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程恪不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山村老屍是什麽時候了, 反正是挺小的時候了, 他和程怿叫了各自的同學到家裏玩,大家一塊兒看的。

當時所有的人都吓得半死, 女生連尖叫都沒顧得上叫。

除了片子挺吓人, 程恪的另一個印象就是程怿全程平靜, 臉上連一絲害怕的表情都沒有,甚至看到一幫人被吓到的時候, 他會忍不住笑。

程恪不知道這麽多年自己一直執着地存着這個片子, 時不時就會拿出來看看,除了印象深刻的恐怖之外, 是不是還因為程怿的嘲笑。

他一直覺得自己潛意識裏還是非常介意程怿的各種嘲笑的, 而無論程怿嘲笑的是誰, 他無法覺察到的敏感都會往自己身上聯系。

他注意到這種讓自己非常不愉快的狀态時卻又很難控制得住。

也許他想要試試,有一天看到這片子不再覺得害怕,是不是就能讓自己從程怿的嘲笑裏真正走出來。

但偏偏芸芸衆恐裏,就只有這一部, 他每次看都會害怕。

小時候的恐懼, 才是真的恐懼。

想到這兒,程恪忍不住看了看江予奪。

江予奪有害怕的東西, 雖然他一直不知道“他們”是誰們,是人, 是虛無, 還是別的什麽,但江予奪嚣張外表之下的那些恐懼, 是真實存在的,也許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

至于是什麽……他就不知道了。

小狗。

別的小狗。

是什麽人會把孩子稱之為狗?

程恪對于很多東西都不願意費神,江予奪算是他琢磨得比較多的人了,這會兒也覺得費神得很,想得累。

人與人之間,哪怕是“朋友”,也還是不要太深究。

會累。

累了就不長久。

“沙發上原來不是有個幾個靠枕嗎?”江予奪直瞪着投影,一幅目不轉睛的樣子。

“我總躺着,就收起來了,”程恪說,“你要嗎?”

“來一個,”江予奪還是瞪着投影,“我抱個東西就沒那麽害怕了,總不能抱你吧,那麽大個個兒。”

程恪起身,進了卧室,打開櫃門拿靠枕的時候,江予奪又在客廳裏喊了一聲:“快點兒!”

程恪拿出一個靠枕,猶豫了一下又拿出一個。

萬一他自己也想抱個什麽玩意兒呢。

兩人一個抱着一個靠枕坐在沙發上看一部老掉牙的恐怖片兒,程恪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本來想着有兩人人一塊兒看,他可能就沒那麽害怕了,結果碰上江予奪這麽一個看上去兇神惡煞卻比他還怕看鬼片兒的……

不過江予奪跟他不太一樣,他要是怕了,會移開視線,只用餘光掃掃,等恐怖鏡頭過了再看,江予奪卻一直盯着畫面,連眼睛都是瞪大的。

不懂這是什麽操作。

因為關了燈,外面還下雪,這會兒屋裏除了投影幕布那一塊是亮的,所有的地方都是黑的。

特別有氣氛。

一開始程恪感覺還行,江予奪雖然說害怕,但始終穩穩地坐着,沒有亂動,也沒有發出什麽奇怪的聲音。

程恪因為記得劇情,所以也還能承受。

一直到主角的朋友在酒吧去洗手間,一個長發女鬼一直扶着她的肩膀跟着走,程恪才開始感覺到害怕。

就這個鏡頭,他在酒吧去洗手間的時候都會東張西望。

“操。”江予奪在旁邊輕輕罵了一聲。

程恪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吓,需要喝口水壓壓驚,放下靠枕剛要起身,江予奪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去哪兒?”

“倒杯水。”程恪說。

“我也要,”江予奪點點頭,“我渴了。”

“嗯。”程恪起身,走進廚房,開燈的時候都沒敢看開關,總怕看到另一只手。

倒了杯水飛快地喝掉之後,他又接了一杯,竄回了客廳。

江予奪接過杯子灌了兩口,抹了抹嘴:“操,剛你進廚房,我一直看着你背後,怕有人摸你肩膀。”

“滾!”程恪頓時感覺後背一陣發涼,趕緊狠狠地把自己砸進沙發裏,後背貼着沙發了才踏實了一些。

“一會兒還有什麽恐怖的鏡頭你提醒我一下,”江予奪說,“這種時候就得劇透,不劇透不是人。”

“哦。”程恪應了一聲。

要提醒江予奪,那就不得不注意看內容了……

“村子裏的人都死光了,”程恪小聲劇透着,“就這個靈位上的人是鬼,楚人美。”

“嗯,”江予奪也小聲說,“鬼要出來了嗎?”

“來了!後面!”程恪迅速轉開視線。

鬼出現在小明身後的時候,江予奪咬着牙罵了一句:“你大爺!吓我一跳……這不是個男的嗎?”

“村民,被楚人美殺的。”程恪說。

“哦。”江予奪點點頭。

為了給江予奪預警,程恪不得不把對詭異場景的關注放在了劇情進展上,也許是注意力被轉移,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以前那麽害怕。

“馬桶!”程恪說。

“馬桶怎……”江予奪還沒問完,馬桶裏冒出了頭發,他猛地往程恪身上擠了過來,“大爺!”

程恪本來還挺鎮定,被他這麽一擠,突然就找回了以前的恐怖感覺,頓時也往他那邊擠了過去。

兩個使勁擠着,一塊兒瞪着投影。

“我問你啊,”程恪為了緩解緊張情緒,岔了個話題,“你這麽害怕,為什麽還一直盯着。”

“嗯?”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轉回去盯着投影,“他們說過,越是害怕,就越要看着。”

程恪沒有出聲。

江予奪的這個回答,莫名加重了他的恐懼。

不過接下去因為要繼續給江予奪預告吓人鏡頭,他的情緒慢慢平複,一直到最後,黎姿在吳鎮宇面前變成鬼臉時,這個其實已經不算太吓人的鏡頭大概是他預告得不夠全面,還是把江予奪給吓着了。

“我操!”他吼了一聲,一把摟住了程恪的胳膊。

恐怖片觀影過程最可怕的就是被人抓胳膊抓手抓腳,任何一把都會讓人覺得是鬼抓的。

程恪頓時被這一摟驚得也吼了一聲,反手也箍住了江予奪的胳膊。

兩人就跟要跳什麽舞似的相互拐着胳膊,一直到片子裏的鬼臉消失。

聽到那句“你真的很愛她”之後,程恪才松開了江予奪,靠回了沙發裏。

“……媽的,”江予奪半天才也靠到了沙發裏,“最後這裏明明是最不吓人的,猜都能猜到要幹嘛了,特效也是三十年前的。”

“是啊,”程恪說,“那你還吓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江予奪擺擺手,“趕緊的,關了關了。”

程恪笑笑,把視頻關掉,投影上切換到了電視節目,再起來把客廳的燈打開了,才猛地一下完全松弛下來。

“喝水嗎?”程恪拿起杯子問了一句。

“……喝了水會被附身嗎?”江予奪問。

“你能不這樣嗎?”程恪轉頭看着他。

江予奪笑了起來:“喝。”

程恪進廚房接水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往四周看了看,一杯水沒接滿他就跑回了客廳,江予奪伸了手要接杯子的時候,他站才開始喝水。

“操。”江予奪舉着胳膊看着他。

“等會兒。”程恪喝完了水又跑進了廚房,飛快地接了半杯跑回客廳。

“我自己吧,”江予奪站了起來,“你這不比我吓得輕啊,你都看多少回來,還這樣?”

“恐怖片兒的意義就在于自己吓自己。”程恪說,“能吓着自己的也就是自己了。”

江予奪走到廚房門邊了,聽到他這話又停了下來,轉頭看着他:“是麽?”

“嗯,我們害怕的東西,大多都……”程恪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來自這裏。”

“經歷過的呢?也是想象嗎?”江予奪問。

“越害怕的經歷,就越會被加工,”程恪說完又笑了笑,“我随便說說,反正我覺得是這樣。”

江予奪沒說話,轉身進了廚房。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表示自己膽子比較大,他堅持在廚房裏喝完了水才走了出來。

“先看一會兒正氣凜然的中央7吧,”程恪拿着遙控器換了臺,“看完好睡覺。”

“這不是農業臺麽,”江予奪看了看,“有什麽正氣的。”

“農業,軍事,”程恪指了指屏幕,“看到沒,軍旅人生,非常正氣,看完鬼片就得看點兒陽剛爺們兒的壓壓驚。”

“……哦。”江予奪跟着看了看屏幕,又轉回頭來看着他。

程恪過了一會兒感覺江予奪一直沒動,才擡眼往他那邊瞅了瞅,發現江予奪滿臉的一言難盡。

他頓時反應過來,嘆了口氣:“我看這類節目是心無旁骛的,你別一腦殼的臭不要臉。”

“我覺得這就跟我看選美節目一樣啊,”江予奪坐了下來,“全程我都心有所有骛。”

“那是你,”程恪啧了一聲,想想又覺得有些意外,“你還知道心無旁骛的意思呢?我一直以為你沒上過學。”

“是沒上過,”江予奪點了根煙,“但是……反正我認識字兒,看過很多書。”

“那也挺好,有書看,我小時候就愛看書。”程恪莫名松了口氣,江予奪的童年如果還能看書,應該不算太惡劣?

“跟你不一樣。”江予奪說。

“怎麽?”程恪問。

“我看書要挨打的。”江予奪說。

程恪沉默了。

這句話說完之後,江予奪就一直看着電視不再出聲,甚至一眼都沒往程恪這邊看過。

程恪也被迫在這種無話可說的狀态裏第一次這麽認真地看完了軍旅生涯。

廣告過後又開始下一個向祖國彙報的節目,江予奪打了個呵欠,程恪像是被傳染了,也跟着呵欠了一個。

“困了。”江予奪揉了揉眼睛。

“洗澡嗎?”程恪問,“我給你拿毛巾。”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程恪感覺自己這話問得似乎有點兒不合适,仿佛是他嫌江予奪髒,得洗了澡才能上床睡覺似的,于是又補了一句:“不想洗的話也沒事兒。”

但補完這句好像更明顯了。

好在江予奪并沒有什麽感覺:“洗吧,洗了睡覺舒服。”

程恪給他找了套自己的睡衣,拿了條新的內褲,還有新毛巾和牙刷。

“真齊全,”江予奪接過去感嘆了一句,“我那兒就不行,所有東西都只有一件。”

“我買了一堆。”程恪笑笑。

不知道江予奪帶着手上的傷要怎麽洗澡,反正洗了挺長時間的,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恪坐在沙發上差不多已經睡着了。

“我以為你要洗到明天了。”程恪站了起來。

“我站那兒沖水的時候,”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不小心睡着了。”

程恪愣了愣:“你是馬啊?站着都能睡着?”

“嗯,”江予奪點點頭,“如果站一天一夜中間不睡會兒怎麽撐得住。”

程恪沒聽懂他這句話,想再問問的時候,江予奪已經進了卧室,往床上一躺就不動了。

倒是很自覺,讓睡床就睡床,都不帶假意推辭一下的。

程恪進了浴室,打開噴頭沖着水的時候,他用手撐着牆,試了一下能不能站着睡。

但是沒有成功。

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神奇技能,又是在什麽樣的狀态下練就的。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恪往卧室那邊看了一眼,江予奪沒有關門,能看到他還是剛才的姿勢躺在床上,被子都沒蓋。

程恪進了卧室,抱了床被子出來,在沙發上躺下了。

他挺困了,閉眼兒就能睡着的那種困,所以哪怕是關了燈閉上眼睛立馬就浮現出藍色衣服的女鬼,他也沒恐懼幾秒就睡過去了。

不過這種快速入睡的後果大概就是這些沒來得及細細驚吓的內容,全都會出現在夢裏。

而且會因為這是個夢而變成格外真實,全方位全角度,真實的影音效果。

最後程恪被活活吓醒的時候都還能聽到自己呼哧呼哧在喘,不知道的得以為他幹了點兒什麽。

外面天有些透亮了,程恪摸過手機看了一眼,六點了。

一個噩夢做了一晚上?

喘得都有些口渴了。

他坐了起來,拿過茶幾上的杯子去了廚房,接了杯水灌下去之後舒服多了。

回到客廳的時候他往卧室裏掃了一眼,猛地愣住了。

床上沒有人。

“老三?”他壓着聲音叫了一聲,“江予奪?你起床了?”

沒有人回答。

走了?

程恪往卧室走了過去,在陽臺?

他走進卧室,掀開了窗簾,透過落地窗能看到陽臺上也沒有人。

“我靠?”他有些茫然,準備回客廳給江予奪打個電話。

剛一轉身,他突然看到了在衣櫃和牆角之間有個人。

這個驚吓讓他往後退了兩步才停下,心跳得都能聽得見了。

好在他馬上反應過來,那是江予奪。

“你怎麽在這兒?”程恪問,“吓我一跳。”

江予奪沒說話,但是慢慢擡起了頭。

屋裏沒有開門,程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有些不對勁,讓他想起之前套被罩,江予奪把他掀翻在地時的眼神。

“你醒了嗎?”程恪又問了一句,往床頭那邊走,這屋兩個燈開關,一個在門邊,一個在床頭。

江予奪還是沒說話。

這個狀态讓程恪心裏有些不踏實,緊走兩步想快些過去把燈打開。

但經過江予奪身邊時,江予奪突然站了起來。

程恪下意識擡起胳膊的動作架住了江予奪往他臉上掄過來的一拳,他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

但沒有罵出聲,因為江予奪緊跟着又是一拳。

這一拳對着他的肚子。

程恪的胳膊迅速往下,壓着江予奪的手腕往旁邊一帶,這一拳擦着他的腰過去了。

“江予奪!”程恪吼了一聲,他只能慶幸自己已經醒來了幾分鐘,要不這一拳他肯定躲不開。

江予奪沒有停頓,直接撲了上來,把他按倒在了床上,對着他的臉就是一拳砸了上來。

因為肩膀被按着沒法移動,胳膊也沒來得及擡上來,他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這一拳很重,砸得他眼前都有些星光燦爛。

江予奪出手的力度讓他心裏一陣驚恐,比山村老屍要驚恐一萬倍,因為這一拳他能清楚地感覺得到,江予奪是認真的。

江予奪在全力以赴地,揍他。

“江予奪!你他媽!”程恪提高了聲音又吼了一嗓子,雙臂從身體中間穿過,狠狠地把江予奪的胳膊往兩邊撥開,“夢游嗎!”

這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了。

夢游。

否則他無法理解為什麽江予奪會突然這樣。

失去胳膊支撐的江予奪摔在了他身上,他正要把江予奪掀下去的時候,肩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這疼痛讓他連喊都喊不出聲了。

江予奪一口咬在了他肩上,接着對着他肋骨下方又是一拳。

這一瞬間程恪腦子裏只冒出了一個念頭。

江予奪的精神,絕對有問題。

他咬了咬牙,讓自己冷靜下來,抓住了江予奪的手腕,狠狠地一擰。

這一擰他用了全力,正常人會疼得立馬順着勁翻過身。

但江予奪似乎沒有感覺,另一只手又按到了他肩上沒有松勁。

程恪感覺下一秒,他這只手就會移到自己脖子上,于是橫下心抓着他的手繼續往後擰了過去。

一秒鐘之後,程恪聽到了咔的一聲響。

江予奪失去平衡,倒了下來,他趁機猛地翻過身,膝蓋狠狠往江予奪肚子上頂了一下。

但床墊太軟,他支撐身體的腿晃了一下。

這一瞬間如果江予奪反擊,他會立刻被踹下床摔到地上,以江予奪的武力值,這一幕如果發生,他基本就沒有勝算了。

阿彌陀佛。

程恪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腦子裏想的不是對策而是這麽一句沒屁用的話。

但他沒有被摔下床,江予奪已經擡起的手突然定在了空中,接着就狠狠砸在了床墊上。

程恪也顧不上細想,一把扯起床單,猛地扳着江予奪的身體,把他連人帶床單滾了個360度,江予奪被卷在了床單裏。

這種姿勢,江予奪用不上勁。

“你清醒了沒有!”程恪膝蓋頂在他肚子上,手卡着他的脖子。

江予奪看着他,外面透進的光亮,讓他終于看清了江予奪的臉。

不知道之前江予奪是什麽樣的表情,但現在,江予奪看着他,眼神裏全是悲傷。

“江予奪!”程恪又喊了一聲。

江予奪沒出聲,閉上了眼睛。

如果之前他是在發瘋,那麽現在,程恪能感覺得出來,他應該是清醒了。

“你手腕可能脫臼了,”程恪說,“不要亂動。”

江予奪閉着眼睛,不說話也沒動。

程恪小心地松開他,下了床。

盯着一動不動的江予奪看了一會兒之後,他打開了燈。

江予奪眼角有一小條濕潤的反光。

程恪盯着他,走到床頭,拿起了他的手機:“我叫陳慶過來。”

江予奪還是沉默。

程恪找出陳慶的號碼,撥了過去。

“三哥?”陳慶很快接了電話。

“我程恪,”程恪看着江予奪,“你現在馬上到我家來,江予奪他……”

“他怎麽了?”陳慶馬上問,“暈了?”

“不是,”程恪不知道該怎麽說,江予奪還躺在那兒,萬一哪句話沒說對……于是他選擇了一個比較中性的說法,“我跟他打了一架。”

“是他打你了吧?”陳慶問。

程恪愣了愣。

“他認錯人了……他已經好幾年沒這麽認錯人了的,”陳慶聲音裏透着擔心,“我馬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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