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人間富貴(23)

生離死別這個東西, 人之常情,放在殷年的身邊,也不過是一個生命的死亡,他手上沾染的罪孽也足夠他死幾回了,見過的黑暗也不知凡幾,可是當這麽人個唐突的闖入他的世界,又擅自離開, 那就不行!

憑什麽他無法掌控生死?憑什麽他沒有錢就做不了手術?憑什麽現在到處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家夥?

憑他什麽都不是……

少年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從醫院出來,裹緊了身上的衣裳, 看向這裏也開始飄雪的天空,一雙泛着血絲的眼冷冷看着上面的不知道是什麽地方,默默念道:“做個好人……做個好人。”

這是他向蒼涼做的保證,去賺錢必須堂堂正正的賺, 得來的錢必須見得光,為人必須做的直, 處事必須不愧良心,他會做到,一定會做到!

一個不過十四歲的少年念着這些話,走過一家銀行, 遠遠的,能看見裝錢的押送車正在裝貨,周圍站着的武丨警持械堅守崗位,目視前方, 威嚴不已。

裏面去取錢的武警卻沒有拿槍,說說笑笑的和銀行行長說話。

少年的視線過分熾熱,卻又在雪花落在他臉上的時候,将那些熱度減退。

他僅僅只是站在那邊看着押送車離開,然後自己也朝着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過去。

少年算了算自己的錢,其實不應該說是自己的錢,是蒼涼賣掉家具的錢,那些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也不過只剩下幾千塊了,打幾針營養針就不剩下上面。

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他想給蒼涼那傻子做手術,然後讓他活的舒服一點,藥給他做化療,要給他吃最好的營養餐,要給他住最好的病房,要有好的護工,他要有房子,要有一個溫暖的就像之前那樣的家,要有蒼涼……

少年一路走到廣場旁邊的商圈附近,所有人都打着傘,只有他沒有,他站在角落,看着街那頭的燈火輝煌,心冷如霜。

——怎麽在短期內搞到一大筆錢呢?

殷年混入人群。

——怎麽才能留住那個人呢?

他跟在一對說說笑笑的情侶身後,男生穿着時尚,口袋大敞着,裏面隐隐可以看見黑色的錢包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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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才能不再孤獨的活着呢?

他粗糙的手伸了過去,碰到了那黑色的皮夾,皮夾比他的手還要有溫度,卻也灼傷了他,他似乎能聽見男人的聲音在自己那完好的耳朵那邊說話:

“小年,你要聽話啊,做個好人。”

殷年的手松開,頓在原地,靜靜的看着自己的下手獵物離開,他想,或許就是因為自己的屢教不改,所以上天才會想要收走這個送給他的禮物。

少年忽然的蹲下來,将頭埋在臂彎之間,雙手痛苦的抓着頭發,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大概是因為他像個瘋子,穿着也不是很好,上面弄着背蒼涼去醫院的時候弄上的穢物,像個小乞丐,所以路過的人有看他可憐,便丢了硬幣在他腳邊,他擡頭,幾乎感覺到了羞恥,一雙漆黑的眼睛盯着丢給他錢的人,那人被吓了一跳,罵了句‘神經病嗎?’然後就跑了。

殷年看着那一塊錢,不知道想了些什麽,過了好幾分鐘才撿起來,放進褲子口袋,垂着眼睛,走到角落将外套脫掉,只穿着裏面灰色的線衣并且随随便便的拿了個別人不要的一次性碗,重新混入人群。

他露着自己那殘掉的一只耳朵,假裝啞巴,将自己的從前看的比什麽都重的尊嚴也一同踩碎了藏起來,裝成一個成功的乞丐,抖着那生着凍瘡的手對着過路人笑。

過路人沒見過笑着要錢的乞丐,不少人避之不及,也有慷慨的,到最後殷年被這片兒的乞丐頭子頂上,趁着殷年走到沒什麽人的地方時,一腳就将殷年踹進了死胡同,一老兩少都面色不善的看着殷年,說:“你小子時混哪裏的?知不知道在這裏讨飯都是各有各的地盤?”

老家夥說話完了,就對身邊兩個少年擺擺手,兩個小夥子穿的比殷年爛,瘦成骨頭架子,可是那眼神卻完全不像是窮困的人家。

殷年被踹髒了線衣,拍了拍褲子站起來,回頭想要看看自己後面到底髒到什麽地步了,卻看不見,只好先脫下來,然後把後背上的那個腳印拍幹淨,完全沒有将這一老兩小放在眼裏。

老頭子感覺到被忽視,臉上挂不住,卻也不在乎殷年這個有恃無恐的樣子,對身邊的兩個小夥子耳語了兩句,就走了出去,守在死胡同口裏面,剛轉身,裏面就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老頭子站在門口嚼着口香糖,大約五分鐘裏面就結束了。

他還挺意外,高興的轉頭回去,就被殷年掐着脖子扯進了胡同,就連聲音都瞬間消失在熱鬧街道中。

兩分鐘後,再度出來的還是殷年,殷年一邊将一沓子零錢裝在自己的褲子口袋裏,一邊披上不屬于他的肮髒外套,重新步入這個熱鬧的步行街,他接受所有人的慷慨,也接受所有人鄙夷的眼光,一直到街上人潮散去,将近兩點,他才慢慢的找回自己放在角落的幹淨的自己的外套,沿着來時的路回去。

回到醫院,發現男人已經睡着了,他便做到外面的凳子上,将今天攢到的錢拿出來細細的數,可是數來數去也總共不過兩百塊……

他把那兩百塊放進口袋,坐在外面良久,起身去找換班的醫生。

醫生已經不是白天那個忙碌的醫生了,換成了個板着臉的年輕大夫。

大夫顯然是聽說過殷年這家人的事情,看見他來,眼神都有些不一樣,說:“是病人又出什麽事兒了?”

殷年搖頭,他把自己渾身上下掏了個幹幹淨淨,把錢都放在醫生的面前,說:“你們明天就先給他做手術,錢我一定會付完的。”

年輕大夫抿着嘴,而後說:“這個不歸我管,你舅舅的事情我也很同情,但是醫院的規定就是規定,除非你能讓醫院上面下通知允許你們拖延。”

殷年還想說什麽,大夫又說:“其實現在這樣是最好的了,病人很痛苦,今天換班的時候主任和我說過,病人自己不像做手術,現在已經是晚期,情況太嚴重,就算做了手術,癌細胞擴散的機率也很大,總的來說,手術不管對你還是對病人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殷年已經足夠的低聲下氣了:“不,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更談不上選擇,他是個笨蛋,他只是怕疼。”

“是啊,病人自己求生意識都不強,就算我們再挽留,也是做白功。”

“我都說了我會給錢的!”少年忽然一拳頭砸在辦公桌上,“他說過要陪我到長大的!他還等着我長大養他!這麽輕易的死了,豈不是便宜我了?”

少年說:“我說了,做手術!做手術!做手術!”

醫生連忙擺手,說:“請冷靜。”

“我怎麽冷靜?!我……”少年手上都還殘留着今天捏着一把零錢的難聞味道,他說,“我冷靜不了,我就要一無所有了……”

“請冷靜,你會吵到其他休息的病人的!”醫生沒辦法,繞過殷年,也生怕殷年打自己似的,連忙走出去,距離殷年遠一點後才說,“你要明白,規矩就是規矩,如果你一定要做手術,就要先把手術的費用交好,我想你小舅舅應該也是因為錢的問題才耽誤這麽久都不來醫院檢查,他那個身體,實在是……”

醫生說不下去了。

殷年久看着那年輕的大夫說話,腦袋裏面疼的要命,他想到自己最初被男人從收容所領出來需要花的錢,這個男人被那自己撞到的老人的家裏人騙取的錢,他們在黑區花的錢,在這裏花的錢……

“醫生,你過來一下。”那邊有護士把年輕大夫叫了過去,悄悄的不知道說了什麽,那年輕大夫便說,“錢不到位當然是不能繼續給藥的,不然到時候是你出還是我出?”

那邊窸窸窣窣的說完,小護士點點頭,看了殷年一眼,走過來說:“如果需要做手術,請在明天之內把錢交齊,現在病人沒有太大的反應,明天如果再次擴散,估計就不行了,時間很急。”

殷年聽着,扯出個慘淡的笑來,點點頭:“嗯,我知道。”

那小護士挺怕的,說完就跑了,留下殷年坐在只有昏黃燈光的走廊裏面許久,等到牆上鐘表的時針指到五點的時候,他忽然捏緊了拳頭,然後走進病房裏面,坐在蒼涼的病床旁邊等……

等什麽,他也不知道,只是聽醫生說蒼涼打了止疼劑才睡着的,現在最好不要叫醒對方,可是叫醒也沒有用吧,這人傻的要命,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喜歡自己也不說,為了他做了那麽多事情也不說,既自私又可愛,既善良又可惡。

自私的讓他活着,卻又不再擁抱自己,可愛的臉笑容都仿佛是一個糕點的味道,善良的可以把自己的命都給出去,可惡的讓他成為好人,卻又不願意領着他一路走下去……

天漸漸的要亮了。

殷年可以看見蒼涼身上插着的管子上面呵出從白霧,可以看見心電圖一下下的跳動不規則,聽見外面開始又了人聲兒,聽見外面有人打開了電視,裏面播放着某個明星的生日宴。

殷年聽到又生日歌從音質不好的手機裏面傳出,他想到再男人混水前和自己說過,今天,自己要給他眼鏡,他要給自己生日禮物的……

可是他可以預支禮物嗎?

沒有人回答。

他看着男人微微起皮的幹涸的唇瓣,睫毛低垂,掩蓋住一大半的憂郁,然後忽然露出個笑容來,說:“蒼涼……”他慢慢靠近蒼涼,雙手撐在蒼涼的頭兩邊,“今天我生日了……”他緩慢的低頭,笑的像是明白接下來的結局一樣,鼻尖通紅,在呼吸和蒼涼交織在一起。

少年的唇瓣和蒼涼碰在一起,只是這麽輕輕的一點,他說:“祝我生日快樂。”

……

蒼涼大魔王是被疼醒的,他疼的受不了,卻睜開眼沒有看見殷年。

這個黏他要命的小崽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浪了,蒼涼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懶得給大家找不痛快,于是除了在心裏哭唧唧的翻來滾去叫着‘勞資不玩這個游戲了!’,可表面卻還是裝的雲淡風輕,仿佛看淡生死。

醫生在他醒過來的時候就走到病床前,陪着他。

醫生不斷的注意着他床邊各種機器上的數據,皺着眉,一言不發。

蒼涼可憋不住,他要說,死了都要說!

“殷年呢?”将死之人躺在床上,已經錯過了最佳手術時間,如今打着吊命的針維持着最後的體面,“等等,我好像聽不見了……”

他燒的厲害,所有機能漸漸作廢,胃部也已經疼的沒有感覺了,但是即便這樣,他也在找這個某個少年。

他想要說一些話,可是由于耳朵聽不見,他就掌握不了聲音的調子,說出來的話十分怪異,別人都聽不懂。

醫生知道蒼涼的情況,只能安慰說:“你是在找那個孩子嗎?他之前出去了,說是很快就回來。”

男人聽不見,他很着急,他開始呼吸急促,意識不清。

另一邊,一個穿着黑色雨衣,在灰蒙蒙天空的照映下,被雨夾雪淋了個透徹的少年站在銀行門口等待。

遠遠的,他看見有一輛押送車從雨幕的那頭駛來,他微微張開蒼白的唇,唇瓣間呵出如煙的霧氣,模糊他的容顏。

車很快停在銀行門口,這是來押送現金放到銀行的押送車,依舊是有一個押送員佩槍,另一個在另一邊,還有的走進去和行長聊天。

少年在雨色的掩護中悄悄靠近,沒等那人反應,就将押解員的脖子用叉子插透!反手奪走了對方的槍然後指着對方,打在對方腿上,‘砰’的一聲,迅速狠辣:“把車鑰匙給我!”

這邊,蒼涼受不了了,他要寫一封信給殷年留着,他找醫生要紙筆,醫生不懂,男人很着急。

醫生說:“他說自己是去籌錢去了……也沒有人聯系得上他,這個……”

蒼涼張了張嘴,難受的眼淚一直在流,他感覺自己眼睛也是腫的了,但依然是茫然的睜着。

很快,他有點呼吸不上來了,這個時候,另一邊的少年已經挾持了一個人上車,一手舉着槍讓那個人開車,另一只手拿起那個人的手機給醫院打電話。

只不過電話是忙音。

後面緊跟而來的是無數的警笛,在距離醫院只有五百米的地方,前面被另一團隊的警方攔截,設置路障,少年沒有表情的對着開車的人說:“撞過去,開進醫院。”

被挾持的司機拉着車廂後面的無數現金,雙眼緊緊的注視前方,大吼了一聲,閉上眼睛就要撞過去,卻只聽見又一聲‘砰’的聲音,他身邊的穿着黑色雨衣的少年胸口中了一槍!

司機連滾帶爬的跑出去,周圍警察卻步步緊逼,少年勾着悲哀的笑,嘴角一股股的湧出鮮血,含糊不清的說着:“擋路的,都死吧,都死吧!”他坐上駕駛座,胡亂開車,搖搖晃晃的要繼續前進,卻又有一聲聲槍響砸在玻璃上,劃破他的衣服,他的手,他的臉……

他闖進了醫院大門,踉跄的下車,打開後車廂,可以看見裏面一袋袋的錢,全是錢……

他擰着一袋子錢往前跑,要走進醫院大廳去,後面的警察卻已經追了上來,一下子群起按住他,少年頓時便頭磕在地上,動彈不得,發出嘶吼。

醫院裏面,蒼涼還在等一個人來,他等的太久,恍惚間感覺就像是過了好幾年,每次的睜眼都是一次花開花謝。

“還沒來嗎?”他說的不清楚。

這次他病床前沒有人在,之前守着他的醫生因為急診出去了,護士也不夠用,這裏便成了真空地帶一般。

“小年你來了嗎?”男人說,“哎,我等的好累啊……”

“我要睡了,記得做個壞蛋吧,特別、特別有錢,特別……帥的那種。”蒼涼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和甜甜的酒窩,然後頭一歪,旁邊的心電圖瞬間畫出了一條直線……

醫院外,少年失血過多被鎖上了車,他的眼始終沒有閉上,永遠的死死看着窗外,盯着醫院的某個窗口。

但是在離開的時候,他突然的看見自己盯着的窗口窗簾被拉上了。

方才面不改色的狠毒罪犯便突然低聲哭起來,眼淚和他嘴角的血混在一起,然後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與車窗外的雨聲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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