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
已經六月了,很快就要高考,唐熠給林初焰打了電話,告訴他楊老師明早要講最後一堂課,講點野史緩解大家緊張的心情,問林初焰要不要來。
林初焰想着唐熠畢業後,他估計沒機會聽楊校長上課了,很快答應了,又問她學習怎麽樣。
唐熠說自己學習狀态還行,考試應該沒問題。林初焰小心翼翼地問:“許欽沒事吧?”
“他沒事,上次估計是太激動了。”唐熠瞥了眼前頭幫自己背着包的許欽,“他挺好的。”
林初焰放了心:“那你們高考好好考,加油。”
“那你明天早點,我給你占座。”唐熠在電話那頭笑了下,“我先挂了,馬上到家了。”
“好。”
唐熠走上前,揪住許欽的書包帶:“你走慢一點,我都要追不上了。”
許欽看了眼她的小短腿,笑了下,往後退了好幾步。
唐熠瞪着他,許欽又牽起她的手,邊走邊唱起了歌:“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顆兩顆……”
唐熠情不自禁也笑起來:“你樂什麽呢?”
“沒什麽,看你傻不拉幾的。”許欽只是想到了那天早上,剛下樓倒垃圾就被唐熠扔了一堆饅頭在身上……旺仔小饅頭,砸得他懵了半天。
唐熠站在那裏,氣勢十足:“跟我一起去上課。”
許欽還愣着。
唐熠又砸了一堆小饅頭到他身上。她像只小鳥兒一樣站在那裏,活潑伶俐:“你答應了我,你不會變成她說的那樣。許欽,你昨天說了氣話,我不怪你。你是我男朋友,我相信你,但是你要今天還跟個小孩子一樣賭氣,我就用小饅頭砸死你。”
許欽愣了半天,估計是被她搞得昏了,好一會兒才笑出了聲:“你拿旺仔小饅頭砸死我,挺有理想啊。”
唐熠又砸了他一身:“你就說你還賭不賭氣?”她不停地發射小饅頭,像用着獨門暗器一樣,一遍遍追問:“還賭不賭氣?”
許欽根本沒地兒躲,唐熠砸得穩準狠,瞅準了就往他臉上砸,雖然不痛,也挺狼狽的。他用手臂擋着臉,無可奈何地應和着她:“不賭氣。”
唐熠這才停了手,走到他面前,又踮起腳把剩下的小饅頭全塞進他嘴裏。
許欽被塞了滿嘴,嗚嗚叫了兩聲,還沒來得及把小饅頭咬碎了咽下去,就看到唐熠的眼淚嘩地淌下來了。
她哭得猛烈,淚水直滴到下巴,瀑布一般往下流着,領口打濕了一片,抽抽噎噎地說:“你再這樣,我不知道怎麽幫你了。我害怕。”
許欽沉默了半天,才掏出紙巾替她擦着臉:“為什麽相信我?”
唐熠自己接過紙巾,擦紅了鼻頭,甕聲甕氣地回答:“你不是罪人,也不是殺人犯。我相信事實。”
她擡起頭看許欽:“只要你相信自己不是,你就不是。罪惡的念頭,誰都有,潛意識不是你能決定的。”她抓住許欽的袖子,“這話我說了好多遍了,你再不聽,我就真沒辦法了。”
許欽咬着下唇,再問了句:“唐熠,要是所有人都說是我的錯,但是不是我的錯,你會相信我嗎?”
唐熠氣得從地上又撿了一堆小饅頭砸他身上:“我不是一直都相信你嗎!”
許欽笑得更開心,牽着唐熠的手往前走着,唱完了歌又對她說:“唐熠,下次見到李琳,我一定不害怕,我要好好告訴她,我不是罪人。”
唐熠也笑起來:“好。你明天早點起來吧,坐前面,我們跟初焰坐一起聽課。”
林初焰看着睡倒在花田裏的封淇,摸出小手機看了眼,已經快九點了。他只好推醒了封淇,封淇迷迷糊糊的,只一個勁兒輕聲叫他:“初焰,初焰。”
林初焰驀地心軟,應着他。
封淇拉着他的手覆到自己胸口,聲音像個小孩子,委委屈屈的:“有狗沖我跑過來了。”
林初焰笑起來:“我把它給你趕走。”說着又低頭親了封淇的額頭,“別怕。”
封淇卻猛地清醒過來。
四目相對,彼此眼中的情意都看得太分明了。封淇僵硬地扭過頭,從包裏摸出手機:“我叫代駕。”
沒辦法,沒有人能夠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心靈的沖擊,比什麽都巨大,席卷了全身,在一片混沌中,個人的意志微不足道。漫天都是飄散的聲音,吵吵鬧鬧,不得安寧。
林初焰知道他心裏不會太好受,非常貼心地選擇了沉默,留給封淇足夠的空間去消化一切。
靠着椅背,封淇一路上都看着車窗外。
從黑漆漆寂靜安寧的郊外一直開到燈火明亮嘈雜吵鬧的城市,封淇腦子裏都鬧哄哄的。他很想跟林初焰說點什麽,免得小孩兒被冷落心裏難受,可他自己又堵得慌,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卑劣的情操,曾在他身上上演得緊張熱烈。對人世的絕望将他引向冷漠,這個世界如何與他無關痛癢,他卻偏偏茍活了這麽多年。說來可笑,人一遍遍受着人世的摧殘,承受着無數磨難的懲罰,還不肯去死。
他早已認定歸宿,便是承認腦海中的海水聲,承認他母親的給他設定的結局。可他的內心深處,又一次次拒絕着大海。他待在親人都已離開的世界,受着冷眼和嘲弄,孤寂吞噬着他,可竟沒把他整個兒吞沒!
活着跟死了,哪一個更好至今沒有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是封淇的內心深處,隐隐閃動的火焰,可不就是對生的渴望嗎?若非如此,他何必哄騙自己要等到合約結束?等合約結束了,他又冠冕堂皇地告訴自己,七月份的海水才能洗去他的罪孽?
這實在太可笑了。七月份的海水,能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正值汛期,說不定連日傾盆大雨,還能叫海水變了顏色,變得渾濁不堪。
封淇只是不承認罷了,他一次次給自己設定期限,反而是在争取時間。
此時此刻,林初焰步步緊逼,林初焰把他的心燒了個窟窿,他不得不動手去填補那個空洞,也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內心。
有罪和無罪的定義是什麽?他究竟犯了什麽罪?誰來定罪?誰又能言之鑿鑿地判他無罪?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砸得封淇腦子發木。他困惑到了極點,也麻木到了極點。
他習慣了逃避,便也再一次逃避。逃避是救命良方,什麽都不去想,随波逐流,比什麽都容易。
夜很深了,封淇走進隔壁的房間裏,在林初焰床頭站了很久才俯下身親吻了他的額頭,低聲呢喃着:“對不起,初焰。”
第二天早上林初焰起得很早,買了豆漿油條放桌上,怕吵着封淇就給他留了張便簽,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在公交站下車後,林初焰飛快地跑向了保衛科,趁着沒換班,拉着孫秉志一同撒嬌聊天。
孫秉志揉了揉他的頭:“最近學習壓力大不大?讀不下去書,可別硬着頭皮學。有什麽不開心就來找爺爺,爺爺給你買雞翅。千萬別憋着了。”
林初焰笑得厲害:“我是那種憋得住事情的人嗎?沒關系孫爺爺,我好着呢。”
孫秉志嘆了口氣:“你好好兒的就行。唉,昨晚十八中有個女生跳樓了,鬧得好兇。不知道什麽原因,那麽小的孩子,怎麽就想不開了。”
林初焰吃驚:“跳樓?”
孫秉志點頭,一臉遺憾:“聽說跟父母關系不好,在學校裏老受排擠。”
林初焰也嘆了口氣,想起來了又急着問:“救回來了嗎?”
孫秉志搖頭:“被發現的時候就沒氣了。”
林初焰沉默了,一條人命就這麽沒了,還那麽年輕,多叫人唏噓。他在保衛科待了一會兒,就往唐熠教室走。他一貫善良心軟,聽了這種事,也沒多少要聽楊校長講課的欣喜了。
找了個前排的位置坐下後,林初焰從包裏摸出練習冊開始做,等着唐熠來。
人多了之後,教室裏很快吵鬧起來。小孩兒都挺八卦,又是學生出了事,都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有唏噓感嘆不值得的,有埋怨那孩子父母、老師不關心孩子的,也有指責同學太過欺負人的,更不乏指點江山大談特談勇敢堅毅的人生觀,鄙夷那女生輕賤生命的。
林初焰也沒法安心學習,聽得皺起了眉頭。
唐熠跟許欽姍姍來遲。兩個人表情都不太對,尤其許欽,臉色蒼白得厲害。
唐熠挨着林初焰坐下,看他打量着許欽,立馬揪了揪他的衣服,小聲解釋:“他們說的,自殺了的那個,是李琳。”
林初焰震驚無比,幾乎是下意識地“啊?”了出聲。
唐熠臉色難看,指了指許欽,又對林初焰搖頭。
林初焰咬緊下唇,低下頭,心裏一陣煩悶。
許欽坐在唐熠邊上,一直沒出聲。唐熠擔心地一直看着他,他卻只輕輕搖頭,什麽也沒說。
明明昨晚還說,碰見李琳了一定要告訴她自己不是罪人,現在卻再沒機會了。許欽嘴裏發苦,機械地坐在椅子上,周圍的人聲全被他自動屏蔽了。
楊校長走進教室時,同學們還讨論得熱火朝天,甚至有滿面帶笑深為自己的睿智言論洋洋得意的。
楊校長大步走進教室,雙手猛地撐到講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同學們這才停了竊竊私語,看向他。
這平日裏逗趣的幽默老師此時眉頭緊鎖,一臉沉重。他以這樣的姿勢停留了好幾分鐘,直到教室裏徹底鴉雀無聲,才慢慢地開了口:“我剛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你們說的話,大概也都聽見了。”
衆人都望向他。有的同學的眼神已經有些微妙。
楊校長卻用力地砸了課桌,罕見地聲色俱厲起來:“為什麽要嘲諷自殺的人?死亡的那頭無人歸來,誰也不知道是怎麽樣的境地,難道不可怕嗎?我們都恐懼死亡,而他們悲傷又勇敢的走向那邊,為什麽要譏諷他們懦弱?你們瞧不起自殺者對現實的畏懼,笑他們連活着都不敢,可是你們敢面對死亡嗎?活着和死亡,究竟哪一個更為可怖?而到底是奔向死亡還是奔向活着才是真正大勇之士的證明?”
他抛了一連串強有力的問句出來,教室裏一片死寂,每個人都屏氣凝神,不自覺都坐直了些。
楊校長的目光悠長地望向教室後頭的黑板報,那裏還有着高考宣誓的口號:“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他用粗短的手指推了下眼鏡,沉聲說:“你們都是要成年的人了,再不是小孩子了。成天嚷嚷着自己已經長大了,到今天,你們真正要去往大人的世界了啊孩子們。”他的神情有些悲傷,“我希望各位都是有良知有同情心的人,不是教育流水線上生産出的學習機器。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希望各位,都有着孩童的真誠和善良。”
他提高了音量,再發問:“生死由誰來評判?每個人的生死,有固定的标準來評判嗎?生和死的界限,你們分得清嗎?你們知道什麽時候該死,什麽時候該活嗎?”
沒有人再洋洋得意地自我陶醉了,沒有人吭聲,都沉默着看着眼前。林初焰喉頭發緊,比在座的任何人都受到了更強烈的沖擊。
過了許久,楊校長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裏,我們指出一個不變的規則:任何人都會死。”
“我們遲早會走向死亡,誰也不能逃避。所以我們不必糾結,是活着更為可貴還是選擇自殺更為明智。當面對自殺者時,我們沒有任何資格來指責他們懦弱。面對現實的困境,有的人選擇死亡,有的人選擇繼續活着,都是解決這種困局的一種方式。”
“我認為,選擇繼續活着是更優的方式。”
“因為我們遲早會死去,在此之前,不必特別去追求死亡。”
“而當我們面對自殺者時,如何來對待他們?我們不應該反複向他們訴說死去是多麽不值得,我們必須給他活着的理由,我們必須讓他認可:活着也能使他解決正面臨的困境。”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這位年邁而德高望重的校長按着講桌的邊角,聲音沉重又飽含規勸之意:“但是,每個人的生命都只能由他自己負責和決定。我懇請各位,尊重自殺者。生前給予他們溫柔,死後給予他們安寧。”
一堂課後,楊校長邁着大步走出教室,教室裏依舊無人講話。過了十多秒,許欽騰地站起身,往教室外跑去。唐熠趕緊追了出去。
林初焰手腳冰冷地坐在座位上,腦子裏嗡嗡直叫。而渾身的血液卻流動得更快,燒起來一般,燙得他骨頭生疼。
他嘴裏喃喃道:“封淇。”又笑了下,“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了。”
他很快地出了校門上了公交,下了車一路飛奔到家,進了門卻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豆漿和油條還擺在桌上,一口也沒動過。
林初焰癱倒在沙發上,眼裏卻還閃着光,直直地看着前方。風把書房桌上的紙吹了起來,遠遠的在視線裏翻飛。線條在明滅的光裏隐約可見,房屋的架構已然完成,那是一副完成品了。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對生死的定義不一樣,我在這個年齡段的想法,跟楊校長相同。僅代表我個人觀點啦,不撒雞湯,不求別人跟我一樣。說到底這個故事也很虛妄,文中很多觀點見解,大多是我個人固執粗淺的理解,不要信我啦。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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