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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泰格,在一群青布大褂的中國人中,他更顯得顯眼了。就算喝粥,他也象吃西餐一樣,不發出一點聲音。

這時,彭庶白突然想到,四周的氣氛有點異樣。

他們剛坐下時,還有四五個人在喝粥,可現在周圍只有老板在炸臭豆腐和熬粥的聲音,卻聽不到人聲了。

他擡起頭,邊上,剛才還坐着的幾個人,已經離座走了。而就在小巷子裏,有幾個短衣人,手裏拿着一個報紙卷正向小食攤走過來。

不對!

他已經有了警惕。那些人看上去也不象識字的,卻在一個夜裏拿了卷報紙在街上走。

他還沒來得及警告泰格,幾個紙包已經向他們飛來。

暗算!

彭庶白腦子裏剛閃過這兩個字,他的手臂已經擡了起來,啪一聲,那幾個紙包有兩個打在他手臂上,一下揚起一股辛辣的粉塵,有一個紙包卻正好打在泰格臉上。

那是上海癟三暗算人用的石灰包!

這些石灰中還摻有辣椒面,盡管彭庶白沒打在臉上,鼻子裏吸進一些,也極不好受。他只聽得泰格叫了一聲,手捂住了臉。

啪一聲,那盞燈滅了。

有一個人已經揮着一個報紙卷跳上桌子,向泰格當頭砸來。彭庶白伸出右臂,那報紙卷一碰到他的手臂,但如遭電殛。

那個人的報紙卷裏,竟然包着一根鐵棍!

彭庶白的手臂還麻麻的,他左手已經一把抓住那人的武器,不等那人運勁反奪,人已躍了起來,腳尖點在那人小腹上,那個人悶喝一聲,一下從桌上倒了下去。

彭庶白一腳踢開面前的桌子。這桌子雖然可以擋住對方的攻勢,但也讓自己無法上前。對方人多,從四周圍攻,便無法顧到左右了。他看了看泰格,泰格的眼閉着,臉上白花花一片,也擋不住痛苦之色。

在黑暗中,有人喝道:閣下是什麽人?竟然給洋人出頭。

彭庶白的眼裏,也有點火辣辣地疼。他喝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用這種下流手段?

那人道:你這漢奸還有臉說,這洋鬼子打倒了我們那麽多好漢,讓我們中華武術界的臉面都丢盡了。

彭庶白喝道:你以為你們這樣做是為中華武術界争面子麽?技不如人,竟施暗算,而有臉說是學武之人。

那人沒有答話,人已撲了上來,一棍打向他頭頂。

這人用的,居然是正宗邬家拳。看他出手,與那日在虎耳館中姓高的如出一轍,但拳法老辣狠毒,遠在姓高的之上。

彭庶白心知此人必是領頭的,若不速戰速決打倒他,那些人一擁齊上,自己也無法抵擋。好在這人自恃身份,邊上那些人見他出手,竟然都在一邊旁觀。

他右手五指撮攏,看準了那人的鐵棍來路,不躲不閃,等他的鐵棍已到自己頭頂,不容他變招,嘴時大吼一聲,一拳打向那人的肘間。

這是鳳嘴拳。肘間的曲池穴,平常被一碰,人的一條手臂都會酸麻半天,不消說彭庶白的全力一擊。

這一拳一中那人的曲池穴,那人的手倒抓不住鐵棍了,一下掉落在地。彭庶白手下如行雲流水,這一拳發出,立刻變成抓開,五指拿住那人的肘部,用力一拖,将那人拖到跟前,左手已扣住那人喉頭。

這正是淮陽王家的鷹爪擒拿。

那人喝道:別管我,快上,廢了他!

彭庶白心頭卻一驚。他本以為對方用這等手段,必然是些小癟三,打倒一個,別人投鼠忌器,便不敢上來了。哪知那人強硬之極,他的左手加了一把力,那人氣息不暢,一張臉憋得通紅,卻不發一句求饒之聲。

好漢子。

彭庶白盡管不齒那些人的所作所為,心中也不由有幾分敬佩。他放開了那人,道:我不來折磨你,你們一起上來吧。不過,這回我不會手下留情了。

那人向前踉跄了幾步,站穩了,喉頭還發出幾聲幹咳,才道:閣下真是好漢,可惜為洋人當奴才。

彭庶白沒理他。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灌注了力氣,周身骨節也發出了輕輕的爆響。

泰格忽然道:你們走吧,明天我們在擂臺上見,不然,你們一定會有幾個人死在這裏。

他的話雖然口氣和緩,卻有一股神威,剛才彭庶白出手如電,卻氣度也似不及他。

那人站在暗處,怔了一怔,忽然道:走吧。

他帶來的人中有一個遲疑道:三爺......

那人喝道:走!

這群人幾乎一下退去,消失在周圍的黑影中。那人回頭向彭庶白一抱拳,道:多謝閣下手下留情,日後必将有報。

看着那些人退去了,彭庶白只覺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濕透。他扭頭看看泰格,泰格已經疼痛得渾身發抖。彭庶白心知,若不早些将眼中的石灰洗去,只怕眼睛都會燒壞。他扶着泰格坐到一邊的長凳上,卻見那老板躲在一邊發抖,他從懷裏摸了摸,卻只摸了幾個小錢。他道:泰格,你有錢麽?

泰格不知所以,從懷裏摸出了五六塊光洋,彭庶白遞給那老板,道:老板,打壞了東西,我們賠。你給我們倒點幹淨麻油。

石灰入眼,不能用水洗,只能用油洗。這些,素因和尚自然不會跟他說,不過彭庶白自幼便知。他給泰格洗去眼中的石灰,道:再去同仁醫院看看吧。

泰格沒說什麽。彭庶白這回也不管泰格的平民化了,叫過一輛黃包車。本想自己也叫一輛,摸摸口袋,卻只有不多幾個角子,便跟随黃包車邊跑。

同仁醫院是教會在上海所建的八所醫院之一,相當有規模。進了醫院,再給泰格洗了下眼,已無大礙,只是幾天裏視力會受影響。彭庶白再送泰格回住所,這一回,泰格死活也不肯坐車了。彭庶白無法,只好陪着他走。

陰沉沉的天空裏,無星無月。彭庶白看着天空,心頭,不禁一陣蒼涼。他道:你真的很恨中國人麽?

泰格站定了,道:我是一八九六年出生在中國的。零零年,你們那時的太後發兵攻打東交民巷,我父母都死在那些亂民之手。那時我還很小,卻記得清楚,一發炮打過來,把牆頭打塌了一片,一群頭上包着黃布的中國人瘋子一樣舞着大刀沖過來,也不怕子彈。沖到牆邊時,只剩了一個,他用一把大刀,舞得象風一樣,我父母正好在牆邊,被他一刀一個,就砍死在我面前。

泰格的話裏有點哽咽,彭庶白也沒說話,低着頭走在他身邊。泰格道:他要來殺我時,被我們的人打死了,可是,隔了那麽多年,我還記得他手裏提着一把大刀,看着我時的樣子。他盡管死了,可是他的眼神卻還是那麽驕傲,好象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從那時起,我就立志,要打敗你們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拳術。

彭庶白還是不語。他也無法說泰格的想法有什麽錯,正象他也不認為泰格這種想法完全是錯的。

如果一個民族不被別人看得起,那麽首先不應該責怪別人為什麽看不起自己,而應該想想自己為什麽會被看不起。

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又能改變什麽?彭庶白覺得想着這些空洞的事,也無非是聽評書替古人落淚,杞人之憂而已。

天空中,陰雲密布,暗無天日。

第二天,秦鶴岐一大早走了,說是今天是泰格設擂的最後一天,高老大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南北好手,一定會有不少出來,聽說虎耳館的劉世保也被請動了,這一場熱鬧一定要看。彭庶白沒跟他說昨夜的事。

這一天,他頭一次上課時心不在焉。等上午的課一完,他就向張園奔去,也不管街上的人側目相視。

一跑到張園門口,只聽得裏面人聲鼎沸。彭庶白摸出錢來,對那個豎着耳朵在聽的賣票的叫道:買張票。

賣票的一邊撕票,一邊道:少爺,你也是來看打洋人的吧?那洋人可真兇,今天一早上去說他為前些天罵咱們中國人的話道歉。他哪裏會真的道歉,他是見了今天上臺的劉爺害怕,劉爺當然不吃他這一套,非要打不可。那洋人也厲害,前面的兩個都讓他打趴下了,劉爺上去,就吓得他小腿肚子轉筋,這會兒大概已經要趴在地上了吧。

那個賣票的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什麽,彭庶白卻沒心情再聽他說了,抓起票沖了進去。

一到裏面,才知道那個賣票的是在聳人聽聞。臺上,劉世保雖然占了些上風,但泰格絕非已無還手之力,他的門戶守得很嚴,劉世保的七星拳根本打不進他并在臉前的兩只大手套裏。

可是,彭庶白也看得清楚,泰格的動作有些遲鈍。昨天,撒在他眼裏石灰,已經讓他的動作變慢了許多,他現在只是靠步法在躲閃,但已遠沒有前些天的靈活了。

盡管他的拳頭依然有力,劉世保卻在着力攻擊泰格的下盤。此時,他也心知泰格不會動腳,所以這路拳幹脆不會防下三路的招式,自己卻招招攻擊泰格下盤。

秦鳴岐見彭庶白過來,招招手。彭庶白擠到他身邊,秦鳴岐興奮地道:庶白,我看那洋鬼子要敗了,你說是不是?

彭庶白只是哼了一下。泰鳴岐還在道:這個泰格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一上臺便向臺下一鞠躬,為前幾天的無禮道歉。他大概也怕了。

彭庶白沒有回話。此裏,劉世保正使出一個古樹盤根式,泰格有眼光不靈,被他帶了一下,但沒帶動。劉世保的手臂極其有力,已勾住泰格的小腿,忽然人在地上一個旋子,人象陀螺一下轉着立起來,一拳打在泰格的胸口。他的七星拳本講究步法,出拳也極有力,所以也稱七星錘。這一拳之兇狠,連泰格也倒退了幾步。彭庶白不由驚呼了一聲,但這一聲驚呼已經淹沒在人群中的歡呼聲裏了。

這大約是七天來,頭一次真正能威脅到泰格的頭一拳了。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劉世保似有了更大的力量,腳上極快地踏了幾步,又是一拳。他的七星拳有一個特色,便是借步法來加大拳力。

這一拳卻被泰格架住了。但此時,泰格已經被逼到了擂臺靠觀衆那一邊。

劉世保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人忽然倒地。

他的腳已探出去,勾到了泰格的腳尖。泰格的身體雖比他還高上半個頭,卻象一個包裹一樣,幾乎是粘在他腳尖上,飛了起來。

這一招四兩撥千斤,使得确實可圈可點,但也過于大膽。若是對手是旁人,劉世保必然會采取守勢,等泰格落地後立足未穩,再上前攻擊。但他情知泰格不會用腳攻擊,竟站起身,又是一拳打向泰格的膝蓋。

天刀!

彭庶白幾乎要叫出聲來。此時泰格人在空中,若使出天刀,這一腳帶着體重,至少也能把劉世保劈暈。

可是,泰格的腳只是動了一動,還是沒有擡起來。

劉世保的一拳打在泰格的膝彎。這一拳他再也熬不住,人大叫一聲,倒在臺上,象蝦米一樣蜷縮起身子。

場中,象是沸騰了一般。劉世保象是紅了眼,沖上去還要動手。那個翻譯沖上來攔住他,叫道:等等,那是壞規則的!

劉世保叫道:去你娘的規則!

他平常說話軟媚可人,此時粗着嗓子,卻甚是粗豪。那翻譯被他一把推開,劉世保吼了一聲,一拳向倒在臺上的泰格打去。

此時,彭庶白已如箭一般,從臺上一躍而上。他這位置離臺上還有個六七米,他這一躍只到了擂臺邊上,手一按擂臺的邊,人倒着,左腳一腳踢向劉世保面門。

劉世保的拳已發出,此時見有人攻來,一拳轉了方向,打向彭庶白的腳上。彭庶白的腳在他拳上一點,身體已正過來,右腳已直直舉起。

天刀!

這一招在空中使出,威力更大。劉世保此時湊得太近,也已無法躲閃,雙手成十字交叉,一把架住彭庶白的腳。

砰一聲,擂臺也象被打了一下夯一樣。彭庶白只覺身體都是一震,他的右腳收回,人落到泰格身前。只覺一條腿也被震得麻麻的。

他卻不知,劉世保號稱鐵胳膊,兩條手臂可以摟斷碗口粗的楊樹,此時卻幾乎被震得脫臼。

劉世保靜靜調勻呼吸,道:你是什麽人?

彭庶白道:他敗了。

他不再說話,扶起泰格。劉世保一時似還不明白彭庶白的話,那個翻譯卻湊趣上臺,捧着一個托盤,上面是擺得齊齊的一百塊大洋。劉世保看了看臺下的高翼,一把将那托盤推翻在地,道:誰要你洋鬼子的臭錢。

站在高翼身邊的幾個人,同時伸出拳頭,叫道:我武維揚!我武維揚!

臺下每個人都跟着他們喊了出來,幾乎要把頂棚都沖掉了。在一片歡呼聲中,彭庶白扶着泰格,也有點象灰溜溜地下臺去。

汽笛響了,瑪格麗特號郵輪馬上就要出發。彭庶白道:泰格兄,快上船吧。

泰格拎着皮箱,一手撐着拐杖,笑道:沒想到,我會瘸了條腿回去,來的時候,真是在說大話了,中國人,确實了不起。

彭庶白道:你沒有吹牛,你才是一個真正的武士。

碼頭上,高翼請來的一個舞獅班還在碼頭上跳跳舞舞,鑼鼓喧天。他是送祈老先生請來的南北各家武師回程,大約是有意湊泰格回國的一天。

泰格道:我不是說他們,我高興的,只是我終于見到了真正的中國武者。彭,你以後來美國留學吧,加入我們大學的拳擊隊。

彭庶白笑了笑,道:我想去蘇聯學軍事工業。

泰格怔了怔,道:你真的要放棄做一個武者了麽?

彭庶白看看着黃浦江上來來往往的船只。那些船只,多半是英美法德各國的商輪,偶爾有幾艘中國船,也只是些噸位很小的駁船。他象是自語,也象是回答泰格:這不是一個出英雄的時代了,這個國家,需要的不是堅硬的拳頭,而是明亮的眼睛。

泰格沒說什麽。這時,汽笛又響了一下,他笑道:我是要走了,不然,真要留在中國跟你作伴了,呵呵。

他伸出手,彭庶白也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泰格一瘸一拐地走上船去。

看着瑪格麗特號漸漸駛遠,彭庶白轉身,沿着外灘走去。身後,那個舞獅隊想必也沒了氣力,舞得有氣無力的。

江上,亂雲飛渡,隐隐地似有驚雷下擊,卻終于只是密雲不雨。

時無英雄(二)

第01小節

庶白吾兄如晤:

黃浦江頭一別,星霜二載,吾兄尊範,無日不忘。近某有一師侄,謂Edmund Kim者,将至滬上公幹,望庶白兄予以援手,以利其行,Tiger銘感五內。

這封華洋雜陳的八行,也讓彭庶白有點哭笑不得。秦鳴岐道:怎麽了?

彭庶白道:兩年前來擺擂臺的泰格,你還記得麽?

秦鳴岐道:那個泰格啊,怎麽了?

他有個師弟來上海辦事,請我們照顧一下。

秦鳴岐把信橫着看了看,拼着那個名字,道:愛德蒙科姆,他做什麽不直寫漢字?

彭庶白道:這個泰格,中國話只會說不會寫,這封信大概是請唐人街上哪個代書寫的,半通不通,還不如寫封英文信來好懂。可憐那個代書,一輩子只怕沒寫過什麽‘愛德蒙科姆'之類吧。

秦鳴岐咂了兩下嘴,道:不知道那個愛德蒙是不是也要來擺擂臺,要是他的本事比得上那個泰格,倒也有意思。奇怪,他也是那個高麗王琦的後輩,怎麽不叫王琦去接,要你去?

彭庶白道:那是‘公幹',不會是什麽打拳吧。王先生帶弟子出門已經走了一個多禮拜了。唉,就叫我接,卻不說是哪一班船,真是麻煩。

他說着,抖了抖信封,裏面飄出一張海運公司的時刻表,上面用紅筆筆重重在畫了個框。想必那個代書說來說去說不明白,幹脆把時刻表弄來了。震旦大學背後是法國天主教會支持的,校中第一外語是法語,而彭庶白報名的重工業制造卻是從德國聘來的教師,他現在要學德語和法語兩門,單是語言課也焦頭爛額,英語只是以前在鄉下時學的,本來就不太靈光,現在不用忘得也差不多了。他期期艾艾地拼着那船名,卻拼不出來,秦鳴岐在一邊聽得惹厭,道:得了,給我看看吧。他接過來看了看,道:開伯利亞號,三月二十日上午十點抵達上海港。就是明天。他把這張紙還給彭庶白,道:呵呵,庶白,我總算有一樣勝過你了。

彭庶白笑了笑道:你本來就有不少地方勝過我的。他想了想又叫道:哎呀,明天我在學校裏還有個實驗要做。

行了,接完再去做也來得及。反正後天就放春假了,明天我陪你去接吧。今天我們家老頭子要回來,我懶得聽他教訓。

彭庶白把那張時刻表拿過來又看了看,道:世叔一回來,你只怕沒現在那麽快活了吧?

怕什麽,老太爺呆不了半天又要出門,他生意做得大,對我可是鞭長莫及。

彭庶白搖了搖頭道:纨绔子弟,你可真是纨绔子弟。

秦鳴歧嘻嘻一笑道:什麽纨绔,我秦大少也幫老太爺做過幾筆,生意場上也有我這一號。對了,庶白,你畢業後還是跟我一塊兒做吧,別老想着你那個蘇聯重工業制造了。

彭庶白笑了笑道:人各有志。對了,明天你開車還是叫劉福開車?

我去吧,劉福明天要告個假。秦鳴岐看了一眼他那輛停在院子裏的福特。這輛車在整個上海灘都算是頭幾份的,秦鳴岐也是剛換的車,車瘾還沒過足。

※ ※ ※

黃浦江上,停了幾艘貨船,一些光着膀子的苦力正踩着顫顫的跳板往下運一筐筐煤。風吹過來,黑黑的粉塵飄上人的衣服。秦祿堂背着手看着江面上,動也不動。秦鳴岐和彭庶白站在他身後,秦鳴岐皺皺眉,小聲道:庶白,還有多久?

彭庶白擡頭看看海關鐘,道:現在是九點四十三分,還有十幾分鐘就到了吧。

秦鳴岐看了看那些苦力,道:這兒灰塵太大,我到車裏等你吧。你接到了便帶他出來。

彭庶白急道:可老太爺在這兒呢。

就說我肚子痛,要出恭。

說完,也不等彭庶白答應,逃也似便向碼頭外走去。彭庶白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手裏的一張紙,上面,秦鳴岐用很漂亮的手寫體寫着EDMUND KIM幾個字。拿了這張紙,看上去多少有點傻呼呼的。今天臨出門時,秦祿堂說也要來接人,秦鳴歧沒辦法,只得帶父親出來。本來以為可以逃脫一頓訓斥,沒想到還是逃不過。他站了沒多久,已被秦祿堂罵過好幾回了。

秦祿堂這時轉過頭來,正好看見秦鳴岐快步走出來。他低聲哼了一聲,道:犬子。

這句一向自謙的話在這時說來,語氣也很重。彭庶白有點過意不去,走上一步道:世叔,鳴岐他肚子不适,要上趟廁所。

什麽不适,還不是嫌這兒髒。他倒不知道,他爹當年也扛過煤。

彭庶白倒是語塞。秦祿堂發跡的事,他陪着秦鳴歧聽過好幾遍了,心知只消秦祿堂一說起便沒個完。正在暗暗叫苦,這時,遠遠的,江上傳來了一陣汽笛響。他忙道:世叔,船來了。

黃埔江上,出現了一艘輪船的影子,看樣子,正是開伯利亞號。等船一靠岸,碼頭上還有一些來接客的男男女女都湧上來,手裏多半都拿着牌子。彭庶白怔了怔,把那紙也舉起來,一邊打量着從船上下來的人。那些西洋人有不少,可都只掃了彭庶白的牌子一眼便離開了。彭庶白見船上已快下完了,多少有點心焦,秦祿堂也在東張西望,大概也沒找到要等的人。

這時,有個穿着格子花西裝的大胡子下船了。這人的年紀比泰格似大了一倍有餘,似乎不太象師侄,可這人身後,就只有兩三個男男女女的東方人了,似乎只有這人最象。彭庶白滿懷希望,向那人舉起牌子,那人卻似心事重重,頭都沒擡。眼見便要走過他身邊了,也好象根本沒看見。彭庶白有點心急,走到他跟前道:先生,那個,Are you MR Edmund?

他的英語很是不靈,這麽句簡單的問話也問得結結巴巴的,中西合璧的。那人擡起頭看了眼,看了看他的牌子,搖搖頭道:不是,我不叫Edmund。說得雖然結結巴巴,卻是中文,與彭庶白的英語倒是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彭庶白将牌子放下來,有點失望。這時,忽聽得有個女子道:請問,先生是......

彭庶白扭頭一看,是個手提小皮包的女子,看樣子是剛從國外回來。他雖不至于和女子一說話便要臉紅,但多少有點局促,道:小姓彭。請問小姐是......

我叫金愛德。

那個女子落落大方地向他伸出手。彭庶白有點吃驚,道:你是Edmund?你是中國人?

這女子抿嘴一笑,道:那是我的英文名,我是韓人。怎麽了?

為什麽不叫Eden、Ida之類?

金愛德笑了起來:因為我不想讓人一看便知道是女子。

彭庶白也有點好笑。這個女子,好勝心未免也太強了一點。一般好勝心太強的女子,打扮都會向男性靠攏,金愛德卻是穿着白紗長裙,戴白手套的手拿着一柄陽傘,倒是标準的英美仕女打扮。他道:請等一下,等秦老太爺接好人,我們一塊兒走。上海灘上有名的秦大少親自開車來接你。接泰格的師侄,本來也不是什麽太好的差事,沒想到是個師侄女,還是個那麽時髦漂亮的人物,他多少也有點高興。

金愛德道:是秦祿堂先生麽?

彭庶白奇道:你也認識秦老先生?

金愛德沒有回答他,已向秦祿堂走去。秦祿堂還在東張西望,但此時船上的人多半都走得空了,他正自有點焦躁,金愛德走到他身邊道:秦祿堂先生麽?

秦祿堂扭過頭,見是一個時髦女子。他生意場上見得多,将頭上戴的巴拿馬草帽摘下來道:小姐,你好。

金愛德道:秦先生,我便是金愛德。

秦祿堂差點把帽子都掉落在地。他沒想到自己要接的人居然和彭庶白要接的是同一個人,而且是這麽一個女子。他道:小姐與金五先生是......

那是家父,金愛德從小包裏取出一封信遞給了秦祿堂,這趟事家父已全權委托我了。

金五?彭庶白眉毛一揚,但沒說什麽。秦祿堂接過信來,半信半疑地打開了看了看,才道:金小姐,令尊大人對你說過此事麽?

家父已關照我,此次來,還要請秦先生指教愛德。

秦祿堂摸了摸頭,有點說不出話來。他這趟生意做得不算小,幾千塊大洋的貨,沒想到金五居然讓他女兒來。彭庶白在一邊見他有點發呆,道:世叔,我們出去吧。

是,是,秦祿堂這才省悟過來,道:金小姐,請吧。

幾人出了碼頭,一眼看見叼着一支白金龍的秦鳴岐靠在轎車上,嘴裏正哼哼着什麽。一見彭庶白帶了個女子過來,不由怔了怔,彭庶白道:鳴岐,這是泰格先生的師侄金愛德小姐。

秦鳴岐将香煙扔到一邊,一鞠躬道:金小姐,幸會幸會,在下秦鳴岐,很樂意為金小姐效勞。學足了好萊塢電影裏的派頭。金愛德笑道:謝謝你們來接我。泰格師叔給你們寫過信了吧?

秦鳴岐微笑道:泰格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這點小事算什麽。

泰格與秦鳴岐并沒有交情,只是他有這麽個美女師侄,秦大少與他攀點交情倒也不算虧。秦祿堂哼了一聲,秦鳴岐忙不疊道:爸,你要接的人呢?

秦祿堂哼一聲道:多嘴。他拉開前門,道:金小姐,請吧。金小姐安排好住處了麽?

金愛德道:我已在環亞賓館定了房間,不知那批貨的運輸秦先生有無安排妥當?

秦祿堂道:金小姐放心,我已經疏通了盧督軍的門路,不會有錯了。

金愛德微微一笑道:那就好。

秦鳴岐一邊發動車子,一邊道:金小姐,你和我爸做什麽生意呢?

他話音剛落,坐在後排的秦祿堂一掌打在他頸中,道:要你多嘴!吓得秦鳴岐忙發動車子不疊,哪裏還敢多說半個字。

彭庶白暗自好笑,但心中不禁有點頹唐。那信上的公幹二字,想必就是金愛德要辦的事。自十年前簽了《日韓合并條約》後,許多高麗人不願屈服,紛紛出逃,王琦也是一個,只是在外總也得生活下去,但是王琦,也靠傳授唐手收點費用,做生意更是無可厚非了。

秦祿堂打過了兒子一掌,又向金愛德道:金小姐,明天你自己去押送麽? 金愛德點了點頭,道:是。

那我讓阿鳴下午送張車票來,是明天下午三點發車的去北京的列車。

多謝秦先生費心了。

待送了金愛德去環亞賓館,秦祿堂道:阿鳴,你送我去華商聯合會。他摸出懷表來看了看,又道:過兩個鐘頭來接我。

等秦祿堂一走,秦鳴岐扭過頭來笑嘻嘻道:庶白,沒想到你那個愛德蒙科姆是這麽個美人,我本來還以為是個五大三粗的美國佬呢。

他在秦祿堂跟前很是拘謹,父親一起,馬上又成了這樣子。彭庶白笑罵道:行了,你這色中餓鬼。

秦鳴岐道:美人如名畫,不識其美者,是無目也,你別說我,你帶她過來時,時不時的也偷偷去看她。真想不到,泰格那麽粗粗壯壯的漢子,居然有這麽标致的師侄。

得了吧,師侄又不是親侄,我也沒你說得那麽不堪。快送我去學校,我還得把實驗做了,不然一個春假都過不好。說罷,便鑽進車裏了。

秦鳴岐坐進來,道:老彭,便宜你了。金小姐用的的‘虛岚堂'的香粉,現在都沾了你一身,讓你這臭小子也香香。

彭庶白一怔,道:虛岚堂?

秦鳴岐道:是啊,我這鼻子可不是吃素的,什麽香粉香水,一聞就知道牌子。我家老爹正在跟日本人進一批香水香粉,就是虛岚堂的,這味道我也聞得慣了。

彭庶白喃喃道:虛岚堂,那可是京都的一家公司啊。

秦鳴岐道:天,你這種鄉下人也知道香粉牌子,快說,是你哪個女同學教你的?

彭庶白笑道:得了得了,滿牆的廣告總看得到吧。快走吧,你送我去學校,然後請便。

到了呂班路震旦大學校門口,彭庶白跳下車,秦鳴岐拉下車窗道:庶白,等一會要我來接你麽?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 ※ ※

徐家彙進友商行的經理室裏,商行經理加藤言雄正品着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看着挂在牆上的一張魯本斯的臨摹畫。

正是正午。陽光直直地照下來,在窗前投下一小塊金黃的光。他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品味着這種苦味中的香醇。

也只有這種苦澀中的香醇,才能讓加藤言雄的頭腦變得明晰。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他精神一振,道:進來。

進來的是商行的襄理本多長安。

本多長安挾着一個公事包,一進門便小心地把門掩上了,走到加藤言雄的辦公桌邊,小聲道:大人,小姐已來上海,明天要去北京。

加藤言雄把咖啡放在桌上,手指輕輕敲了敲,道:袁的秘使呢?

小川秀報告說,正在和高商議。

消息可靠麽?

絕對有把握。另外,張也帶人到了上海,似乎是親自來押運的。

是他麽?加藤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英俊得帶些文弱之氣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可不象他父親。

是。他剛升任空軍司令,相當精幹,值得注意。

加藤一笑,道:你把這些中國人想得太強了。張不過是個花花公子,不用太在意,由他來押運應該說是件好事,不必多管他,你要注意的只有高一個人。

本多長安似乎想說什麽話,卻又沒開口,加藤言雄道:你還有什麽想法?

張氏父子與我們關系很好,為什麽這次我們不幫助他?

加藤言雄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透過落地式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色盡收眼底。進友商行的這幢樓房是附近一帶最高的建築,望出去,只見黑瓦白牆,此起彼伏。他看着外面,道:本多,養虎為患的道理,你知不知道?

是。

張氏父子是兩頭餓虎,如果不給他們吃的,就不會幫我們做事。可給他們吃得太飽,那麽他們就不肯賣力,而且說不定還會反撲。在中國的各家中,與其全力培植一家,不如讓各家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在平衡中我們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玻璃窗上,映出加藤言雄面容,他的目光已亮得吓人。本多長安心頭不禁凜然,垂下頭道:是,是。

明天,你跟車去北京,注意要保護小姐。無論如何,那本名冊要拿回來,頭山會長已下了命令。

本多長安心一凜,加藤言雄也覺察了他的樣子,道:沒信心麽?

小姐現在在複國團裏,如果我們人帶得多,只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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