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蕭棧幼時生活拮據、艱辛,雖然後來做了皇帝,但小時候身體的虧空仍是補也補不回來,每年一入冬就會咳喘不止,近年來更是嚴重。

前些時日親自去祭天,一個多月的行程已是勉強支撐,回來之後就卧床了,朝政的折子一律都是端到床前處理。

沈良承站在初冬的寒風裏,看着蕭棧寝殿的門。

門窗中偷出來的昏黃的光線,讓人看着就覺得暖,但寂靜得連樹葉落地也聽得見的寝殿卻只讓人覺得孤寂。

沈良承就這麽站在門外好一會兒,才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進去了。

蕭棧靠坐着,腰後墊着兩床軟被,身上蓋着錦裘,地中間的火盆燒得正旺,一室溫暖包圍着,卻在沈良承掀了棉簾子進來的時候打了個哆嗦,忍不住又是一陣低聲的咳嗽。

沈良承在門口緩了一會兒,待身上涼氣散了,才走過去:“皇上……”

蕭棧又壓抑着咳嗽了幾聲,才坐直了,指着身邊的小腳踏讓沈良承坐下。

然而等沈良承坐下了,兩人卻是都沒有出聲。

殿內的安靜裏,只剩輕微的呼吸聲和火盆裏木炭燃燒的爆裂聲。

過了許久,久到沈良辰幾乎覺得蕭棧是睡着了,才聽見他低沉的、有些含混的聲音問:“老師,你不打算跟朕解釋嗎?”

沈良承擡頭看着蕭棧,想了想,而後輕聲道:“皇上想聽真話還是想聽你要聽的?”

“……”

“沒什麽好解釋的,皇上應該已經都調查清楚了吧,臣聽說闵啓元還在鸾鷹衛的私牢裏待着,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他知道的也就那麽多了,給他一個痛快吧!”

“……”

“……”

“老師,為什麽你也叛我?”蕭棧語氣十分傷心,連稱呼都變了,仿佛還是當年那少年。

“……”沈良承搖了搖頭:“臣沒叛過皇上!”

“那你為何救那個孽子?若不是拜他們母子所賜,我那十幾年怎會過得那般屈辱?”

蕭棧有些激動,質問之後又因情緒咳了一會兒。

沈良承沒有立即說話,只站起身來給他倒了一杯溫茶。

“……十一……”

蕭棧水送到嘴邊,聽見沈良承這樣叫他愣怔了一瞬,才有些顫抖的抿了一口水。

“老師也是人……老師也有殺到手軟的時候……”沈良承說完了一笑:“這一回連你的親兒子也要交給老師去殺嗎?”

“他謀逆!”蕭棧眼裏閃過一瞬寒光,在看見沈良承略微佝偻着的身影的時候又緩和了下來:“老師覺得該如何處理?”

沈良承搖了搖頭:“老師殺累了,這些年為了你,老師什麽都丢了,如今就想保住當初那一點點的良心和我沈家的子孫……十一,你也這個年紀了,不怕會報應嗎?”

蕭棧沒想過沈良承居然敢這樣诘問,心裏隐隐有怒氣,閉口不說話。

“自古以來,這龍椅底下墊着的都是血肉白骨,這由不得你,所以老師願意為你趟路,老師願意……為你死……可,十一,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又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呢?”

“……”蕭棧在聽見那句“願意為你死”的時候,心跳都像是要停了。

這是他這些年來最想聽的一句話。

就算是現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相信沈良承說的是真心的。

只可惜,這一句話實在讓他等得有點太久了。

久到他們都已經老了,再也沒有當初那種悸動,只剩眼前最現實的日子。

“……這一句話只能救得了你的沈家!”

“老師沒想要利用你,”沈良承拿過蕭棧手上的杯子随手放在身邊地上繼續道:“你殺了我,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能因為當年那件事讓你覺得不安了,沈家的子孫和雁文,老師給他們求個情,流放了吧,離你遠遠的,随便哪裏都行,能不能活命就看他們自己造化吧。”

蕭棧什麽都沒答應,只沉默着閉上眼。

沈良承從蕭棧寝殿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飄了清雪,冬天是真的來了。

沈家被圈禁的消息震驚了朝野內外。

沒人知道前一刻皇帝還能信任的将茂親王謀逆案交給沈相主理,後一刻卻将沈府圍了個水洩不通的原因。

可若說沈家從此失勢,偏偏每日清晨都有官轎擡着沈相往刑部而去,茂親王的案子仍舊是由沈相在審,他說誰是同黨,皇帝便命人徹查。

如今真是再也沒有人能猜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所有人都茫然的,看着局勢往未知的路上發展,卻沒人能懂得要如何應對,一時之間滿朝上下人心惴惴。

對于當年皇帝與沈相之間的情誼到底有多深,沈展翼并不算清楚,但蕭棧沒有下殺手,甚至沒有收監,這就表示,皇帝心裏對于沈家仍是心存舊念,這讓他多少也是安心了那麽一點,雖然只是一點點。

他們如今被困在府裏,但好在境遇不算多遭,吃穿用度一點也沒有受了委屈。只不過是除了沈相都無事可做,整日閑着之餘,沐晨自然而然便成了全家人的玩具。

沈父、沈母剛看過沐晨離開,沈展翼的兩個哥哥沈展峰、沈展智就又來了。

兄弟兩人都已經成親,但這一次被急召回京,家眷并未同行,想來現在應該也與沈家差不多情形,雖好不到哪裏去,卻也壞不到哪裏去。

“沐晨!到這兒來!看大伯手裏是什麽!”

“沐晨!來這兒,來吃好吃的!”

兄弟兩個毫無形象的蹲着,面前地上鋪着厚厚的棉褥子,屋裏火盆燒得正旺,沐晨就趴在棉褥子上看着大伯、二伯。

沈展峰拿了一個手鼓敲得咚咚響,想要引着沐晨往他這邊來。

展智則端着冒着熱氣的雞茸粥,不停的誘惑。

沐晨聽見鼓聲,剛往那邊爬了兩步,展智就拿着勺子在他的小嘴上抹了一點粥。沐晨伸出小舌頭舔了舔,舉起來的手就有些遲疑了。

小腦袋轉到這邊看看,又轉到那邊看看,想着要玩,卻又舍不得放棄吃,一時急的又是哇哇直叫又是蹬腿踢腳,惹得一屋子大人都忍俊不禁,樂不可支。

沈展翼掀開棉簾從外面回來,見大家都笑得正歡便定了定神問:“這是又有什麽故事?”

金萬兩将沐晨抱在懷裏,一把将手鼓搶過來塞在兒子手裏笑道:“大哥、二哥真小氣,說是拿來給沐晨的,卻只自己玩兒的樂呵!”說完,又将雞茸粥放在桌子上,讓沐晨坐在自己大腿上,一口一口喂了起來。

“誰讓你兩個嫂子不争氣,這不是還沒這麽玩兒過嗎!”沈展峰笑呵呵道。

“想要我們沐晨給你打發時間也成……”金萬兩擡頭看了大哥一眼,神情狡黠:“拿銀子來!”

“……我說,弟妹!好歹沐晨那也是我們的侄兒呢!跟他玩耍一會兒這麽還得花銀子?”

沈展翼哈哈樂道:“我也覺得該交銀子,沐晨出生和百天的禮物可還欠着呢!”他一伸手:“現在拿來!”

“啧啧!真是!你怎麽被雁文教壞了!好了好了,等我回去點算點算,看我屋子裏還有什麽值錢的物件……”沈展峰故意拉長了聲音,隔了一會兒道:“好去讨個也這麽會算計的,省得以後吃虧啊!”

兄弟三個又說笑了一會兒,才各自散了。

等人都走了,沐晨的半碗粥也吃得差不多了,沈展翼便讓奶娘将他抱了出去,臉色也凝重了下來。

“出什麽事了?”金萬兩見了,心裏一緊,連忙倒了一杯水給沈展翼問。

“……你和沐晨得盡快離開。”

金萬兩微微楞了一下,下意識道:“為什麽?我們走了,你們怎麽辦?”

他雖然對于幾十年前那件案子所知不多,但也明白自己只要一動作,就會連累沈家變成逆賊同黨,欺君、謀逆哪一個罪名都夠抄家滅族的。

且不論他是不是能逃出生天,就算是真的讓他逃出了皇帝的追殺,可要拿沈家這麽多人的性命換他父子兩人活命,他也覺得今後的日子也沒什麽意思了。

“早就應該送你們走,不過那時候覺得可能還沒有真憑實據,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現在看……”沈展翼嘆了口氣:“爺爺和我是有些托大了。”

是不是要送金萬兩父子離開,沈相和沈展翼也商量了幾次,但始終都覺得可能還沒有到那樣的地步。比起銅牆鐵壁一樣的沈府來說,無論去哪裏都算不上保險,與其路上遇襲,倒不如就守在家裏,一家人總是有些照應。

更何況,如果皇帝真是鐵了心要斬草除根,金萬兩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無濟于事,反而是待在沈相身邊更能讓蕭棧有些顧忌。

但現在情況卻又不太一樣了。

沈展翼不能出府,但與外面一直用他豢養的那只鷹來互通信息。

琅明義今日早上就傳了消息來,說是皇上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昨晚找了鸾鷹衛的頭領去說話,今天一早的時候,那頭領則來告訴琅明義叫他加緊京畿要防,一旦有對太子不利的,可便宜行事,甚至先斬後奏。

沈展翼一個人在書房裏琢磨了很久,覺得,這是皇帝在布置什麽。

京城守衛是琅明義的職責,皇帝要交待他事再正常不過,按道理沒有必要讓鸾鷹衛首領傳話,除非是他不想別人知道他找了琅明義。

弘舉的案子還在審理,皇帝身體不适的時候夜召琅明義的确會生出許多猜測來。

這其中,皇帝病重,自知不好,要交待後事的懷疑就首當其沖。

再加上沈相前一晚也被急召進宮去議事,現下也沒有回來。兩下擺在一起,沈展翼隐約覺得,一定是這件事已經成為了事實。

皇上怕自己哪日真的駕崩,京中會有人在新舊君主接替這樣最脆弱的時候作亂。

而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手軟,更何況是金萬兩呢?

沈家經此一事居然還能不被抄家、不被下獄、不被株連九族,實在已經是皇帝對沈相最大的容忍了,只怕對金萬兩卻是要在他閉眼前除掉了。

所以,無論如何,沈家現在已經不足以護得住金萬兩的周全了,他和沐晨必須得離開。

但這些猜測沈展翼并沒有與金萬兩一一分說。

金滿倉上一次引開弘舉注意力之後,就悄悄的潛回了京城,由他照顧和保護必定能放心,裴安又是心思細,腦筋靈的,且照顧慣了金萬兩父子,也是個好幫手。

但只有這兩個人肯定不夠,然而,以沈家現在的情形,要在府中再多安排幾個人出去實在太難,沈展翼一時間的确是難以想出好辦法來。

金萬兩想的根本就沒那麽遠,這種從一丁點的風吹草動裏預測未來的事他可學不來,但有福同享,有難适當得當的道理還是知道的。

當然,這個适當是要嚴格分析利弊、盈虧的。

顯然,跟沈展翼有難同當是不容置疑的一件事,所以即使沈展翼已經決定了要護着他和沐晨兩個先逃出眼下這困境,他也沒有因此開始籌劃起來,反而拍着沈展翼的手寬慰他:“我們跟你在一起挺安全的,沒必要走,再說,一旦我們走了,沈家不是正好落了口實?”

“管不了那麽多了,爺爺昨天晚上被召進宮裏議事,現在都還沒回來,我心裏覺得不踏實……恐怕是皇上大限已到,只怕他在西行之前一定會有所行動!我不能看着你們坐以待斃!”沈展翼眉頭緊鎖,眼下青黑一片,顯然昨夜根本就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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