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君不悟

小春只是宮中的罪奴,身份不清不楚,也不知道她背後是否隐藏着什麽人,所以周氏一直在叮囑沈绾要防着點她。

因此每日殿下潛入幽琅宮的時辰都是在深夜,小春熟睡之後。

太子思過的期限很快就過了,他也恢複了自由之身,每日開始早朝。

他被關禁閉期間,朝中許多決議都是由蕭承平替蕭放承擔的,大臣就在觀望着,看皇上到底會不會在這種時候,将睿王殿下的權力收回,交還到太子手上。

不出所料的,皇上并沒有在意朝堂之上又多了一個什麽人,他還是每日上朝,批閱奏章,然後讓睿王參與裁決,而太子殿下,就如游離在朝局之外一般,有時甚至整個早朝都未能發一言。

東宮屬官都急壞了,蕭承衍卻一如往常。

只不過在其他大臣眼裏,他也只不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般。

這或許就是蕭放最大的仁慈了。他不出言廢棄,對蕭承衍視若無睹,讓他活成了朝堂上最大的笑話,自己卻猶自扮演一個念舊情的人。

他逼得他退無可退,他逼得他親口認輸。

手指被碰了一下,蕭承衍茫然地擡起頭,看到沈绾給他倒着茶,眼神卻往床邊上瞄,似乎給他使了個眼色。

“娘娘問殿下餓不餓呢。”

方才神思恍惚,沒聽到母親的話,蕭承衍右手握緊了發燙的茶杯,回頭時卻是笑着回答:“在這坐了許久,是有些餓了。”

周槿諾臉上洋溢着喜色,不知是不是因為每日都能見到太子的關系,她這些天少了往日的平淡,多了些不同的色彩。

“沈绾和你明姑姑去吧,給殿下弄點吃食過來,別驚動了小春。”

“是”。

小春如果只是尋常的罪奴還好,若是哪方勢力留在宮中的暗樁,或是被誰有心利用了,就難保他們的事不被對方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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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绾聽從娘娘的話一直防着她,也無謂她如此冷漠,實在是身在局中,不得不多為自己和娘娘考量。

兩人應聲下去了,昏黃的殿內就只剩下兩人,唯一的一盞燈火明明滅滅的,将人的那一半臉照得晦暗不清。

周槿諾看着蕭承衍挪到殿門久久未回的視線,不知怎麽就忽地笑出聲來,眼神卻越發溫柔了。

蕭承衍竟然還是未回過頭。

“衍兒,你在看什麽呢?”

冷不防地一問,還帶了些揶揄,蕭承衍猛地回頭,像是才回過神來,眉頭不免一皺。

他低下頭輕啜一口香茗,“沒看什麽。”他低聲回道。

茶太燙了,燙得他耳根後火燎燎的。

周槿諾忍着笑意,沖他招了招手:“你坐這裏來,母親有話要對你說。”

蕭承衍一頓,手将茶杯輕輕放回了桌子上,起身走至她床前坐下,雙手撐在膝頭上,也許是因為剛才有些窘迫,現今連眼神都不知該放在哪了。

自從周槿諾被趕到幽琅宮之後,他便和母親很少見面了。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小,常常會偷偷跑到幽琅宮跟她見面,只是母親怕他得罪了父皇,不讓他來,來了也不讓他近身,總是像躲洪水猛獸一樣躲着他。

後來他漸漸長大了,知道将自己的一切情緒都隐藏起來,不再做會讓母親煩憂的事。思及母親的時候,只要躲在暗處偷偷望一眼,覺得心安便已足夠。

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他突然明白,不懷揣着多餘的期冀與幻想,便能不那麽失望,對人是,對自己也一樣。

而這短短幾日的相聚,并不能讓冰冷快時間消融,他與母親之間,天塹猶在。

只是現在不能,也總有機會消融的,只要能将阻擋在他們母子二人之間的攔路石移除就好,他也相信會有那麽一天。

“你安排到幽琅宮的沈绾,她人很好,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做事很有分寸,看起來也伶俐機敏,只是,放在我這裏算是屈才了。”周槿諾慢慢道。

蕭承衍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有她在母親這裏,兒臣多少能放心。”

“是放心她,還是放心我?”周槿諾看着他,脫口一問,眼睛含笑,只是笑容并不單純,“方才看你眼睛離不開她的樣子,母親還以為,你擔憂她在我這會受什麽委屈呢。”

蕭承衍不知是岔氣還是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母親莫不是……在拿兒臣尋開心?”

周槿諾搖了搖頭,嘴邊的弧線淡了下去,笑容漸漸消失了,她慢條斯理地說着話,眼睛看向別處。

“當年周氏覆滅,東宮整個受到了牽連,她父親身為太子近臣,總免不了為皇上發落的,衍兒,這怪不得你。”

即便是很久不見面,身為母親,仿佛也能很快洞察他的心,蕭承衍沒了在外人面前端着的清冷神色,聞言苦笑一聲,卻也只能回答一句“兒臣知道”。

周槿諾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嘆了口氣,繼續說着:“沈绾逃出錦都之後,必定是經歷了許多磨折,才會長成今日這般模樣,雖然她是從大聿來的,但是你該知道,看一個人,不是看他的身份地位,陣營歸屬,那些別人都能看到的,擺在明面上的東西,最是能迷惑人。看人,要用心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你總該懂吧?”周槿諾握住蕭承衍的手,鄭重其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這句話。

內心最深處的糾結被洞悉,蕭承衍神色有些訝然。

的确如母親所說,時至今日,他也沒辦法将沈绾曾臣服于林星則的事實抹殺掉,就算心中愧對她也一樣。那就像是一根刺一般,總是在他快要忘記的時候,就毫不留情地狠狠紮一下,提醒他沈绾的過去。

只是最近,他突然開始思考,這種不悅的情緒到底是源于什麽。

聽了母親的話後,他才有種豁然的感覺,像是撥開雲霧重見天日,他發覺他并非是在猜忌她。

不是猜忌,有時因為什麽才如此在意呢?

答案呼之欲出,他卻不願再作深想。

“兒臣此去邊境,經歷了很多,也看透了很多,大聿人,終究也是大齊分離出去的臣民,骨子裏流的是大齊人的血。沈绾雖曾侍聿皇,可初心始終未變,這一點兒臣還是知曉的。”他看着母親,腦中突然想起隆泉那些戰後的百姓,衣衫褴褛,孤影單只。

但其實,同為邊境的大聿郦石,和大齊隆泉根本沒什麽兩樣。

蕭承衍收回心思,看着母親淡淡道:“沈绾身份特殊,将她放到母親身邊實在情非得已,并非兒臣不知該怎麽面對她。之前在隆泉的時候,周叔就已經表示過非議了,兒臣怕到時又生争端……”

“那你留她豈不是沒有意義?”周槿諾打斷了他的話,神色有些複雜。

“母親身邊,只有明妍一個人也已足夠,沈绾在宮中什麽忙都幫不上,還有可能惹來旁人猜疑,我聽說,她在青王府已經和睿王見過一面了,那她留在錦都豈不是更危險?”

“母親……”

周槿諾笑了笑,擡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清亮的眼眸裏充滿慈愛。像是這樣近看着他的時候,已經很久遠了。

“有沈绾這樣的姑娘跟在你身邊,母親才能放心。”她輕輕道,聲音如和煦春風吹拂的柳絮一樣綿軟。

不知為何,看着這樣的母親,蕭承衍心裏的某處總有些不安。

就在這時,明妍和沈绾推開殿門進來了。幽琅宮沒有其他人手,兩人手裏都端着飯菜,胳膊上還墊着一盤,很是困難。空氣中彌漫着香氣,不多一會兒就勾起腹中饞蟲。

“聞着這香味,連我也不禁食指大動。”周槿諾難得如此開懷,沈绾饒過桌子走過來,将她的鞋子擺正,又給她披上一件外裳。

“娘娘也吃一些吧,晚膳就沒怎麽動。”實際上根本沒吃,只是蕭承衍在這,凡事留一線,免得他擔心。

周槿諾眼中發亮,大概是很期待和自己的孩子吃一頓飯,扶着沈绾的手下了床,床邊的蕭承衍連忙也起身,很自然地扶住她的另一邊。

周槿諾左邊看看,右邊看看,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笑意滿滿,很是愉悅。

沈绾沒在意,只有蕭承衍多看了一眼。

坐到飯桌上,周槿諾沖明妍招了招手:“你也忙活半天了,快坐下也吃點吧。”

“沈绾也是,來,多吃點。”

兩人看娘娘興致這麽好,也不忍拂了她的美意,福了福身雙雙坐下。

明燈之下,美酒當前,唯有暢飲可綿延此刻開懷,舉杯同飲之時,沈绾發覺,竟連殿下的臉上都消融了往日冰霜,染上了一層暖意。

那笑容,好似一個平常人,而不是什麽大齊儲君,太子殿下。

殊不知,他真的做不了幾日太子了。

元鼎十八年十一月十四,大臣們到章宸殿等待早朝開朝之時,發現蕭承衍竟然獨自一人跪在殿外,有人冒昧去問,太子卻始終不發一言。

等到消息傳到皇帝蕭放耳中,他急急忙忙從毓貴妃那裏奔到章宸殿,問及太子為何如此之時,他才對着龍椅上的人深深一拜,昂聲道:

“《春秋》大義,立子以貴。然兒臣母妃周氏身居幽琅,後位已廢多年,兒臣忝列東宮,身為大齊儲君,日日憂思不斷,恐難勝任。今日進言,兒臣願引愆退身,辭太子之銜,以備藩國,兒臣心意已決,還望父皇成全!”

多日的視而不見,冷漠以對,由身到心讓他倍受折磨,就是為了逼出他說出這番話,如今他說出口了,滿朝文武只覺震驚,震驚之餘,不免為之戚戚。

怎麽說,這也是大齊的儲君啊,活成了這般模樣。

若失帝寵,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最終也不過是請辭這一條路而已。

蕭放卻還要惺惺作态。

“你承于朕膝下二十二載,父子之情猶在,且如今皇嗣中并無嫡系,朕從未嫌棄過你以庶子之身居于東宮。你為請藩國,于章宸殿上行此大禮,是要将朕居于何地?”

蕭承衍未再發一言,卻已有人進言,要皇帝萬不可廢太子,正是那三朝老臣李還瑛。

然蕭放終是拂袖離去。

一日,二日,三日,日日如此。

蕭承衍不僅要順應帝心,還要為他保存顏面,跪伏在地上的時候,他擡頭便能看到“章宸殿”那三個鎏金大字。

他的結局已定,掙紮亦是無用,請辭,或許是最“體面”的一種方式。

也是最得益的一種方式。

只要他能忍辱負重。

第四日,衆臣因皇帝罷朝數日,國事積壓,終于開始聯名上書,請求陛下應準太子美意,紛紛進言:太子既然志不在此,實在難堪大任。

蕭放終于點了頭,于章宸殿上,讓高囚宣讀了聖旨:

“皇太子蕭承衍,功德兼備,品性良善,朕龍心甚慰。然其志不在天下,無擔東宮之重,衍恭退謙讓,願赴藩屬,朕雖不忍,當以大局為重,今以衍為瀝王,不日就封。次子承平,天資卓絕,英奇偉甚,立為皇太子,授以寶冊,入主東宮,欽此!”

作者有話要說:剛開學一大堆事,白天沒時間碼字,只能晚上碼,灰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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