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鑒于他倆二十分鐘之前的氣氛還非常緊張, 就算剛才有所緩和, 程恪現在也不願意表現出特別的關注來,會像是讨好, 顯得特別蠢。

但他坐在椅子上看了起碼兩分鐘, 江予奪一直就那個樣子, 側身,低着頭看着自己在水龍頭下沖着涼水的胳膊。

胳膊依舊在抖, 說實話那個傷口挺長的, 但是不算深,對于江予奪這樣的受傷專業戶來說, 應該不至于疼到發抖。

那就可能是凍的。

看這天氣, 半夜可能就會下雪了, 而江予奪就這麽沖着涼水……就算是凍得哆嗦,那就不能不沖了嗎?

喵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從程恪腿邊往廚房那邊走了過去,尾巴在他腳踝上蹭了一下。

程恪找到了切入點, 對着廚房那邊說了一句:“喵是不是餓了?”

喵很配合地一邊在廚房門框上蹭着一邊叫了一聲。

但是江予奪沒有動, 還是專注地盯着自己發抖的胳膊。

程恪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這狀态無論怎麽說, 都有點兒不太對勁了。

“江予奪?”他走到門口叫了一聲,但是沒敢靠近。

江予奪的臉稍微偏了偏, 角度很小, 要不仔細看,都注意不到, 但也就動了這麽一丁點兒,就又繼續凝固了。

程恪承認自己現在有點兒害怕,結合江予奪一直以來給他的喜怒無常的印象,他總感覺自己要是靠近了,下一秒江予奪就會抄起旁邊砧板上的菜刀對着自己砍過來。

“你沒事兒吧?”程恪還是走到了水池旁邊,站在了江予奪身後。

就沖之前大斌的那句“三哥讓我們在附近看着點兒,怕你一會兒走的時候被人盯上”。

江予奪似乎很艱難地動了一下,往後微微側了側。

程恪沒再說話,伸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拍,江予奪的身體像是過了電似的一顫。

“我關水了啊。”程恪說着慢慢把水龍頭擰上了。

江予奪的胳膊還伸在水池上方沒動,程恪咬牙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拽了回來。

江予奪的手和胳膊冰得吓人,傷口已經被沖得有些發白,但幾秒鐘之後,傷口裏又開始有血湧了出來,看來江予奪說自己血小板低沒騙人,這傷口現在看上去跟剛傷的沒什麽區別。

“你睡覺了?”程恪問。

“……沒。”江予奪聲音有些啞。

“那沖這麽久?”程恪說,“我以為你……”

“我不敢動。”江予奪說,聲音很輕,帶着細微的顫音。

“什麽?”程恪愣了愣。

“他們看到你了。”江予奪說,眉頭擰了起來,嘴唇也有些發白。

“誰?”程恪問,“剛才打架的那些人嗎?”

“不是。”江予奪還是擰着眉。

“那是誰?”程恪盯着他的臉。

江予奪臉上完全沒有了平時那種嚣張和拽,擰着的眉和垂着的眼皮,略微有些蒼白的臉色,讓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憐巴巴。

程恪的追問他沒有再回答,只是沉默着。

在程恪想要把他拉回客廳的時候,他才擡起眼睛看了看程恪:“我沒事兒,你出去。”

程恪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江予奪眼神裏什麽也沒有,看不出任何情緒,但又并不是完全的空白,莫名會讓人感受到恐懼。

來自江予奪的恐懼。

程恪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客廳,坐到了桌子旁邊。

他沒有再往廚房裏看,總覺得江予奪并不希望有人看到他這個樣子。

程恪看着桌子上鋪着的鹽和幾個燒烤還沒吃完的袋子,輕輕嘆了口氣,拿過那瓶難喝得要命的酒,倒了個碗底喝了。

江予奪的眼神讓他有些不踏實。

這個眼神跟江予奪平時的狀态非常不匹配,感覺他根本不是個能擁有這樣眼神的人。

不過這樣的眼神,程恪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我見過的壞人,”江予奪說,“比你射過的子子孫孫都多。”

那時他的眼神跟現在就很像。

算了,不想這些了。

程恪不是個好奇寶寶,一直以來的教養也不允許他對一個交情不深的人刨根問底,甚至在腦子裏想一想,都會覺得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他把跳到了桌上的喵抱了過來,捏着它的爪子抖了抖粘在毛上的鹽粒。

“想偷東西吃是吧,”他小聲說,把喵的爪子拿到它自己嘴邊,“這些東西都很鹹,你不能吃,不信你舔舔你爪子?”

喵沒有舔爪子,只是在他手指上輕輕咬了幾口。

“今天你就在這兒過夜吧。”江予奪從廚房裏走出來說了一句。

程恪轉頭看着他。

江予奪已經恢複了平時的樣子,聲音裏的沙啞也消失了,這種變化讓程恪有些吃驚。

……戲精的誕生啊。

但很快又為自己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而內疚,皺了皺眉沒出聲。

“你別一臉不願意的,”江予奪拿過藥箱坐到沙發上,拿了點兒不知道什麽藥粉的撒在傷口上,然後又拿了一大團藥棉揪成長條壓了上去,“不願意就自己出去找鑰匙。”

“我沒有……不願意。”程恪沒有問他為什麽又不去幫他找鑰匙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有些別扭,他的本意是想表達并沒有不願意在這裏過夜,但說出來就怎麽聽都怎麽像是他生怕江予奪改主意了似的。

“我現在不敢出去。”江予奪說得很快,有些含糊不清。

程恪看了他一眼,江予奪說這話時有些郁悶。

一個老大,不敢出門,對于他來說大概是有些丢人。

“嗯。”程恪應了一聲。

“你睡床吧。”江予奪拿了一卷醫用膠帶,用牙咬開了就開始往手臂上纏,一圈一圈的。

“我睡沙發就行,”程恪說,“你睡床吧。”

江予奪掃了他一眼:“我也睡床。”

程恪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有幾張床?”

“一張,”江予奪有些不耐煩,“我他媽一個單身漢,我還能有幾張床啊?”

“咱倆睡一張床?”程恪非常震驚,并且非常不願意。

不光是因為橫在他倆之間這個“同性戀”的問題,睡一張床會非常尴尬,程恪從小到大就沒跟人睡過一張床,他無法忍受自己睡覺的時候邊兒上還有一個人。

“怎麽?”江予奪瞪着他,似乎也挺吃驚,“你還怕我占你便宜嗎?”

程恪嘆了口氣:“你這一身也不知道哪兒還有沒好的傷,別為了躲我再滾地上去了,我睡沙發就行。”

“随便,”江予奪低頭咬斷了膠帶,“你想睡沙發就睡,不過我先跟你說一聲,喵今天在上頭尿了兩泡。”

“……我操?”程恪起身過去盯着沙發。

之前他都沒注意,現在仔細看了才發現這張沙發也夠意思的,布藝的沙發用幾年就顯舊,再加上本來就是灰藍色,看上去就更舊了,被喵抓出來的線頭又增加了年代感,現在還告訴他這上頭有兩泡貓尿?

“這兒。”江予奪指了指旁邊。

程恪順着他手指看過去,果然看到了兩片淡淡的痕跡。

“不過已經幹了,”江予奪在上頭拍了拍,“我主要是怕你講究,要是陳慶肯定直接就睡了。”

程恪沒說話。

“一會兒可以幫你拿個床單墊一下,”江予奪把藥箱收拾好,“尿在這頭,你腦袋睡那邊就行。”

程恪還是沒說話。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別矯情別窮講究別大少爺派頭,現在拿不到鑰匙,又沒有身份證……到底住酒店是不是真的要身份證?所以下次出門是不是應該帶着身份證?

算了吧今天要帶了,估計就跟鑰匙一塊兒扔掉了。

江予奪站了起來,進卧室打開了櫃子。

程恪不得不馬上做出決定,睡尿上還是睡床上。

在江予奪艱難的從他不知道堆了什麽但是肯定塞得特別滿的櫃子裏艱難地扯出一條床單來的時候,程恪悄悄靠近沙發,在那兩片痕跡邊兒上拍了一下,騰起來的味道讓他一咬牙:“我還是睡床吧。”

“我操你大爺!”江予奪抱着床單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本來也不想折騰,”程恪站起來,指了指沙發,“但是好像還能……聞到味兒。”

“廢話下午剛尿的,”江予奪說,“不然我能叫你睡床麽!”

程恪沒說話。

“你他媽給我塞回去!”江予奪把床單扔到床上。

“好。”程恪趕緊走進了卧室,畢竟江予奪手上剛受了傷。

他從床上拿起床單,轉身看着櫃子的時候愣了愣:“你是從……什麽位置拿出來的?”

櫃子裏塞滿了各種毯子被罩床單厚被子小被子還有衣服,嚴絲合縫,根本沒有留下這條床單曾經在櫃子裏呆過的痕跡。

“不知道,”江予奪往床上一倒,枕着胳膊有些幸災樂禍地看着他,“随便塞吧。”

程恪盯着櫃子裏的東西看了看,然後伸手在各種被子毯子中間戳着,最後在中部靠下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戳起來似乎還有富餘的空間。

他把床單團了團,對着那兒塞了過去。

床單進去了一小坨,有希望!

再往裏推,又進去了一點兒!

他聽到了江予奪的笑聲。

為了速戰速決,他一邊往裏使勁,一邊伸手進去用力把東西往上擡了擡,想給床單再騰出點兒空間來。

就這一個動作,櫃子裏的東西,以他胳膊為界,往上的部分突然發生了坍塌。

程恪還沒反應過來,一堆衣服毛毯的就砸在了他腦袋上,然後散落一地。

“我操!”他震驚地喊了一聲。

就在感覺江予奪可能會撲過來揍他的時候,他聽到了江予奪的狂笑。

“我他媽真服了你了……”江予奪捂着肚子躺床上笑得眼睛都沒了,“這下可以放進去了是吧。”

程恪靠到櫃門上,輕輕嘆了口氣:“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我實在是……沒幹過這種活兒。”

“沒事兒,”江予奪又笑了一會兒才擺了擺手,“別管了,扔那兒吧,明天再收拾。”

“扔地上?”程恪看着他。

“不然呢?”江予奪攤了攤手。

程恪看了一眼四周,卧室裏的東西很簡單,一張床,兩個衣櫃,床邊有個床頭櫃,但是放着手機臺燈杯子紙巾還有一個貓頭小夜燈,程恪想起了鑰匙串上的那個貓頭,看來江予奪很喜歡貓……他頓時有些過意不去。

窗邊還有一個搖椅,程恪把地上的東西都抱起來,努力地都堆了上去。

“你家是不是請了一百多個保姆啊?”江予奪坐起來脫掉了上衣。

“……啊,”程恪轉開頭,啊完了才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哪兒來的一百多個,就幾個,保潔和做飯的阿姨。”

“挺羨慕的,”江予奪跳下了床,走出卧室,“我這兒要是非得強行安排一個阿姨的話,也就只有陳慶阿姨了。”

程恪笑了起來:“靠。”

“我去洗漱,”江予奪說,“你排隊吧。”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進了浴室之後,他松了口氣,坐到了床沿兒上,搓了搓臉。

他也經常在別人家過夜,但都有單獨的房間,從來沒有這麽尴尬地跟人就這麽一塊兒呆在同一個卧室裏,有點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又看了看卧室裏的東西,實在是非常簡單,而且看得出來江予奪過得很随意,東西有不少磕磕碰碰留下的劃痕和撞痕。

不過大概是因為東西太少,所以看着還算整齊,江予奪平時應該是會收拾的,那個快塞爆炸了的櫃子就是證明。

“你去洗吧,”江予奪進了卧室,還是光着膀子,身上的傷痕依舊燦爛奪目,“杯子旁邊有漱口水。”

“哦,”程恪站了起來,“你用漱口水?”

“我不用那玩意兒,是超市買東西送的,袋裝的那種,”江予奪跳起來往床上一砸,伸了個懶腰,“你那麽講究,就用那個吧,省得我扔了浪費。”

“嗯。”程恪點點頭。

浴室裏果然有一小袋旅行裝的漱口水,他拿起來看了看,還是他挺喜歡的桃子味兒,雖然洗臉還是只能用紙擦,但也非常讓他愉快了。

洗漱完回到卧室的時候,江予奪已經脫得只剩了一條內褲,正躺床上拿着手機,估計是在看小說。

“你蓋那個吧,”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放在旁邊的一床被子,“你把櫃子掀了,正好能拿出來了,要不你還得蓋陳慶蓋過的那個。”

“謝謝。”程恪笑笑。

笑完了就站床邊兒又有點兒猶豫,應該是和衣而眠,還是該脫了衣服?脫到什麽程度才不會讓江予奪對他有意見?

“你不睡啊?”江予奪轉頭問他。

“睡。”程恪一咬牙,脫掉了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之後才發現羊毛衫的袖子上也磨出了一個洞。

當然,這是廢話,胳膊能傷成那樣,裏裏外外肯定都是磨穿了的,但他還是很郁悶。

“明天穿我的衣服吧,”江予奪說,“今天這一架打掉了小一萬吧?”

程恪嘆了口氣,正要掀了被子往床上坐的時候,江予奪拍了一床板:“褲子脫了,你睡沙發也就算了,睡我床也他媽穿着外褲?我被罩都是新換的呢。”

“哦,”程恪只得站起來解開了皮帶,“我其實是怕你……”

“怕我什麽?”江予奪啧了一聲,“我他媽對男人又沒有興趣,你怕個屁!”

“我他媽是怕你介意我怎麽着你!”程恪非常無語,“你還說陳慶,你這腦子跟他有什麽區別?都是同款,以後你也別嘲他了。”

“我不介意,”江予奪笑了起來,“你能怎麽着我啊,你後腦勺還開着瓢呢。”

程恪實在不想再說話,咬牙把褲子一脫上了床,拉過被子,側身背對着江予奪躺下了。

“你身材還挺好的,是不是練過?”江予奪問。

“算是練過吧,”程恪閉上眼睛,“我以前練過一陣兒跆拳道。”

“難怪,你打架的時候看着就跟別人不太一樣。”江予奪說。

程恪感覺床墊動了動,估計是江予奪翻了個身。

這種別扭的同床共枕讓程恪神經都放松不下來,江予奪任何一個細小的動靜他都聽得清。

正琢磨着,江予奪的聲音突然在他耳朵後頭響了起來:“哎。”

程恪吓了一跳,趕緊轉過頭,頓時就跟江予鼻尖對着鼻尖了,他震驚地問:“幹嘛?”

“你有空教教我吧?”江予奪說着伸手扯了扯他那邊的床單。

程恪這才發現他只是側過身整理床單,心裏頓時操過去一萬頭驢:“你不是挺能打的麽。”

“我也不是為了打架,就覺得挺有意思的,”江予奪躺了回去,靠在床頭,“你反正也沒什麽藝術可搞,閑着沒事兒的時候教教我。”

“……嗯。”程恪只能應了一聲。

江予奪點點頭,伸手從床頭櫃上摸了根煙點了。

“你在床上抽煙?”程恪剛要轉頭躺着,頓時也躺不下去了,擰個脖子看着他。

“床上抽煙怎麽了?”江予奪叼着煙,“我又沒往你腦袋上彈煙灰。”

程恪一時之間無言以對,繃了半天索性坐了起來,把枕頭立起來往床頭一靠:“給我一根吧。”

江予奪笑了笑,把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了他。

“煙灰怎麽辦?”程恪點了煙之後看了看四周,也沒個煙灰缸。

“地上,”江予奪說,“明天起來掃。”

“那你剛還讓我別管那些被子什麽的,你都往地上彈煙灰呢。”程恪嘆了口氣。

“你煩不煩啊!”江予奪擰着眉,“現在地上不是沒有被子嗎!”

程恪想想居然覺得很有道理。

江予奪坐起來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拿了東西出來扔到了他身上:“給給給給給,少爺專用!”

程恪看了一眼,是一個貓頭煙灰缸,淡藍色的玻璃,不知道是沒用過還是洗過,非常幹淨漂亮。

“謝謝。”程恪拿過煙灰缸,往裏彈了彈煙灰。

接下去他倆都沒在說話,江予奪估計是在看小說,拿着手機目不轉睛的,程恪就一直看着那倆櫃子出神,左邊的櫃子都是鋪蓋,右邊櫃子應該都是衣服。

不知道衣服是不是也是這麽爆炸式地塞滿一櫃子。

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煙,程恪感覺自己毫無睡意,只能拿過手機,也點開了胡亂看着。

“哎,我有個問題,有點兒不好意思問,但是又還是想問。”江予奪看着手機說了一句。

“那就等好意思了再問。”程恪說。

“你跟我這麽躺這兒,”江予奪轉過頭,“會不會有什麽反應啊?”

程恪其實已經猜到了他要問的是什麽,如果是別的問題,江予奪這性格,根本不會“有點兒不好意思問”。

“沒有。”程恪回答。

的确是沒有,起碼現在沒有,現在他只覺得別扭。

“不能吧?”江予奪有些吃驚,“我要是跟個女的這麽呆着,我估計都等不到她躺旁邊兒都得反應了。”

程恪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努力讓自己不要太無奈:“你跟哪個女的這麽呆着過啊?”

江予奪想了想:“沒有。”

“……沒有?”程恪轉過頭看着他,實在沒壓住吼了一聲,“你沒有你他媽幫我在這兒幻想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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