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賀聖朝影
六月十九,乃大聿皇帝養女的新婚之日。
前一日,皇上下旨封沈绾為韻華公主,又因皇帝膝下并無兒女,宮外也沒有公主府,大婚便在宮中操辦,而沈绾現居住的地方,就是以前太子的居所——東宮。
唯一比較讓人尴尬的地方就是,雖然名義上是公主嫁人,實際上卻更像是公主娶夫,蕭承衍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齊人,在大聿毫無根基,禮部便取消了尋常嫁娶那般的禮數,拜天地直接在封後的鳳陽殿舉行。
雖然亂了套,可是禮部這一套方案通過,說明在皇上那裏是默許的,大臣們便都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以後這大聿到底是姓沈還是姓蕭,相信沒有人會不清楚。
東宮之中,一女子鳳冠霞帔,一身紅裝跪坐在大殿中央,頭上蓋着繡上鴛鴦紋樣的蓋頭,微微露出的下颔光潔白皙,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窺究竟。
她一直跪坐着,旁邊的侍女立在身後,一個長相很是慈祥的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她:“殿下,再過不久就是吉時了,這一整天都會很累,沒時間吃東西,殿下用不用墊兩口?”
紅蓋頭裏面飄出淡淡的聲音:“不用了。”
那老婆婆其實是當朝首輔大人的老母親洪氏,身份貴重,可是也知道當前的人是什麽身份,不敢太過逾矩。只是聽韻華公主的聲音,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其中卻沒有多少喜氣,甚至連新婚之前的緊張與嬌羞都聽不出來,心中甚是奇怪。
洪氏雖然看起來穩重,其實心裏總愛想些有的沒的,現在又忍不住猜測……其實韻華公主根本就不想嫁給那個大齊皇子吧,不然不會如此冷漠。怕是皇帝擔心自己歸西的時候公主沒有靠山,所以将公主托付給了那個人,可是公主自己心裏不情願,所以才如此淡然吧。
哎,想一想還真的是很可憐。
她也不在乎心裏的那些猜測是否合乎邏輯,總之她不會對別人說,也不怕惹來殺身之禍,正在腦中構思着“公主戚戚”的模樣時,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唱詞,原來是吉時已到。
侍女将公主扶起來,她則将大殿之門打開,外面站着一個身穿暗紅色直裰的男子,他背着身立在那裏,聽到聲音後轉過頭,眼睛卻一直緊緊盯着被侍女扶出來的人。
沈績“啧”了一聲,洪氏雖然年紀很大了,可是卻沒老眼昏花,将這聲啧嘆聽得真真的,心中越發覺得奇怪。
這不是公主殿下的親弟弟嗎?怎麽在大婚之日,似乎也不太高興?
沈績回過神來,先是對洪氏躬了躬身:“有勞太夫人了。”
“能為公主殿下做全福人,是老身的福氣。”洪氏急忙托住沈績的手,不管怎麽說,沈績身為殿下的親弟弟,以後的身份也只有水漲船高的事,都是皇親國戚了,還是客氣一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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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兒子在官場上也能平順一些。
侍女将公主扶到門前,再往前卻不行了,大聿的風俗便是新嫁娘的腳不能沾上塵土,從出嫁的地方出去,再落地,就是夫家的地界了,因此需要兄弟背行。
沈績走過去,看了她一眼,而後默默地轉過身彎下去,輕輕說道:“上來吧。”
“嗯。”蓋頭裏的人應了一聲,讓人聽着很是粘糯,侍女把她扶到沈績的背上,然後托起公主身後長長的裙擺。
沈績很容易就站起身,把背上的人向上掂量掂量,惹得那人向前一磕,下巴正好抵到了沈績的後腦上,兩人一齊“哎呦”一聲。
這可把洪氏吓壞了,她急忙走上前,一邊摸了摸公主後背一邊略帶埋怨地看了沈績一眼:“你可慢着點,新嫁娘成婚那日可不能磕着碰着的,寓意不好。”
沈績有些啞然無語,他定定地站了半晌,才應了聲是,擡腳向前走去,腳步很快,洪氏在後面都跟不上他。
“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背着你成親。”
“……嗯。”
“我心裏很不舒服。”
“你可是嫌棄我了?”
“哪能啊!是我……哎!總之就是很生氣,但與你無關!”
“……你還是別說話了。”
後面的洪氏緊趕慢趕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她塞給公主一個蘋果:“差點将這個忘記!”
宮外有個十六人擡的大花轎,沈績只要将她背到驕子上就行了,花轎也不用出宮,就在宮內轉一圈,最後擡到鳳陽宮去,實際上禮部已經為公主着想而去繁就簡了,而且皇上身體不好,等不了太長的時辰。
沈績将她放到驕子裏,有些局促地撓了撓後腦,趁洪氏轉身吩咐的工夫,急忙掀開驕簾,對裏面的人道:“你別生氣,我不是說你不好……是我錯了行了嘛?”
那人不回答他,洪氏又已經轉過身來,沈績只好放下車簾,悻悻地站到一旁。
沈績遙遙地看了一眼紅光滿面的蕭承衍。
蕭承衍一身喜服騎在馬上,如沐春風一樣得意,注意到沈績的眼神,他點頭示意一下,便調轉馬頭,洪氏讓人放了炮仗,迎親的隊伍便開始前行,天色也已經發沉,路的兩邊亮着紅紅的燈籠,看着好一派喜氣洋洋。
蕭承衍調轉馬頭之後就沉下臉了,只是誰也沒瞧見。
到了鳳陽宮前,早已經有赴宴的大臣與家眷在那裏等候,因為是大喜的日子,宮中的禁令都放開了,許多以前入不了鳳陽宮的人現在都在這裏,包括大臣的子女與親眷。
蕭承衍從馬上翻身而下,走到喜驕之前,剛要伸手将之撩開,卻被一只手擋了下來,他擡頭一看,發現是臉色不悅的沈績。
蕭承衍挑了挑眉。
“殿下娶了我阿姐……要對她好,以後不許欺負她。”沈績攔了半天,最後卻是吞吞吐吐說出了這句話,惹得一旁的人聽到了都哈哈大笑。
作為蕭承衍的傧相,封桓趕緊走上前将沈績拉走:“那是一定的,你不要擔心!”
蕭承衍的手指一蜷,并沒說什麽話,只是撩開驕簾後,他扯了扯公主手裏握着的紅飄帶。
公主便随着他走了出去,旁邊的洪氏卻臉色大變,急忙上前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公主的腳不能落地!”
按照常理,這裏需要新郎官将人從喜驕裏抱出來的。
蕭承衍卻對她淡淡笑了笑:“無妨,在我們那邊不顧及這些,這是我那邊的習俗。”仿佛怕洪氏再說出什麽話一般,兩個新人已經轉身走向大殿之內了,留下洪氏一個人納悶。
大聿和大齊分開不過二十來年,風俗哪裏會差別那麽大了?
兩人踏着紅毯走進大殿之內,兩側都是觀禮的賓客,高座之上是皇上,他身體不好,并不能直直地坐着,此時只能仰靠在座位上,聽到聲音了,他微微低下了頭,目光閃爍着看着前面的兩個人。
終于到了拜堂的時候,大殿之內一團和氣,任杉唱着詞,聲音從未如此高昂過。
“一拜天地!”
兩人轉身,對着殿門的方向拜了三拜。
“二拜高堂。”
兩人再次轉回身,面對前面的林柏榮,躬下身子,再拜三次。
林柏榮連連笑着點頭,連臉上那些青黑之氣都淡去不少。
“夫妻對拜!”
蕭承衍轉過身,對着前面的人,兩人剛要對拜,一個突兀的聲音卻突然将他們打斷。
“慢着!”
衆人齊齊回頭去看,卻見大殿之外,年博敖一身盔甲站在那裏,手裏握着長刀,刀尖上染着血色,而他的盔甲之上也是濺了一身的鮮血,有人當場便大叫出聲。
讓大家措手不及的是,外面竟然已經發出了陣陣的厮殺聲。
這是在皇宮之內,誰都不敢相信竟然會聽到這樣的聲音。
“年将軍!你這是……”
年博敖提着刀踏進殿內,裏面的人立馬亂做一團,紛紛向裏跑去,齊齊躲到蕭承衍背後。
刀尖在地上劃動,發出“咔咔”的聲音,仿佛一道道催命符,蕭承衍卻毫無懼色,只是看了一眼打亂之前,紋絲未動的人。
“林将軍,今日是本王大喜的日子,你這樣做,是要和本王勢不兩立了?”
“逆子!”頂上的林柏榮突然怒叱一聲,而後卻是氣急攻心,猛烈地咳嗽起來,韓行舟也是蕭承衍的傧相之一,此時急忙踏上臺階,跑到林柏榮面前,給他吃下了一粒藥。
林柏榮這才順過氣來,他有氣無力地指着林星則:“你這個逆子……你到底要做什麽?”
林星則笑了笑,向前走上一步:“我想要做什麽,這不是父皇樂意見得的嗎?父皇不就是想要逼我造反,然後名正言順地殺了我嗎?”
他攤開雙手:“現在我這樣做了,父皇那副震驚的模樣又是做給誰看呢?”
林柏榮不管他說的這些話,只是痛心疾首地撫着胸口:“這麽說,你那日對朕說的話,果然是在騙朕……那麽褀兒,褀兒也是你——”
林星則毫不顧忌地接下皇上的話:“是我殺的!顧宴之也是我殺的,誰讓他們都是我前行路上的絆腳石,當然,在座的各位,如果今天也想要阻止我,我不介意閻王簿上再留下幾筆。”
他這話一出,大殿之上驟然響起了紛亂的聲音,這件事有許多人還被蒙在鼓裏,聽見林星則親口承認了太子之死與他有關,紛紛開始義憤填膺。
比起他為了皇位殺了這麽多人,更讓人膽寒的是他人前僞裝的那一套,騙過了不知多少人,當初太子意外身死之時,林星則差點哭斷了氣,顧先生死的時候,他還戴了三個月的孝。
結果竟然是這樣一個人面獸心的人!
“我知道,這也是父皇想逼我親口承認的,現在我說出來了,又能如何呢?”林星則微微一笑。
“你這亂臣賊子,當然是要捉拿你,将你就地正法!”
“對,就地正法!人渣,呸!”
有的人紛紛開始附和,可有的人卻斂起了眉頭,沉默不言。
蕭承衍将公主推到自己身後,臉上依舊滿是笑意:“林将軍就這麽有把握,今日一定能成事嗎?”
林星則眯了眯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他背過手去,向右走了幾步,看了看這金碧輝煌的宮殿:“這裏曾是大齊的皇宮之時,也發生過一件這樣的事,亂臣賊子收買宮城禁衛金翎衛,在皇帝壽辰的賀宴之上,逼宮謀反。”
他轉過身:“可是他失敗了,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他掃視了一圈,可是卻沒人接他的話,林星則仿佛也不在意似得,輕笑着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道:“因為他不知道,皇帝的壽宴根本就是一場騙局,目的就是逼他謀反,然後再反戈一擊,将他打個措手不及。因為他被人陰了,從始至終都蒙在鼓裏,所以他失敗了。”
“可是我不一樣,我知道父皇想把我變成第二個那樣的蠢人,想要甕中捉鼈。只是,這宮內的金翎衛,好像不聽你們使喚啊。”
“你們原是想讓金翎衛陪我做一場戲吧,可是,如今似乎假戲真做了。”
林柏榮臉色一變,他驟然看向大殿之內立侍在側那些金翎衛,從始至終,他們都未動分毫,他原以為那些人都是聽從自己的……
“淩期!還不快快将這個逆子拿下!”
“淩期!”林柏榮叫了幾聲金翎衛的大統領,他卻都毫無動靜,就在他叫第三聲的時候,那些金翎衛突然轉過身,将手中的刀劍紛紛指向他們,亮出的刀光劍影晃人眼,讓人一時間都怔住了。
年博敖走到林星則身前,臉色微微暗沉:“鳳陽宮已經控制住了,接下來我們?”
林星則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般,而是擡頭望過去,看着座位上的林柏榮:“金翎衛統領淩期,本就是我的人,他的大哥淩度慘死在郦石,當時可是拜蕭承衍一手所賜!可是今日,你卻要把江山拱手讓人,還是送給蕭家人,就算我同意,死在邊境的萬千将士也不會同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反對這個決定的人,很多很多。”
大臣們臉色微變,這确實是他們心中過不去的一道坎,尤其是朝廷那些武将,越是愛兵如子的人,越是沒辦法全然接納蕭承衍,不管他今日和大齊怎樣撇清關系,可是當初兩軍交火,死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将士人命。
淩期也适時地開口:“将軍說的沒錯,我大哥為大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對大齊的戰事上,從來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郦石被攻破的時候,他寧願自刎也不願投降,絕不向大齊蕭氏低頭,可是陛下,現在卻要把皇位送給一個蕭家人……淩期恕難從命!”
林柏榮嘴唇發白,手指顫抖着指着淩期,竟然直接嘔出一口鮮血,韓行舟急忙伸手接住,又不顧手中的污穢,用幹淨的手帕去擦他的嘴,在他耳邊一遍遍喊着“陛下”。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了,卻又有什麽支撐着他一般,良久之後,他複又睜開眼,看向底下的林星則:“你将這一切都說的冠冕堂皇,其實不過還是想要這個位子罷了,淩期愚蠢,受你利用,可憐外面那些金翎衛……”
林星則冷笑一聲,似乎沒聽懂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父皇還有時間可憐金翎衛?父皇還是可憐可憐自己吧,拖着這麽一個茍延殘喘的身子,就為了看到我死,現在希望要落空了,得多絕望?”
“現在整個宮城都握在我手裏,外面那些不聽從我的人,已經都被金翎衛斬殺了,年博敖還帶了一萬精兵圍在宮城之外,那是城外西營的兵馬,多了是不願意追随蕭家人的,你們還有什麽後路?”林星則臉上是志在必得的笑意,看見蕭承衍面色如土,心中更是不知道有多暢快。
這下衆臣們更加慌神了,林星則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卻還是沒有動手,恐怕就是在等他們自己站隊,他是想要做皇帝,又不是為了造殺孽才造反的,不可能将這裏面的所有人都殺掉,可是不歸順他的,卻一定會被他殺雞儆猴!
“什麽邊境将士,什麽是非恩怨,什麽人命草芥……這不過是你用來拿捏人的手段而已,林将軍若真是在乎那些,當初又怎麽會放棄雕隂來替自己掙軍功?”
一直沉默不言的蕭承衍突然說話了,他雖然是質問的語氣,聲音卻沒多大起伏,眸光也很暗淡,只是冷然地看着林星則。
林星則臉色微變。
蕭承衍又看向淩期,輕笑一聲,語氣半含嘲諷:“你大哥淩大将軍,當初在郦石時與我有諸多不快,兵不厭詐,兩軍交手,陰謀陽謀皆可用,所以我從未覺得他人品有瑕。郦石被破,他拒不投降,和城池共存亡,至死不滅大聿之風,我亦敬仰之。可你身為他的弟弟,卻沒承襲他身上的半分風骨,實在是令人失望。”
“你不要滿口胡言!我現在就是在替大哥報仇,替邊境的無數将士報仇,大哥的遺志,便是由我來繼承,你一個蕭家狗,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淩期臉色漲得通紅,沖動地指着蕭承衍罵道。
“你報仇,可以,我就在燕京,你盡可以來取我的命,殺了我,算你厲害,可你帶着金翎衛謀反,将無數人拖下水,害了你們自己的皇上,和朝中無數大臣,而這些,又都是你大哥忠于的東西……你不覺得很矛盾嗎?”
蕭承衍說完這句話,淩期臉色一變,眼中閃過一抹局促,林星則一看,立馬出聲:“你說的話豈不是也很冠冕堂皇,既然都是為了搶龍椅,就不要把誰說的更高級,把誰貶低地一文不值了。”
似乎是怕蕭承衍說更多的話蠱惑人一樣,林星則馬上轉移了話題。
“我無意于造太多的殺孽,至于父皇……”他擡頭看了看林柏榮,“父皇已經病入膏肓,他畢竟養我一場,再不濟,他還是我的姑父,尚且還有情誼在,我不想殺了他。”
“可是別的人,我便沒有那麽好的心了,誰要是不服我,現在便可以站出來,只要你們識時務,這裏除了蕭承衍,每個人都能有一線生機。”林星則這才轉過頭,看向那個一直蓋着蓋頭,從始至終都未說一句話的人。
“绾绾,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現在知道誰才是最終的贏家了嗎?蕭承衍馬上就要死了,你是想嫁給一個死人,還是想跟我在一起?”
大殿之上馬上變得異常安靜,靜得呼吸可聞,每個人都将視線轉移到了公主身上,從林星則口中,似乎聽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看來林星則謀反,似乎不止是搶個皇位那麽簡單啊,之所以挑這個“黃道吉日”,就是為了惡心蕭承衍,搶了他心愛之人嗎?
靜默片刻,蓋頭之下突然傳來一個糯糯的聲音。
“我還是想嫁給一個活人。”
衆人聽罷,默默點了點頭,林星則卻陡然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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