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雙蕖怨

蕭承平坐在床上,半面身子赤/裸着,眉頭暗暗縱起,忍痛吸着涼氣。太醫正在一旁給他小心翼翼地上藥,殿內安靜得呼吸可聞。

蕭放就站在他後面。

毓貴妃跟在一旁,看到那猙獰的傷口後忍不住握緊了皇上的手臂,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旁邊:“陛下還是去坐坐吧,可別累着了。”

蕭放點了點頭,走到一旁坐下,整了整龍袍,又擡眼看向蕭承平:“皇兒覺得如何了?”

蕭承平剛要開口,似乎是扯到傷口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随後是劇烈地咳嗽聲。

太醫很是懂睿王殿下的心思,忙跪地回道:“經過這兩日的調養,殿下性命已無礙。只是這種毒毒性頗深,傷口上的餘毒會讓人奇痛無比,臣只能用藥壓着,卻不能完全止痛……”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蕭放氣得肩膀發抖,雙手不知如何安放。他向來最是疼愛這個兒子,現在聽聞他如此痛苦,眼中的怒火熊熊燃放,“朕給劉致十日時間,時至今日他卻毫無進展!”

“賊人膽敢在慶隆殿動手已是讓朕丢盡了臉面,如今卻連罪魁都找不出,豈不是讓天下人看笑話!”

毓貴妃急忙給他順氣:“陛下千萬要保重龍體,橫豎還有些時日,劉大人能不能找到真相也未可知呢。”

玉手輕撫,落在心口上當真能撫平怒氣,光是看到瓷一般的人兒就已經很賞心悅目了,蕭放拍了拍愛妃的手,才總算消了心中之火。

“咳咳咳!”蕭承平暗着胸口咳嗽兩聲才終于停了下來,他蒼白着臉,沖太醫揮了揮手,讓他站到一旁,又看向蕭放。

“父皇……兒臣,兒臣有件事想要告訴您,或許對揪出真兇有所幫助。”

蕭放一怔,面上隐有喜色,急道:“快說!”

然而蕭承平卻并未急着說出來,他暗暗睇了一眼旁邊,蕭放當即會意,揮手讓其他人都下去,只有毓貴妃還賴着不走。

“皇上……”她嬌嗔着拉攏着蕭放的袖子。

蕭放卻沒給她好臉色,神情頓時陰了下去:“沒聽懂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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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貴妃面容一僵,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但她很快整理了面色,起身告退,扭着腰肢離去了。

“你說吧。”

蕭承平似是在猶豫:“那日在慶隆殿發生的事,父皇可相信兒臣?”

蕭放看着他,一雙眼睛頓時變得幽深,他從龍椅上站起身,背過身去走了兩步,才開口:“此事,是你做得魯莽了,衍兒再怎麽說也是朕的兒子,是你的長兄。”

他轉過身,聲音擲地有聲。

“命裏有時終須有,你何必如此急切呢?”

蕭承平卻急忙走上前,一手扶着肩膀,蒼白着臉道:“父皇!兒臣怎會不懂父皇的心!更不會做出如此大膽的事來!”

蕭放緊着嘴,眼中閃過一絲猜疑。

蕭承平斂下眼眉看着前面,聲音低了很多,語速卻快了起來:“陸鷹的确是出去辦事了,也和玲玉閣有所交集,那信函之上的內容大多是真的,可父皇若是看了,就可知道那之中無一字提到過‘暗害皇長兄’!”

“有什麽分別呢?你可知,光是那一個證據,朕就可治你的罪!”

蕭承平突然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父皇!您知道兒臣讓陸鷹查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父皇可記得,終于皇祖父之手的皇家秘衛,暗影衛?”

話音剛落,蕭放驚色滿面,他瞪圓了雙眼,前行一步,指着蕭承平:“你給朕說清楚!”

“好端端的,為何突然提到暗影衛?”

暗影衛曾是皇家秘衛,暗衛之人皆為皇帝所用,除此之外誰的話都可以不聽,後因其行事狠辣的作風而飽受诟病,經常是弄得朝廷人心惶惶,當時的皇上便将暗影衛取締了。

但其實暗影衛只是從明面上轉到了地下,徹底成為了只握在皇帝手中的一把刀。此乃朝廷隐秘,只有鮮少的皇族之人知道,甚至歷代皇帝朝中的許多冤案便是出自暗影衛之手,最後草草作罷。就是這樣一支秘衛,到了孝景帝那裏卻戛然而止,蕭放始終沒能窺得他們的蹤跡。

尋不到,他就不能放心。

不能放心,那裏就終歸紮着一根刺。

“兒臣知道暗影衛乃是父皇的一塊心病,所以從未放棄過尋找那塊可掌管暗衛的銀龍令牌。前些時日好不容易尋得一絲蹤跡,卻突然失了陸鷹的消息,沒想到他落到了皇長兄手裏。”

“父皇還記得那天嗎?陸鷹不知是怎麽了,于大典之上卻一句話都未說出來,随後馬上就被人殺死了,當時兒臣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另有隐情!”

蕭放瞪大了雙眼,尾音拉長:“你是說——”

蕭承平接着道:“兒臣當日在慶隆殿遇襲,第一個暗器幸得有人提醒所以躲了過去,緊接着是第二個暗器,若非有禁衛軍在側,恐怕兒臣現在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

“可父皇應該知道,暗器一旦投擲而出便是會暴露行蹤,盡管那第二擊來得很是迅速,兒臣在那瞬間卻還是捕捉到賊人的身影,那人臂膀上繡着一團銀絲雲紋,正是暗影衛的标志啊!”

“不對,”蕭放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擡手打斷了他的話,“那日禁衛軍抓到的人,分明不是你說的這樣。”

“暗影衛形如暗影,又曾是皇祖父的秘衛,豈是随便一個禁軍侍衛能抓到的?真正的兇手定然已經跑了,禁軍抓過來的那個死屍,可能只是其為逃脫罪責而找人冒充的,父皇不妨讓劉大人審一審他。”

蕭放沒說話,目中思量着什麽,過了一會兒,他轉身坐回龍椅上,一張臉上陰雲密布。

“你的意思,暗影衛,竟然落到了衍兒手裏?”

“兒臣不敢妄下斷言,但當日的一樁樁一件件,兒臣不得不懷疑皇兄有此嫌疑。只是如今陸鷹已經身死,而玲玉閣也舉閣銷聲匿跡,兒臣查到的這一點點線索也就此斷了。”

蕭放暗自握緊了拳頭,龍紋袖口中的手掐出了白印子……

父皇死的時候,對他說暗影衛早已遣散,銀龍令牌也随之銷毀,至死不願将所有的權力交給他。

難道是給了衍兒嗎?

怎麽可能……他才是大齊的皇帝。

“此事還有人知道嗎?”

“除了陸鷹和玲玉閣的閣主,無人知曉。”

蕭放匆匆起身,行到殿門口的時候停下腳步,背對他道:“陸鷹既已身死就不追究了,至于玲玉閣的人……就算要掘地三尺也要将他們找出來,找出來後,格殺勿論!”

“是。”

蕭承平一擡頭,發現自己父皇已經推開殿門走遠了,遙望那背影,他舔了舔幹涸的唇角,慢慢浮現出一抹狠戾的笑……

高囚守在殿外,看皇上陰着一張臉走了出來,連忙跟在他後面,什麽話也不敢說,眼觀鼻鼻觀心地低着頭走着。

行到含光宮前,蕭放堪堪停住了腳步。

“今日是什麽時日了?”

高囚應道:“回皇上,今日是初八了。”

“初八,”蕭放念叨了一遍,轉身去了相反的方向,“去幽琅宮。”

高囚一愣,心裏敲起了鼓,往常皇上只有每月十六才會去幽琅宮,而且都是暗中前去,絕不驚動別人,年年歲歲從未更改,今日是為何突然要去那裏了呢?他雖疑惑,卻還是跟了上去。

到了幽琅宮,蕭放腳步絲毫沒有停留便踏了進去。

明妍正在給周槿諾喂藥,卻突然聽到了外面有人高喊了一聲“皇上駕到”,她手裏的藥碗“咣當”就砸到了地上,滾燙的湯藥灑了一地。

沈绾還沒有見到明妍姑姑如此失态的模樣,而且這又是幽琅宮,皇上怎麽會踏足冷宮呢?

周槿諾卻比明妍姑姑冷靜多了,她擡了擡手,伸手拿過一條絹子拈了拈嘴,輕聲道:“将這收拾了,你們都下去吧。”

沈绾雖有些動搖,可卻沒耽擱了娘娘的囑咐,俯身去收拾藥碗,明妍姑姑卻面露難色,輕喃:“娘娘……”

“下去吧。”

她話音未落,蕭放已經走了進來,高囚被留在了外頭。他一身明黃龍袍負手而立,雙眼看向這邊,又像沒有看向這邊,周槿諾靠着架子床,雙眼緊閉,好像根本不知道皇上的到來。

“都下去!”蕭放橫了一句。

沈绾見到蕭放似乎隐有怒氣,心裏卻開始七上八下了,若是皇上傷了娘娘,她在蕭承衍那裏可無法交代。只是沒等她猶豫,明姑姑已經拉着她退了下去,沒給她絲毫糾結的時間。

到了殿外,明姑姑已是紅了雙眼,靠在朱紅色的柱子上,将額頭貼上去,抖着肩膀哭了起來。

沈绾擡起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皇上為何突然來此?娘娘為何面如死灰?明姑姑為何傷心落淚?還有娘娘身上的傷,跟這些都有關系嗎?為什麽蕭承衍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件事?

“姑姑……”

“別問,”明妍帶着哭腔,聲音裏盡是絕望,“別問。”

幽琅宮的內殿之內,蕭放走到周槿諾身前,掀開龍袍坐在她對面,連風雨之前的平靜都沒有,伸手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下巴,冷聲道:“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周槿諾睜開眼,卻還是不看他,只是盯着掐着自己的那只手,模樣仿佛個活死人。

“好,好!周槿諾,你有骨氣,向來不曾正眼瞧過朕一眼,很好,可朕今日來,是為了同你商量衍兒的事,你難道還是這樣待朕嗎?”

周槿諾擡起眼簾,終于把目光凝聚到他的臉上。

這一擡眼,蕭放心中火氣更甚,手上也猛地加大了力氣:“先皇是不是将銀龍令牌給了衍兒?說!”

周槿諾不為所動:“臣妾不知陛下說的是什麽?”

蕭放狠狠地将她拽到自己身前:“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周槿諾沒有回話。

蕭放幽幽地看着她,慢慢放下了手,她的臉頰處被掐出了兩道紅印子,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猙獰。

“你知道,朕一旦懷疑衍兒,他這個太子就要做不成了。”

更漏聲聲,燭光隐隐。

周槿諾突然笑出了聲,眸中盡是涼意:“陛下當年就可以奪了衍兒的太子之位,只是晚了十幾年而已,誰還能忤逆得了你嗎?”

蕭放睥睨着她,忽然俯下身,擡手托起了她頸肩的烏發:“你說的沒錯,朕想要立誰就立誰,無人敢說二話。但是如果衍兒不交出銀龍令牌,朕或許都不能留得他性命了。”

周槿諾呼吸一滞,猛然瞪大了雙眼,她伸手推開蕭放,眼裏已經沒有了方才的冷靜:“你厭棄他!褫奪了他太子之位便是,這麽多年來,即便身為太子,他也不過是在你鼻息下奄奄生存,日日如臨深淵!這還不夠嗎?”

“還不夠嗎?你竟還想殺了他!”

“銀龍令牌可掌管暗影衛,若是朕不殺他,早晚有一日他會來殺朕!”

“他手上從沒有什麽令牌,他至今不過是求一條活路!”周槿諾捶着胸口,兩行清淚流下,可她終究又偏過頭,将淚水抹去,兀自又閉上雙眼。

“陛下不如将臣妾一并殺了吧。”

蕭放看着她的臉,柳葉長眉,挺鼻櫻唇,即便經過了歲月風霜,她依舊還有當年姿容。

蕭放眸色一暗。

“朕說過不會殺你,就不會殺你,朕要你看着,讓你知道當初的周家是如何有眼無珠!讓你知道,這世間,唯有朕,才是你的天!”

他握住周槿諾的手,将她向床裏一推,狠狠壓了上去……

子時剛過,沈绾才和小春趕回了內殿,一人端着膳食,一人端着湯藥,齊齊候在床邊。

蕭放早已經離開了。

明姑姑放下帷簾,雙眼微紅,跟沈绾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兩人将托盤放到桌子上。

“娘娘又睡下了,東西先放這兒吧。”

“明妍……”

明妍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周槿諾虛弱的聲音。

沈绾急忙跑過去,将帷簾撩開,扶着周槿諾起了身:“娘娘……起來吃些東西吧。”

周槿諾擡了頭,看着沈绾的模樣,竟然彎起了笑眼,“不急。”她道。

“明妍,小春,你們将吃食再去熱熱吧。”

吃食剛熱好了端上來,娘娘這分明是借口讓她們下去,好和沈绾說話,二人相互看了看,最終應聲退了下去。

等人都下去了,沈绾才猶豫着開了口:“娘娘可有什麽話要和奴婢說?”

周槿諾長出一口氣,閉了閉眼。

“沈绾,今日之事,你不許跟衍兒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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