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水色天光
大聿和大齊自分裂以來,兩軍任何一方都未踏足過洛水對岸,直到沈绾回到安郡,以大聿皇族的身份。
這身份其實沒什麽好拿來炫耀,因為畢竟和林家并無血緣關系,可是說起淵源,沈家和林家又是同病相憐,如今她終于回來,打算新帳舊帳一起讨還了。
連同蕭承衍的一起。
他身子還在恢複,很虛弱,沈绾沒讓他過來,韓行舟自然也留在了燕京。
她到安郡的那一日,就是元甲軍出兵之時,相比較戎人,大齊這邊的守軍更容易擊潰,雖然不能說不堪一擊,可哪裏腐朽不堪哪裏防守偏弱,沈绾早在收服雕陰太守之前就摸清了。
比沈绾還要更先發兵的,是青州王鐘卿。青州多好馬,人民多好戰,這麽多年龜縮一隅,實在是因為他們的王太佛系,可一旦他振臂一呼,以往沉寂的人們會馬上揭竿而起。
要怪,就怪蕭放一點民心都不得。
大軍出征之前,深居簡出的小周氏身披紅氅,在城頭上送別鐘卿。
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太久了。
“母妃,等我打下錦都,就帶你回家。”鐘卿握着小周氏的手,揚顏一笑,仿佛此去只是游山玩水,并不危險似的。
小周氏眼睛慢慢濕潤了,她把手從鐘卿手心裏抽出來,攤開手心,裏面赫然躺着一個玉镯。
鐘卿認出來,這是表哥讓他帶回來那個,母妃不管白天黑夜,都戴在手腕上,從未摘下。
“周家除了我,就只剩這一個東西了。”小周氏看着手心,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良久後小周氏擡起頭,摸了摸鐘卿的頭發,溫柔道:“只要你活着,哪裏都是家。母妃讓你替衍兒出力,但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刀劍無眼,戰場上你當心着點,母妃總在等你。”
鐘卿點了點頭,以前總覺得母妃更在意表哥不關心自己,現在再看看,母妃還是愛他的。然而心裏剛感動完,小周氏已經跟他揮手了:“去吧。”
鐘卿滿臉疑惑,指着小周氏的手:“娘不是要把這個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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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氏搖了搖頭:“不是啊。”
鐘卿悻悻地襖了一生,轉身下了城牆,他還以為母妃在這等重要之際把手镯當傳家寶一樣送給他,結果她只是拿出來看看……
翻身上馬的時候,鐘卿回過頭看了一眼城牆上的母妃,然後潇灑轉身,帶着大軍浩蕩而去。
望着兒子背影的小周氏,握緊了手裏的玉镯,輕喃一聲:“一定要平安啊……”
從青州一路向東的鐘卿,在三月之後,和沈绾從金域彙合,其時,青州兵馬比出征之前還要壯大。
但從金域往南,就沒前幾座城池那麽容易攻下了。
三月之前,沈績和杜輕帶領瀝州軍,和羯虞兵分兩路,在戎人後部最空虛的時候攻打進來,把戎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等到前線精英退守的時候,又被淩期的大聿慶龍軍圍追堵截打得狼狽不堪,身在王庭的戎王以為自己這是被林星則蒙騙了,恨不得把他從墳墓裏揪出來鞭屍。
能用到前線的良駒,沈绾最初都分到了這兩個戰場,戎人背腹受敵,戰圈越來越小,而他們引以為傲的戰馬,在兩軍面前也沒讨什麽好,論戰術,頭腦簡單的戎人又玩不過陰險狡詐的軍師。
軍師封桓最後逼得戎王在王庭簽訂了盟約,約定五十年兩國不犯邊境,而這個邊境,由東南向西北平移了好幾座城池,連羯虞都撿了不少漏。
這一代的羯虞王上位正趕上戎人差點把羯虞整族都滅的時候,所以他有些懦弱,不好戰,在民間頗受微詞,甚至和蕭承衍結盟,讓瀝州軍借道之後,差點有人借此把他拉下馬,一整個族人都不理解他,覺得他膽小懦弱不配為王。
可是當他們贏得了勝利,從備受屈辱的薩塔搬回了原來的王都西槡,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的勝利喜悅裏。
羯虞王不介意自己成為子民口中的庸懦無能之輩,也不介意自己承受多少非議,只要他的子民們能得以生存,能保留一國之名。
大聿、瀝州軍和羯虞的兵馬,将戎人王庭逼到窮途末路之時,沒有繼續作戰,而是簽訂盟約,其實是羯虞王的意思。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讓蕭承衍滅了戎人,再收複大齊,就算羯虞比以前更強盛了,到時候也避免不了被吞并的命運。
留給戎人最後一口氣喘,也是給自己活命的機會,待羯虞修養生息,哪怕他已不再,羯虞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比他更英勇好戰的人接替王位,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金域——
沈绾在營帳裏,手中攤開一條絲帛,她看着上面的文字,臉上笑容越來越深。
“只看阿姐的臉色,就知道是殿下要來了對不對?”沈績打了勝仗之後,就從羯虞趕過來了,此時看到阿姐突然這麽高興,忍不住調侃道。
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封桓,瀝州軍從羯虞撤出之後立馬揮師南下,算是第三路兵馬,也在金域和沈绾彙合了。
為了防止戎人卷土重來,淩期則一直帶兵震懾邊境,此種時期,他起碼有兩三年不得離開那裏。
沈绾收起絲帛,斜眼看了看他:“不是。”
“不是?”沈績将信将疑地摸了摸下巴,“很久沒看阿姐這麽高興了,不是殿下,還能是誰?”
心裏清楚阿姐和殿下的關系,沈績說話就無所顧忌,也不管有沒有旁人。
結果沈绾沒多說什麽,卻惹得鐘卿十分不快。他在金域呆了快一個月,都要長出蘑菇來了,軍中沒有美女,一個個都素成和尚,唯二兩個入得了眼的女人,一個是表嫂,一個是表嫂的弟媳婦,他現在是看誰都不順眼。
他走過來,飛快得從沈绾手裏一撈,就把絲帛搶了過來:“什麽事還神神秘秘地不告訴我們?”
沈绾沒握住,竟讓他搶了過去,只是也沒糾纏,鐘卿掃了兩眼,原本緊皺的眉頭漸漸松展,馬上也眉開眼笑了,他轉過頭,沖着沈绾道:“怪不得你這麽高興,終于等到了啊!這批戰馬送過來,就能大大緩解這邊的壓力,金域之後,有三個戰略要地,沒有重騎很難攻破。一萬五千匹,啧啧……真可以,我要是戎王,這輩子是睡不好安穩覺了。”
鐘卿一邊說一邊搖着頭,嘴角卻要咧到耳根子去。
戎人賠的馬到了,就說明他要發黴的日子也到頭了。
實際上羯虞王的顧慮沈绾和蕭承衍不是不知道,他們也從未想過要将戎人一網打盡,三軍的集結只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就算攻下了王庭,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也并不是那麽好教化的。到時攻占了大戎卻不能治理,那這勝仗就打得毫無意義。
他們最開始要的就是戎人元氣大傷,然後趁機撈一批戰馬,青州到郦石的兵馬大營要想真的運轉起來,短短幾個月是不行的。如今他們急着攻破錦都,就需要現成的戰力,戎人無疑是最好宰的一只肥羊。
誰都沒能力獨自吃下任何一方,能着眼的也就是誰能得到更多的眼前利益而已,大家都不想讓對方一口吃成個胖子。
衆人在金域并沒有等多久。
很快,戎人送來的戰馬就到了金域,已經投降的金域太守打開城門迎接,騎在馬背上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摘下盔甲,沒有理會走向這邊的太守。他往上面一看,本是立在牆頭沒打算下去的沈绾面色一變,腳步慢慢後退,竟在千軍萬馬下有些失措地奔下了城牆。
“不是說不來嗎?怎麽還是來了?”沈績抱着臂站在城牆上,動作跟旁邊的鐘卿一模一樣,都是百無聊賴地看着下面,也沒有多少驚訝。
“肯定是想給绾绾一個驚喜呗,我偷看的那封信上可絲毫沒提蕭承衍。”鐘卿哼了一聲。
封桓但笑不語。
元毅兩兄弟和何畢也在旁邊,但是這種事就不是他們可以随便議論的了,也只能安安靜靜的在一旁看戲。
沈绾跑下去之後,卻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般含情脈脈,太守看到她過來,便自覺地退到了一邊,眼睛時不時飄過來。
他不知道兩人之間的淵源,也不知道兩人現下是想做什麽。
沈绾快到蕭承衍面前時,突然放慢了腳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的神色也由驚喜轉為氣惱,終是忍不住質問他:
“韓行舟呢?”
馬兒鳴了聲響鼻,焦躁地倒騰兩下前腿,襯得馬上之人也有些焦躁。
蕭承衍本是從看見她的那一刻起視線就沒離開過,一直是帶着淺淺的笑意的,只是現在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你見着我第一句話,就是問他?”他壓低了聲音,似乎是為了不被後面的人聽到,微微前傾了身子。
沈绾卻不顧其他,皺着眉,一副公事公辦不近人情的樣子:“燕京到金域路途遙遠,你現在不宜長途跋涉,我說過了這邊交給我,到了錦都,最重要的時候,我會讓你過來的,韓行舟本來答應地好好的,為什麽現在人不在?”
她還要再說什麽,卻忽然聲音一頓,眼前伸出一只手,幹淨的掌心紋路清晰,方才攥過缰繩,微微發紅。
他在馬上,似是邀請。
沈绾昂起頭,不動聲色,卻看到蕭承衍又擡了擡手,仿佛她不接受就不罷休一般。
沈绾看了一眼蕭承衍身後的人,有一些大聿的将領,她眼熟得很,此時都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這裏。
唯有一個人,眼睛直往這裏瞟。
運送戰馬人員的名單,沈绾一早就有,前來的人除了蕭承衍,是誰她都了熟于胸,那個人,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正想着,沈绾的手已經覆了上去,還不等她問清楚狀況,就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到了馬上。沈绾轉了半圈,再睜眼的時候已經被蕭承衍圈到了懷裏。
“唉你?”沈绾下意識喊了半句,就聽蕭承衍在她耳邊“噓”了一聲。
“你也不想她再糾纏于我吧?”他小聲道,說完,看懷裏的人不掙紮了,又調轉馬頭,沖後面的幾個人吩咐了幾句。
“戰馬的交接就交給太守吧,本王還有事,接風洗塵的事青王會辦,你們只要跟着進城就行了。”他冷眉說完,也不去看那人,轉身就要離開。
“殿下!”年清撫急急喊了一聲,要駕馬上前,卻聽到一聲禦馬揚鞭的破風聲,緊接着吃了一嘴的灰塵,蕭承衍和沈绾已經進了城門。
城門這邊有些人還不知道馬上的是誰,還以為沈绾是被人劫持了,引發了一陣騷亂,甚至有的人已經要拼死去攔截了。
還好有人高喊了一聲:“是瀝王殿下!”
喊出聲來的還不是別人,正是投降大聿的金域太守,他曾是京官,有幸見過幾次原太子。現今看到大聿未來的皇上被大齊原來的太子護在懷裏共騎一馬,頓時感覺耳邊轟鳴音陣陣,眼前也有些發昏了。
城下的人面面相觑,臉色都不太好,一邊看年清撫的眼色一邊道:“瀝王和殿下這算什麽,怎麽也要安頓安頓我們才是……”
年博敖到底有功勳在身,即便犯錯,不是造反的大罪,沈绾也沒那麽容易就将他根除,只是此後,他就是真的清居燕京頤養天年了。可是年氏在朝中照樣有不可小觑的勢力,此次護送戰馬,沈绾特意挑選了幾人過來……
年清撫看着絕塵而去的背影,暗暗咬了咬牙,回頭呵斥幾個多嘴的人:“到了別人地盤上,管着點自己的嘴,這裏不是燕京!”
“是!”
城下有人嫉恨眼紅,城牆上有人扒着磚縫恨恨道:“衆目睽睽之下,成何體統!”
鐘小王爺的眼睛都要綠了。
馬兒到了城內也沒停下,金域如今是重鎮要地,街上的百姓并不是很多,兩人馳騁也沒什麽阻攔,沈绾只聽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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