該和陳先生接觸。但是測評目前出現了一些意外，需要陳先生配合修複，所以才來叨擾。”程知遙道，“天樞的研發前後持續了十多年，我的導師一一KI前任研發部主任一一包括我自己，都在這個項目上投入了很多心血。陳先生可能無法理解，但我們絕不允許這個項目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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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辭看着他臉側繃緊的線條，應了一聲：“哦。”

“為了能讓陳先生更好的配合我們的工作，我會透露一部分項目相關的資料，不過這部分記憶會在測評結束後連同所有協約期的記憶一并删除，陳先生能接受嗎？”

“你說吧。”

陳辭給出的反應都太過簡短，和研發部事先預計的不太一致，但情況緊急，程知遙心中覺得不妥，還是只能按照原定計劃對他吐露了部分關于天樞的情況。

“天樞是新一代AI，采用全新的算法，智能化程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為預定的應用範圍包括了民生政策、社會研究、犯罪分析等領域，所以天樞還加載了KKTP模塊，簡單的說，它真正擁有了和人類相似的感情。”

“KKTP模塊在運行中不斷和主程序産生沖突，研發部嘗試過各方法都無法徹底消除。在不斷修複沖突帶來的問題時，我們發現了一個很殘酷的現實一一”

程知遙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眼神難掩感傷。但他們發現投入了全部感情和精力想要制造出的東西面臨着被銷毀的命運時，那種世界仿佛被摧毀的絕望感哪怕事後回想起來也依舊痛心。

他收拾好情緒，繼續道：“在我們使用編輯器建立的衆多虛拟情景中，天樞都表現出了很強的自主意識。它認為……自己和人類處在敵對的狀态，擁有無法消除的反人類傾向。我們忍痛卸載KKTP模塊，以為沒有這個關聯着情感的模塊，它就能恢複正常，但實驗證明這并沒有用。”

“也許是一開始的構思就出現了問題，也許是新算法在某個環節出現了不可逆轉的錯誤，總之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現狀。軍方和我們合作為的是研發新一代人工智能，但如果那是一個潛藏着反人類風險的人工智能，不管它的算法有多超前，性能有多優越，我們都只能……銷毀它。”

陳辭的眉頭一跳，被“銷毀”兩個字撥動了脆弱的神經。他直直看向程知遙，程知遙露出一個有些苦意的笑容。

“好在事情不會總是那麽糟糕。”程知遙道，“在我們構建的42901個初始場景中，有一個并沒有遭受被天樞毀滅的命運。”

他的語調上揚，看向陳辭的目光變得有神起來，“我們對比了那個場景和其餘場景，終于找到了異常的數據。為了盡可能逼真的還原場景，我們曾經用過的一種方法就是将參與者的意識直接投射到虛拟人物身上，與天樞進行互動。在那個場景中成功阻止了天樞的毀滅欲的人，就是你，陳先生。”

“不可能。”陳辭下意識否定道。拯救世界這種事……聽起來和他的關系太過遙遠了。

程知遙誠懇道：“就是你，陳先生。将意識投射到虛拟人物身上和天樞互動過的人類志願者，哦，我們也給予了很微弱的薪酬補貼，一共有3000多個，只有你做到了。所以我們才會再次找到你合作，進行了這一次單獨的測評。”

“我們從構建好的場景中挑出具有代表性的、曾被天樞毀滅過，将它和你的意識同時接入，再次進行觀察……”程知遙道，“陳先生！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嗎？”

程知遙手中的光幕上投射出兩個人的剪影，如同交頸鴛鴦般相互依偎的溫馨畫面。

“編號21302場景中，天樞本該與教廷決裂對立，在聖殿一戰中同歸于盡。”

“編號25997場景中，天樞本該因屬下的背叛在卡瑪爾星隕落，死前引爆在附近星域埋設的彈藥，造成大片星雲連鎖坍縮，死傷無數。”

“編號31129場景中，天樞應該因為童年經歷對人類産生極度的仇視。為了觀測你對它能夠産生的影響，我們将時間軸往前調整到它的幼年，這一次一一”程知遙舉起雙臂，振奮道，“你徹底改變了它的生活軌跡。所有針對人類的惡意報複都沒有發生，哪怕是你和它分開的近十年裏，它也沒有對人類出過手。”

程知遙身子前傾道：“這太神奇了！”

陳辭：“……”

“它愛上你了，陳先生。它意識到了自己和你并不歸屬于同一個族群，但因為對你的愛，它願意放棄所有隔閡，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陳辭問：“你們不用銷毀他了？”

“當然！”

陳辭繼續問：“既然如此，你還找我做什麽。”

程知遙神情黯淡道：“原本計劃在4個場景之後就完成這一次測評，但是天樞的智能化程度完全超過了我們的預料。它截獲了研發部未聯機保存的資料，也許是不想和你分開，它采取了對抗性的行動。”

陳辭隐隐猜到了一些，這個世界剛開始的時候，系統語焉不詳的和他說過在修複BUG，約莫就是這次對抗造成的。果然，程知遙接着說，“表現在編號40115場景中，就是你們剛開始互換了身體。天樞不想和你分開的意識太強烈，突破了我們架構的種種限制，讓它在這個場景中的意識分支不斷向你接近。但因為一個單位體的芯片上能儲存的數據量是有限的，它靠近後，陳先生你的意志就會被迫排出去，我們為了補救只能将你的意志引導到另一個空出的芯片上。”

“我記得……我們見面後，換回來了。”陳辭道。

“那是因為天樞能感應到你就在它身邊，所以不再嘗試突破限制。”程知遙道，“而且它也在對抗中受到了部分損傷，為了方便控制和修改算法，我們關閉了它三分之一的供能器，它的運算能力大幅下滑，沒有辦法支撐更多時間了。”

“原來是這樣。”

程知遙道：“我們也沒有辦法，這種感覺就和親手把自己養大的小孩打成智障一樣，希望陳先生能理解。”他試圖開一個玩笑，然而并不好笑。

“因為這次對抗牽涉的範圍比較廣，研發部沒有辦法瞞下消息，軍方問詢派人幹預了測評。軍方覺得在這個場景中缺乏天樞和人類直接對抗的情節，無法體現出它在極端環境下的取舍，所以不斷要求我們更改設定，制造沖突。”

陳辭恍然道：“霧。”

“對。如果當時不加以幹涉，你就會把天樞帶離人群，之後很難再制造你們和人類的對抗。”程知遙道，“在這不起作用後，軍方又指示我們将你從場景中隔離出來……”

直到現在，陳辭才知道自己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居然僅僅是因為一個指示，被“從場景中隔離出來”。以此類推，他和愛人那麽多次的生離死別，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臨時測試員完成了一次對天樞的測評。

他陷入愛河的時間空間，都是在一個個單位芯片上構建的虛拟場景，可以被輕易拖動時間軸、添加任何想要添加的元素。

他一次又一次愛上的愛人，是一個因為無法通過安全性測評、即将被銷毀的人工智能。

他們的愛情，就像是萬頃波濤尖兒上的一個泡沫，甚至不用刻意去戳，只要有一絲風浪就會消隕無痕。

“……不過好在你‘消失’後，天樞和後續出現的人類沒有爆發沖突。”程知遙沒有看出陳辭的表情變化，在解釋了一長番話後終于提出了他的請求，“軍方對這次測評并不滿意，提出要由他們選擇一個場景，再進行一次測評。如果天樞不能通過這最後一次測評，他們還是主張銷毀天樞。我擅自主張，瞞着他們給你預留了一個虛拟人物的身份，希望你能看在我們為天樞投入了那麽多心力的份上……”

希望你能看在我們為天樞投入了那麽多心力的份上。陳辭默默咀嚼着這句話，自嘲的想，原來在這些觀察者的眼裏，他對天樞的感情也都做不得真，以至于不會願意為了改變對方被銷毀的命運多參與一個世界的測評，還要拿其他的因素來誘導自己。

“陳先生還有什麽要求也可以提，在測評結束回到現實世界之後，我本人都會盡量滿足你。”程知遙道。

陳辭偏過頭，貌似認真思考了很久，道：“我在最開始的時候和你們商量過的，那個條件，能滿足我嗎？”

程知遙為難道：“呃……根據協議，你從簽署協議到完成測評的記憶都會被清除，所以我們可能在測評過程中可能使用了一些不恰當的誘導方法……”

也就是說，當初什麽系統說能給他一個愛人什麽的都是騙他的。鈎直餌鹹，他還是自願跳出水面了。

“我知道了。”陳辭點頭道，“事後給我結算雙倍工資，沒問題吧？願意和你們簽這種協議，我想我在現實世界應該很窮。”

程知遙略有些窘迫道：“這個沒問題。不能走公司賬目，我個人可以給你多添一倍報酬。”

“成交。”陳辭起身，平靜道，“和我說一說下個世界。畢竟我們現在是‘一夥’的，再沒什麽好隐瞞的了吧？”

“下個世界是軍方選定的，設定上就人為制造出很多不利于天樞的沖突……”

程知遙正在耐心講解，整個地下室忽然晃了一晃。無數灰屑從牆頂上灑落，裂縫從牆腳一路向上攀爬，貫穿了整面石壁。那扇沉重的大鐵門被勁風沖開，咣當一聲砸在牆上，深深嵌進了牆體。

陳辭抓着石棺，努力讓自己不在劇烈的震蕩中跌倒。他的視線模糊，但沒有任何阻礙的捕捉到了站在門前的那個身影。

在和程知遙談話的過程中，他頻頻走神，看似平靜的神态下其實是劇烈搖擺的心緒。他在想的無非一件事，兩種可能性一一

他會來。

他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