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林初焰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四中走去,靜下來想一想,大公司招保潔員也不會要他這麽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自己還傻不愣登地湊上去問保安叔叔,被人家一番盤問吓破膽。
可是他真怕。怕被弄回去,變成他媽那樣的人。
在偷聽到媽媽和她的接頭人李虎的談話內容時,林初焰幾乎要氣瘋了。
他知道他媽沒錢,不想再供他繼續上學了,沒想到李虎還要撺掇他媽讓他出去“帶貨”?
林初焰跑得很快,根本沒有任何情緒的醞釀。他真的恨透了毒品。
死都不要跟它沾上一點關系。
當目睹了他媽一次次癫狂醜陋地屈服于毒品,一次次在虛幻的快感中發出滿足的喟嘆,一次次厚顏無恥地、毫無人性地禍害更多人之後,他對毒品厭惡至極。
他媽似乎沒怎麽教育他,但反面教材的力量有時候比正面的影響更為震撼人心。
見過別人的歇斯底裏醜态百出,自己也會嗤之以鼻地盡力回避。
林初焰拿出一顆糖果放進嘴裏,把心裏苦澀的滋味兒壓下去。
封淇買的這包糖很貴,是進口的,很好吃。
他當時嘴角挂着的笑容,看上去有種無力的希望:“既然你覺得笑很好,就幫我攢着,你吃一顆糖,我想起來了,就能多笑一次。”
林初焰想不明白,怎麽他連笑的理由都得從別人那兒找?那句幼稚的、類似于哄小女孩子的話,聽着都覺得羞恥。可他又被內心驅使着收下了這包糖,仿佛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樣。往往歡樂極富感染力,悲情稍遜一籌,可封淇那過于深厚的情感,實實在在地讓林初焰心上一窒。
林初焰無法對封淇像教科書那樣一板一眼地說:“你這樣的态度很不對,你這樣是對生命的亵渎。”
可林初焰說不出口。他什麽都沒經歷過,他對封淇一無所知。憑什麽口口聲聲說着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可是,林初焰內心深處毫不懷疑活着的必然性,毫不懷疑活着的力量,笑的力量。就連他媽那樣的人,都茍延殘喘着,大笑着活着。
深夜的十一點。
林初焰一溜煙跑進了四中的保衛科室。“孫爺爺,我來了。”
一個穿着黑色長保安服的老頭兒,六十歲左右,笑着應了他:“來了,快來吃東西,炖排骨給你留着的。”
四中大概是市內最為聲名狼藉的高中了。學生們紮堆犯渾,抽煙喝酒打架樣樣來。校紀松散,毫無約束力,随便拎一個同學出來都有可能是未來的一方惡霸。
偏偏這裏又有一幫精英老師,不知道校長哪兒請來的神人,硬是教出一大批學霸。兩三年裏,活生生教出了三位狀元。似乎非要證明:問題少年并非不能成績優異。環境也并非能夠影響所有人。
家長們對這學校又愛又恨,學生們則往往驚嘆于四中那些獨特的學霸。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認真學習,成績好得不得了,還他媽這麽會打架?這種人去哪兒能受得了欺負啊。
保衛科也相當不正經。沒有外包給保安公司,反而是一群老頭兒樂呵呵地輪流值班,一群健壯的老年人排排坐還挺能唬人。
林初焰是被孫秉志“勾魂”進保衛科的。人生地不熟的林初焰,由于缺心眼地只帶了自己的可憐的零花錢出逃,硬生生睡了好幾天公園,成天吃一塊錢一個的面包,餓瘦了好幾斤。
睡公園太不安全。雖然他窮得叮當響了,衣服也只有幾件,還是容易被脾氣暴虐的流浪漢痛揍,僅僅為了發洩情緒。
他咬牙偷溜進學校裏,悄悄睡在操場邊上的小樹林裏,沒想到第一晚就被巡夜的孫秉志給逮着了。
老頭兒心挺軟,手勁兒挺大。林初焰被他制住,不能動彈。孫秉志一看是個小孩兒,眉清目秀的,就換了策略,循循誘導他說明身份來歷。
林初焰吓得半死,擔心他一個報警就把自己遣返回那賊窩,硬氣地咬牙堅持。
沒想到老頭兒賊得很,竟然拿一飯盒香噴噴的雞翅誘惑他!
林初焰本來就餓得頭昏眼花,還得要經受這種折磨,香氣簡直勾了他的魂。
林初焰是個有骨氣的好孩子,但他經受不住老人明裏暗裏流露出的那些暖意。
最後變成脆骨的林初焰一五一十地全給說了。孫秉志一個膽子上頭,就把他悄悄給藏學校裏頭了。孫秉志一直負責值夜班,自己的房子也租了出去。值班的晚上,就讓林初焰和他一起睡在保衛科。白天初焰不在學校裏晃,不過晃也沒事,都會以為他是裏頭的學生。
非常玄幻的經歷。
但是這獨特的經歷,讓林初焰更堅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必須逃離那個地方,他願意做一個流浪的窮小子,但絕不接受成為一個毒販子。
林初焰啃着排骨,一臉滿足:“太好吃了。”
孫秉志十分得意,又從保溫壺裏倒了碗蓮藕湯出來放他手邊,看着林初焰吃得噴香,笑着說:“小寶和妞妞兩個人從小就饞,他媽死得早,沒人給他倆做好吃的。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這兩姐弟,一模一樣的臉貼着窗戶,使勁兒嗅着鄰居家的肉香兒,那可憐的喲,之後我有空就給他倆鼓搗好吃的,手藝就練起來了。”
他邊掰着指頭邊說:“小寶愛吃蒜香排骨,妞妞愛吃糖醋排骨,你又喜歡炖排骨,你們仨在一起就得開排骨宴了。”
妞妞和小寶是一對龍鳳胎,孫秉志成天在初焰耳邊念叨,說他倆在封閉式高中讀高三,念書苦得很。
林初焰很羨慕這兩姐弟,估計是因為孫秉志老來得子,提起他倆的時候總是格外開心,初焰很容易就受了感染,咬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說:“那我們肯定能成為好朋友,志趣相投。”
孫秉志擦了擦逐年變得昏花的眼睛,笑着拍拍他的背:“是。喝點湯別噎着了,吃完了去把碗洗了。”
“好。”林初焰答應着,仰着頭把鮮湯一飲而盡。
此刻封淇卻是深陷噩夢之中。
徹骨的冷水湧進他的鼻口,他的身體直直地往下跌着,這片海深不可測。光線漸漸暗下去,海底一片漆黑,他冷得直哆嗦,水流到鼻子裏嗆得難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腳開始抽筋,一根筋不斷地繃緊,簡直像要斷裂了一樣,封淇滿頭大汗地被痛醒。
他靠着床頭,冷汗涔涔。腳底疼得厲害,封淇卻任由它疼着,像接受着某種懲罰。
他點亮床頭燈,暗黃色的燈光打到旁邊的相框上,折射出一線白光。
封淇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将那相框緊緊地抱進懷裏。相框堅硬的木質邊角硌着他的骨頭,封淇卻毫不在意。
被藏進黑暗裏的照片,是他十三歲時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那天他剛拿回一張某個鋼琴比賽青少年組的冠軍獎狀,爸媽把他圍在中間,他牽着妹妹封荑的手,笑得驕傲。
即便是那麽普通的一個獎,全家人都為他驕傲。那樣其樂融融的氛圍,真好。
封淇輕聲埋怨着:“爸媽,都怪你們,裝什麽文藝中年。我和妹妹的名字非得從《詩》中取?”他把那相框抱得更緊,恨不得四角能把他的骨頭刺破。封淇又低聲說:“還偏心。妹妹那麽可愛,又聽話。你們給她取個草名。”
茅草随風飄搖,脆弱不堪。
水呢,反倒是川流不息。
最後枯坐了整夜,封淇大腦空白,毫無想法。別人失眠大多是過于興奮或是思緒萬千,一時不得安寧,他卻平靜地睜着眼睛坐了一晚,連能想什麽都不知道。
肖其遠的微信消息發過來的時候,封淇正準備出門,他皺着眉點開語音:“封淇,你不玩兒高冷人設了?這波熱搜公司買得不虧,亦正亦邪的人設立得新穎。”
封淇懶得理會肖其遠的陰陽怪氣,可是熱搜怎麽回事?而且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跟公司解約了?
封淇點開許久不用的微博,上了自己那只有三千多粉絲的號。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漲粉了,粉絲數量已經飛速地沖到了三萬。因為在國內活動很少,他的微博注冊後很少管過,認證也只是簡單的“模特封淇”,并沒有太多人知道他。
封淇發現,自己在熱搜榜上靠近最底下的位置,點進去就是一堆視頻。封淇忍不住笑了,肖其遠也是有趣,這麽個位置的熱搜有必要買?
那視頻是什麽封淇不點開都知道。昨天他情緒有些失控,話說得挺過分的。網友錄視頻發微博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只是封淇沒想到他被認出來了。
視頻還挺長,封淇看着自己那拽得離譜的身影和滿臉的不屑笑得坐到了地上,他的笑聲毫無靈魂,然而指着屏幕裏的自己說出的話語卻十分真誠:“多麽神經病的一個人啊。”
評論兩極分化嚴重。有說封淇目中無人的,也有說他潇灑不羁的,也有相當一部分顏吹黨,誇起那張帥臉來毫不吝惜筆墨。封淇翻着評論,反而搖着頭背叛他的友軍:“眼神不好吧。”
肖其遠也挺幼稚。明裏暗裏跟他争了許多年,不知道有什麽可争的,封淇壓根兒不在意的東西,他卻以為誰都和他一樣強取豪奪也非到手不可。
最初的封淇覺得肖其遠有着青年人身上那種青澀和拼勁兒,他自己堕落,卻還是收斂起自己渾身的喪氣和他做朋友。
而就是這個青澀的青年人,在一次時裝周的面試前,讓封淇不明就裏的吃了他一直過敏的芒果。時裝周當然黃了,滿身起了小紅疙瘩的封淇還在醫院躺了三天。
有時候越是幼稚可笑的手段,見效越快。
那之後肖其遠主動來找他攤牌,那副樣子也依舊青澀。他倔強的臉上露出十分惱怒的神情,激憤地說着:“封淇,你沒資格瞧不起我。”
當年的封淇的确是炙手可熱的新星,有的是品牌邀約,大把的機會。可同樣的,錯過了機會,跟別人也沒什麽不同。
肖其遠不知為什麽那麽痛恨封淇,他甚至告訴封淇:“別用你那可憐人的眼神看我!”
封淇很冤枉,他想自己從沒用可憐的眼神看他,他自己就是個loser而已。他一直覺得肖其遠勝自己百倍,可最後卻證明對方是如此的缺乏察言觀色的能力嗎?
封淇甚至閑得發慌地仔細地替他分析了下:肖其遠至少專心致志地厭惡了自己許多年,倒是很有毅力,比他強多了。
微博後臺收到無數條私信。封淇随意點開其中一條,對方分享了一個視頻鏈接,還說:“封淇哥哥,我相信你。”
那個視頻裏,出現了林初焰的身影。他抱着那個差點被撞的小孩,安撫完哭泣的小孩後他大聲說着:“人家沒欺負小孩。剛才有輛車差點撞上這個孩子,人家是在救人。能不能搞清楚真相再批評人?”表情嚴肅又認真,帶着點憤怒,跟封淇那天印象裏的樣子有點不太一樣。
這個視頻只拍到了他的側臉,瘦得出奇的側臉。然而林初焰這個人實在人如其名,在視頻裏那雙眼睛都像淌着火,流光溢彩的,火星子漫天飛舞。
封淇看着那雙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才無聲地退出了微博,點了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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