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陳慶挂掉電話之後, 程恪舉着手機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才把手機放回了床頭。

雖然平時跟陳慶每次都非常費勁,說不上兩句就盼着結束, 但這會兒他卻并不希望陳慶挂電話。

因為挂掉電話之後, 他就得繼續自己一個人面對還裹在床單裏的江予奪。

江予奪應該已經恢複正常了, 只是他還會不會再次攻擊,強度會有多驚人, 程恪都無法判斷。

其實從認識江予奪的時候開始, 他就時不時會覺得這人神叨叨的,不過也一直沒有仔細琢磨, 除去他跟江予奪并沒有熟到可以探究得這麽深的程度之外, 大概也有他對江予奪某些不被覺察的好感。

無論這種好感是來自這個人本身, 還是因為他現在正經歷着人生最大的變化,總之是客觀存在的。

現在猛地需要面對這樣一個江予奪,程恪突然感覺有些迷茫了。

他站在床邊,看着還在床單裏安靜躺着的江予奪, 不知道這會兒是應該說點兒什麽, 還是該就這麽守着,或者是把床單打開看看江予奪的手。

站了一會兒, 他右邊肩膀開始有點兒疼,這是之前被江予奪咬了一口的位置。

他走到衣櫃前, 打開櫃門把裏面的穿衣鏡拉了出來, 不過鏡子對着自己之後他第一眼看的是床上的江予奪,看到他并沒有動, 這才往自己肩上看了看,白色T恤上能看到滲出來的血跡。

江予奪這一口咬得的确相當認真,他扯開衣領,破了三個口子,都是圓的,已經腫了起來。

不過比起這個咬傷,他臉上被砸的那一拳更讓他介意。

太明顯了。

右眼角下方又紅又腫的還帶着青。

他嘆了口氣,關上櫃門,又往江予奪那邊掃了一眼,走出卧室去了廚房。

冰箱裏沒有冰塊,不過有酸奶,他拿了一罐出來按在了眼角,也沒再回卧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陳慶其實來得挺快的,也就半個小時,門鈴就被按響了,但程恪去開門的時候,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三哥!”門剛開了一條縫,陳慶的聲音就已經擠了進來,“你沒事兒吧!”

卧室裏的江予奪沒有回答。

“積家你沒事……”陳慶進來之後看到了程恪的臉,愣了愣,立馬壓着聲音,“眼睛怎麽……疼嗎?要不要去看看,我開了車來的。”

“你先看看你三……”程恪往卧室指了指。

本來還有點兒擔心陳慶看到江予奪被裹成個老北京雞肉卷會大驚小怪,結果他這一回頭,發現江予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床單裏出來了,正坐在床沿兒上,除了頭發有點兒亂之外,一切如常。

程恪愣住了。

“三哥?”陳慶走了過去,“你怎麽樣?”

“沒事兒。”江予奪用右手托着自己的左手腕。

“他手腕大概脫臼了,”程恪看着江予奪,“我剛……勁兒可能使大了。”

陳慶低頭看着他的手:“脫臼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沒等程恪說去診所看看,他已經用右手抓住了左手,然後猛地往外一拉。

“你!”程恪只覺得自己手腕都跟着一陣巨痛,迅速地轉開了頭。

他知道江予奪是在給自己脫臼的手腕複位,但醫生幫着複位跟自己就這麽拽着手腕複位,給人的視覺感受還是完全不同的。

但餘光裏能看到陳慶似乎比他鎮定,站在江予奪面前沒有動,只是盯着他還在使勁的手。

“好了嗎?”過了一會兒陳慶問了一句。

“嗯,”江予奪站了起來,“你樓下等我。”

陳慶看了程恪一眼,轉身走了。

程恪感覺江予奪是想說點兒什麽,解釋,或者道歉。

但他倆就這麽面對面站了能有一分鐘,江予奪卻一個字也沒說。

程恪也想說點兒什麽,不過同樣沒能說出來。

又愣了一會兒,江予奪動了動,轉身去床頭把衣服褲子都穿上了。

程恪這時才震驚地發現江予奪身上一直只穿着一條內褲,打架的事兒大概是刺激太強烈,他之間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

江予奪穿好衣服,拿過手機,低頭在手機上戳了幾下,程恪聽到自己的手機在客廳響了一聲。

“我把陳慶的號碼發給你了,”江予奪把手機放到兜裏,“以後……他來收房租,有什麽東西壞了要修要換都可以叫他。”

“哦。”程恪應着。

“你還傷着哪兒了嗎?”江予奪問。

程恪摸了摸自己腫了的眼角,有點兒疼,不過身上別的位置都還行,除了肩膀都沒什麽感覺,他搖了搖頭:“沒。”

江予奪點了點頭,又站了兩秒,從他身邊走過,出了卧室,接着房門響了一聲,江予奪走了。

程恪嘆了口氣,坐到了床上,對着地板出神。

應該說句對不起的。

江予奪進了電梯之後有些後悔。

但對不起似乎沒有什麽用。

越是嚴重的事,對不起就越顯得單薄無力。

而他從小到大,這三個字的使用頻率,大概比我相信你高不了多少,沒有這個習慣,沒有這個意識。

而且今天他對程恪已經說過一次對不起了。

一天之內兩次對不起。

聽上去非常可笑,也非常沒有誠意。

也許現在最有誠意的方式,就是不再出現在程恪的生活裏。

陳慶把車開到了樓下,江予奪上了車。

車門一關他就摸了摸兜,想拿根煙,但口袋是空的,應該是放在程恪家裏了。

“你那個手還得固定一下吧?”陳慶拿了自己的煙和打火機遞給他。

“嗯,”江予奪點了煙,“我回去處理一下就行。”

“積家那個眼睛沒事兒吧?我看腫得厲害。”陳慶說。

“不知道,”江予奪皺了皺眉,“你有空給他打個電話再問問。”

“好。”陳慶發動了車子,往大門方向開過去。

“我把你號碼給他了,”江予奪說,“以後房租什麽的你去收。”

“行,”陳慶點頭,想想又看了他一眼,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像下了決心似地問了一句,“你不是挺久沒這樣了嗎?認錯人什麽的。”

“昨天晚上看鬼片兒來着,”江予奪把天窗打開了一條縫,“估計吓着了吧。”

“你倆怎麽這麽無聊,不是玩你畫我猜就是看鬼片兒,”陳慶嘆了口氣,“吃吃燒烤喝點兒酒什麽的多舒服。”

江予奪沒說話,仰頭看着天窗那條縫。

陳慶今天還算是貼心,一直把他送回家都沒再說話。

進了屋之後幫着他把手腕用繃帶固定了一下之後就上班去了。

江予奪站到窗邊,從窗簾縫裏往外看着。

的确是很長時間了,自從幾年前把陳慶暴打了一頓之後,他就一直沒再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也許真是不該看鬼片。

他很少看鬼片,或者說他很少看電影。

無論什麽樣的片子,什麽樣的故事,總會有那麽一兩個點,甚至是完全不相幹他都想不明白為什麽的點,會讓他回憶起以前的一些細節。

而鬼片就更直接,恐懼。

無論什麽樣的恐懼,它都是恐懼。

恐懼一但被真正勾了起來,他哪怕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都不再管用。

一直到程恪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都沉浸在恐懼裏。

你是只狗,現在是小狗,以後會是大狗。

你有名字嗎?名字是我給你起的,自然也可以拿走。

蹲下!起來!蹲下!起來!跑!跑!跑!

不要閉眼睛,不要看別的地方,盯着你的對手!

你只有一次機會出手,他不倒下,你就會倒下,不要給他機會起來……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會有對手出現。

……

江予奪一直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的光線從灰暗變得越來越明亮,然後變得刺眼,再慢慢暗淡下去,最後變成一片昏黃。

沒有看到可疑的身影,沒有聽到可疑的動靜。

也許是自己變得遲鈍了,離開那樣的日子已經很久了,高強度高壓力的訓練下才能保持的敏銳正在一點點地退去。

“沒事了,以後你們都安全了,你們都是安全的了,不會再有任何人傷害你們,不會再有任何人傷害你。”

有人跟他說過這句話。

但他不記得這個人是誰了。

他只知道不能相信任何對自己示好的人,任何讓你放松警惕的行為之後,都是下一次攻擊。

但他相信過這句話,非常認真地相信過。

因為這是他一直期待着的。

只可惜。

他這麽多年來,依舊甩不掉,那些人和那些回憶,還有那些傷害。

就像當年一樣,不輕不重,不致命,但很疼。

唯一的變化就是他不會再跟人說起過往,也不會再告訴任何人他們是誰,沒有人會相信,他也不願意被人當作瘋子。

窗外開過來一輛車,在窗戶前停下了,按了一下喇叭。

這是陳慶。

江予奪過去把門打開了。

“我去聽福樓要了幾個菜,”陳慶拎着兩個兜進了屋,“都是你平時愛吃的。”

“嗯。”江予奪點點頭。

“我開燈了啊?”陳慶手放在燈開關上問了一句。

“開吧。”江予奪在桌子旁邊坐下了。

陳慶開了燈,過來幫他把吃的都拿出來排在了桌上:“吃吧,我先回家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陳慶大多數時間裏是個傻逼,但眼下這種狀況,他卻一直都處理得很好,會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自己呆着。

“明天三號樓收租,”陳慶說,“也是我去嗎?”

“我去。”江予奪說,程恪那兒的房租可以讓陳慶去收,這邊的房租他得親自去,他不想讓盧茜有什麽想法。

“好。”陳慶給他倒了杯水,然後開門走了。

江予奪沒什麽食欲,哪怕能聞得出菜很香,也都是他平時愛吃的那些,也還是沒有食欲。

不過他照樣拿起筷子,一口不少地把飯菜都吃光了。

最後還打了個飽嗝。

手機在客廳裏響着,程恪站在燃氣竈前看着竈上的鍋,完全不想去接。

他現在一肚子郁悶外帶半肚子火,本來覺得煮鍋白粥應該很容易,沒成想用了一個小時,只煮出了一鍋開水泡飯。

今天他才感覺廚房裏沒個電飯鍋實在是非常不方便,雖然他住了這麽久,就煮了這一次粥。

早知道直接叫外賣了,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廚藝。

手機第二次響的時候,他才轉身去客廳看了一眼,有些意外的是,電話是陳慶打過來的。

他接起了電話:“喂?”

“積哥,”陳慶的聲音傳了出來,“吃飯了嗎?”

程恪對于這個新名字無力糾正,只是應了一聲:“沒呢,正在做。”

“你做飯?”陳慶非常吃驚,“不太安全吧?”

程恪沒有說話,不知道這個不安全是覺得他會把廚房炸了還是會毒死自己。

“要不我給你帶點兒過去?”陳慶說,“我剛去聽福樓買了飯菜,拿了點兒給三哥,還有多的。”

“不用不用,”程恪趕緊說,“我已經做好了。”

“剛不還說正在做嗎?”陳慶說。

“是,現在做好了。”程恪回答。

“……哦,那挺快啊,”陳慶說,“那什麽,我就問問啊,你那個傷,怎麽樣了?影響視力嗎?”

其實那一拳沒砸着眼睛,但程恪還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又往四周看了看,然後才回答:“不影響。”

“要不你去醫院看看吧?”陳慶的語氣不太放心,“這種情況……三哥手肯定重。”

陳慶提到江予奪的時候,程恪頓了頓,猶豫了一下:“你要不,還是把菜拿過來吧。”

“啊?”陳慶愣了愣。

“我這兒有酒,”程恪說,“一塊兒吃吧。”

陳慶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想幹嘛?”

“……我能幹嘛?”程恪說。

陳慶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行吧,我現在過去。”

程恪把那鍋開水泡飯裏的水倒掉了一半,然後把鍋又放回了竈上,繼續煮着,也許把水熬幹了還能得到一鍋白米飯?

不過陳慶過來之後第一句話就讓他的夢想破滅了。

“你還真是個大少爺啊,”陳慶嘆着氣把火給關了,“你就是給它跪下,它也不會再變成米飯了。”

“哦。”程恪也嘆了口氣。

“我那兒有米飯呢,三盒,”陳慶說,“管夠。”

程恪有些郁悶地拿了幾個盤子到客廳,把陳慶帶來的飯菜倒進了盤子裏。

“真講究,”陳慶坐下了,“餐盒裝着不是一樣吃麽?”

“看着舒服,”程恪拿了瓶紅酒放到桌上,“喝得慣嗎?我這兒沒有白酒。”

“都一樣,”陳慶倒了兩杯,“喝了白的我還不敢開車了呢。”

“……喝了這個你也不能開車了。”程恪看着他。

“不影響。”陳慶說,“算上我以前無證駕駛,我都多少年的老司機了。”

“這是酒駕。”程恪按住了他的杯子。

“我靠,”陳慶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擺了擺手,“行行行,我不喝了行吧。”

“你喝了打個車回去也行啊,”程恪說,“明天再過來拿車。”

陳慶沒說話,看樣子像是在心裏做着激烈的鬥争,想喝酒,但是不想明天跑一趟來拿車。

“這樣吧,”程恪想了想,“你把地址給我,我明天幫你開過去。”

畢竟今天叫陳慶過來,并不只是喝酒吃飯。

“那行!”陳慶頓時一拍腿,拍完了又看着他,“你有本兒?”

“我拿的A2的本兒。”程恪說。

“我靠,你考個大貨本兒幹嘛啊?”陳慶非常吃驚。

“好玩。”程恪說。

“是挺好玩的……”陳慶把車鑰匙拿出來放到了桌上,“小心點兒開,這車是客戶的,昨天剛噴完漆。”

“嗯。”程恪點了點頭。

陳慶拿過杯子喝了口酒,又夾了一塊排骨咔咔咬着。

程恪正琢磨着要怎麽開口才不會顯得太突兀,陳慶看着他笑了笑:“其實我知道你今天這是為什麽。”

“嗯?”程恪看了他一眼。

“你要不是想問我三哥的事兒,”陳慶說,“這輩子你都不可能叫我上你家吃飯。”

“別說得這麽絕對。”程恪說。

“就是這麽絕對,”陳慶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吧,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嘴上不說是你有教養,但你心裏頭肯定看不上我,你跟三哥也一樣,不是一路人。”

程恪沒出聲。

“不過你不會看不起他,”陳慶說,“他跟我們不同,嚴格來說,也不是一路人,只是不小心碰上了。”

程恪笑了笑,陳慶也并不是所有時候都傻。

“所以你就直說吧,不用繞彎,我們街面兒上混的,有話都明說,”陳慶說,“但能不能說到一塊兒去,我就不保證了。”

“江予奪總這樣嗎?”程恪問。

“哪樣?突然打人嗎?”陳慶皺了皺眉,“我不是說了麽,他好幾年都沒這樣了,以前也就打過我一次。”

“他打你了?”程恪問。

“嗯,”陳慶點點頭,“那天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我以為他玩手機呢,就過去拍了他一下,結果就被打了,不過打了幾下他就停了。”

程恪想起來江予奪今天胳膊砸在床墊上的那一下,如果沒有這個空檔。

“他這是……為什麽?”程恪又問。

陳慶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埋頭吃着菜。

“我今天一大早就被他一頓揍,”程恪說,“我總得知道為什麽吧?”

“有什麽為什麽的,”陳慶嘆了口氣,“他每天都繃着神經,不然有什麽危險沒發現怎麽辦,太緊張了就會誤傷呗。”

程恪沒有說話,感覺陳慶這解釋說合理也沒有哪兒不對的,但又覺得肯定不是這麽回事。

“會有什麽危險?”程恪問,“跟他小時候的事兒有關嗎?”

陳慶擡起了頭:“他跟你說過他小時候的事兒嗎?”

“提過幾句,”程恪說,“沒說太詳細。”

陳慶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那我也不能多說。”

“你知道很多嗎?”程恪又問。

“我跟他認識都多少年了,”陳慶說,“從他來這兒我就認識他了。”

程恪給他杯子裏倒滿了酒:“那他小時候……”

“我不會告訴你的,”陳慶說,“真的,別問我,我一個字兒也不會告訴你。”

程恪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那‘他們’是誰?他是不是覺得有人在跟蹤他?”

“覺得?”陳慶皺了皺眉,“什麽叫覺得啊!本來就是啊!”

程恪愣住了,是真的有人在跟蹤江予奪?

他一直覺得江予奪在這件事上不太正常,是自己判斷失誤了?

“你看到過嗎?”程恪問,“那些跟蹤他的人?”

陳慶看着他,又夾了一塊排骨,一邊嚼一邊像是在沉思,一直到把排骨咽下去了,才說了一句:“沒有。”

程恪再次愣住了。

“你也知道,我這人,不是這塊兒料,”陳慶說,“要沒有三哥,我被人打了都不知道多少回了,我根本發現不了什麽危險。”

“你從來沒看到過有人跟蹤他,”程恪說,“那你為什麽會相信有人跟蹤他?”

“你是不是傻子啊?”陳慶瞪着他。

“……大概是吧。”程恪對于自己被陳慶下了這麽一個結論非常無奈。

“他身上的傷!你看不到嗎?”陳慶繼續瞪着他,“每次他發現不對,都會受傷!你沒見過嗎!這片兒還有誰能敢這麽沒完沒了地找他麻煩?又有幾個人能這麽随便就能傷他啊!”

程恪沉默了一會兒:“那他受傷,你看到過嗎?”

“廢話,看到過啊。”陳慶說。

“被跟蹤他的人傷着,你看到過嗎?”程恪又問了一遍。

“沒有,”陳慶有些不耐煩,“我都說了我沒見過那些人……不是,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是想說……”程恪咬了咬牙,“江予奪是不是精神上有什麽問題?”

“我操?”陳慶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把筷子一摔,“我他媽看你才有神經病!而且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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