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離亭怨
東宮易主,對于兩兄弟來說,不過是一個搬進去,一個搬出來的區別而已。
睿王連大典都不必重新再辦,上次未成的禮,就當它已經成了,蕭承平直接成為太子。
錦都的人慣會自欺欺人,臺上演戲的人是戲子,臺下看戲的人是傻子,他們就是戲子和傻子。
蕭承衍遷出東宮只用了半天不到,他實在沒什麽東西要拾掇的,手裏只一卷《道德經》,旁得再沒有什麽東西,輕松地仿佛從未在東宮住過。
就封瀝州卻還需要多做準備,并不是他拍拍屁股就能上路的事。睿王……不,現在他已經是太子了,在接見東宮屬官的時候,很客氣和善地同他們說,如果想要追随瀝王,也可以辭去官位離開這裏,若是不想,他也會以禮相待,絕不虧待諸位。
一開始,還是有許多屬官們為蕭承衍鳴不平,質疑陛下的裁決,實際上在東宮任職的這些年,他們看清了人情冷暖,早就對大齊不抱希望了。他們願意追随殿下。
然而不過兩天的時間,那些人又匆匆改了口,按部就班,一門心思為他們的新殿下赴湯蹈火。
讓人好像一夜就看透了人間真實。
臨行前日,太子蕭承平盛裝以請,同諸位東宮屬官一起為蕭承衍踐行,用最高傲的姿态對他還以羞辱,只有那些屬官們面露愧色,始終不敢擡頭。
宴請途中,太子少傅似乎忍不住了,成為了那些人中唯一一個端着酒上前來說話的人。
他恭謹地低着頭,連握金樽的手都發抖,他站在蕭承衍身前,無一絲一毫的磊落之氣。
客席上的屬官們都交相對飲,眼神卻留意着那裏,高座之上的蕭承平獨自斟酒,耳朵也偏向那裏。
“殿下!吾等皆是無奈之舉,瀝州路途遙遠,可我們尚有妻女在京,如何能抛下這一切追随而去……雖知道今日的踐行宴是睿王要殿下難堪,可我們,別無選擇!殿下,千萬莫要怪罪我們啊!”
他終歸是不敢大聲說話的,這些來自肺腑的真言,他只能擠在嗓子裏,發出氣音,只讓蕭承衍一個人聽到。
可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你看不到聽不到,就能蒙混過去的。
坐在首位之上的那個人,未必肯因為這一句吃裏扒外的話就治那人的罪,卻一定在這時候隐在金樽之後偷偷的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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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就在等這個時候?
蕭承衍收回眼神,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随後倒扣在桌面上,衆人一凜,追随了太子多年的他們都知道,只有在生氣的時候,他才會這樣做。
卻見殿下突然站起身,對着那太子少傅揚顏一笑。
“可不止是要我難堪,而是要我們難堪。”他咬緊了“我們”那兩個字,語氣極盡諷刺。
蕭承平留下他們,真的是要重用他們嗎?一定不會,他心胸狹窄疑心重重,怎麽肯放心用皇兄的人?留他們在,只不過為了這一刻罷了。
羞辱的也是在坐的所有人,誰又能置身事外呢?
那人脊背一僵,霎時間臉色煞白,連身形都不穩了,猶如一只在臺下看猴子雜耍的同類,那一刻,簡直是丢臉至極!而更恐怖,是他們未來的路。
蕭承衍自然不會再帶他們走了。
蕭承衍看了看他,別的不再說,決然地轉身離開,時至今日,他也沒什麽理由再給蕭承平好臉色,他就要離開錦都了。
至于今日前來的原因……
想起那些臉色鐵青的東宮屬官,他略微搖了搖頭。
未出殿門,身後突然傳來幾句喊聲。
蕭承平放下架子追來,同他并肩前行,好像絲毫不存在過芥蒂一般。
“皇兄,今日的踐行宴,你可還滿意?”蕭承平信步前行,每跨出一步,都要顯出他的悠閑自在,肖想了十多年的太子之位終于到手,他也可以放下這些年一直提起的心了。
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讓他如沐春風。
蕭承衍踏出殿門,迎面吹來了呼嘯的冷風。
接近年末的第一場雪來了,并且來勢洶洶,晶瑩的雪花混着冰礫子砸到人的臉上,本以被風吹麻了的臉,竟然有些疼。
蕭承衍擡起手擋在眼前,看了看這座他住了小半輩子的地方,神色如風雪一樣冷硬。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開心嗎?”他沒回答蕭承平的問題,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蕭承平笑了笑,突然挺起胸膛,即便在風雪之中也依然傲然挺立,這才是一個贏家該有的姿态。
“當然!”他答得輕松,就像一個孩童一樣。
和自己的皇長兄明争暗鬥這麽多年,他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麽放松過。
蕭承平的母親只是個末流的宮人,和皇後之子的蕭承衍有本質的不同,可在他記憶裏,父皇最疼愛的,最看重的,卻是他這個次子,而對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從不在意。
有一段時光,蕭承平每每想到父皇那天差地別的态度就會沾沾自喜,那時候,他不奢求什麽,只期望父皇的态度可以始終如一,讓他即便是在皇兄身前,也依然懷揣着優越感。
但他後來卻發現,蕭承衍并不在乎這些。
他母後被廢,周家被滅,東宮清洗,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但他依然對蕭承平的傲慢不屑一顧。
起初他不懂,直到有一日,他看到父皇跌跌撞撞地從幽琅宮出來,精神不振地回了永和殿,他擔憂父皇,便追着跟了進去。
就在那日,父皇發瘋一般地抓着他的肩膀跟他說:“你是最好的!朕最疼愛的就是你,朕将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你!不管別人怎麽說,不管別人如何看不起你,你都會成為坐上那個至尊之位的人!你明白嗎?你能明白為什麽嗎?”
“父皇……兒臣不明白……”他怕極了,并且隐隐地覺着,父皇越是這般說,就仿佛越是在否定什麽。
蕭放搖着他的身子,目眦欲裂,根本不知道在看誰。
“因為皇子之中,你最像朕了。”
……
猶如被阻斷了呼吸,置身于冰窟之中,身後是懸崖,向前一步即被冰封。他動彈不得,只能瞪着眼睛看着父皇。
那晚父皇抱着他說了很多話,蕭承平突然就明白了,父皇根本不是對他寄予的厚望,而是對父皇他自己寄予的厚望。
他是父皇的傀儡,影子,另一個完整的,可被他操控的人生,總之,不是他蕭承平。
父皇看不到他,而他一味地在皇兄面前證明自己的舉動,不知有多可笑。
從那一刻他就暗自發誓,一定要成為一個和父皇不一樣的人。
父皇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愚蠢的可憐人罷了。
蕭承平兀自笑了笑,轉頭看向皇兄。
“怎麽?皇兄認為我不該開心嗎?”
青石路上已經積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雪,一路上只有兩人留下的蜿蜒腳印,好像沒有回頭路一樣。
“你不應該放下心,你該開始擔憂了,”蕭承衍頓住腳步,突然回頭凝望他一眼,眸中含着猜不透講不明的情緒,而後他又背手向前走,淡淡地說了句,“這才像你。”
蕭承平像是被戳到了痛處,停在那裏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徹底沒了方才的好心情。
“我擔憂什麽!皇兄明日就封,封地是靠近東海人稀地貧的瀝州,難不成在那裏,你還能奪回什麽東西嗎?”
他冷笑一聲:“若我是你,就乖乖地在瀝州頤養天年,做一個與世無争的瀝王,到了削藩集權的時候,我還可以放皇兄一條生路。”
蕭承衍嗤地一聲笑了,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這樣殘敗不堪的大齊,竟然還妄想着削藩集權?他真的明白太子之位承擔的是什麽嗎?
蕭承衍突然轉過身,隔着十數尺的距離,嘴上依然漾着淺笑。即便跌落紅塵,他還是這般泰然自若,讓人觸手不及。
他揚聲道:“若你是父皇,知道自己現在最該做的是什麽嗎?”
“是殺了我。”說完這四個字,蕭承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蕭承平的手猝然握緊,緊咬着牙關看着他就那樣走了,直到風雪阻斷了他的視線,只留下長長一串腳印。
兩邊的紅牆像是要将他困在此處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蕭承衍用一句話求了一條生路,他看透了蕭承平內裏最醜陋,最不願人觸碰的東西。
他不會殺蕭承衍的,因為他想證明自己和蕭放不同,他還愛玩,心中有着卑微的自尊心,他更願意将天下至尊之位當做一場賭局,就這樣把人殺了,太過勝之不武,很沒意思。
實際上,要蕭承衍在瀝州也不安分才是最好的,要他在彈丸之地不顧一切地爬回來,卻怎麽也爬不回來才是最好的。
他就願意看皇兄匍匐的樣子。
只是被皇兄這般直接洞察心思當面戳穿總歸是會讓人不悅的。
可是沒關系,餘生還很長。
蕭承平轉過身,踩着一路風雪原路返回了,回到屬于他的東宮。
沈绾站在六安宮外,一邊抱緊雙臂一邊盯着宮道,才剛開始吹起風雪,就連低等的灑掃宮女內監都沒了蹤影,回到住處躲半刻清閑去了。
長長的宮道上鋪就着銀白一片的紗綢,一眼望不到邊際,遙遙看去,似乎能蕩滌心中的陰霾。
慢慢的,遠處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沈绾定睛一看,急忙在檐下撐開傘,向着黑點的方向奔去。路上濕滑,她跑地有些小心翼翼。
到了跟前,沈绾将傘向上一擡,替他遮擋了風雪,一紙紅傘成為了雪地裏唯一不同的顏色,像白紙上落下的一滴鮮血。
沈绾擡頭看他,發現他眉毛眼睛上都挂着雪粒,臉色凍得發白,眼底似乎有些落寞,卻又逞強地挺直胸膛。
他跌落泥潭裏,縱使一身泥濘不堪,也高傲地不顯出一絲狼狽。
卻又為何,更加叫人心疼呢?
“可有當面諷刺那些牆頭草了?”沈绾踮起腳,狀似不在意地替他拂去肩膀雪花,出聲問道。
蕭承衍偏頭看了看沈绾的手,神色沒有什麽變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到底,此事确實無法怪罪他們。”
沈绾的手一頓。
“兩日之前,他們在殿下面前可不是這麽說的,既然要茍且,當初何必那副嘴臉?”
沈绾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是哪來的火氣:“為官須得審時度勢,為臣,就必須要忠心耿耿。殿下養了一群白眼狼,該當自省。”
明明被放棄而顏面無光的是他,眼前的人卻比他還生氣。
蕭承衍輕笑一聲,突然抓住沈绾替他拂去雪花的手,将她向裏一帶,紅傘偏移了幾寸,剛好将兩人半身擋住。
緊貼的身軀互相流淌暖流,沈绾被他緊緊攬在懷裏,怎麽也掙脫不開。
“那你呢?”蕭承衍突然問道。
“你願意只臣服我一人,永遠不背棄我,離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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