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春雪問早梅

大軍在城下,在錦都等了一月有餘的鐘卿讓人将城門打開。

陰沉的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而昨日被廢離京之景,竟然恍若隔世。

蕭承衍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見到鐘卿的時候,蕭承衍看着他恣意張揚的臉,忍不住問他:“就這麽輕易放我進來?”

其實鐘卿手中握着的青州軍對上他也有一戰之力,要是他想做那個位子,也不是不可以……在錦都的這一個月,的确有一些投降的官員渾水摸魚旁敲側擊地讓他直接稱帝,好跟蕭承衍再鬥個你死我活,鐘卿很懂他們的心思,現今被迫投降的他們,待新帝繼位很可能貶的貶殺的殺,于新朝來說皇圖霸業的建立根本沒有他們的參與,可是若叫鐘卿拿下這江山了,在這擁護他的那些人怎麽說也有從龍之功。至于引起新的戰火百姓又會生活在怎樣的水深火熱中,這不是他們擔心的事。

回過神來,鐘卿一雙笑眼彎彎,絲毫不含野心地看着他。

“你就是看準了我不吃這一套,”鐘卿笑得很張狂,他用拳頭收斂地打了一下他,也不在這件事多做糾纏,将話鋒一轉,“趁你登基之前,得趕緊占占便宜,以後是皇帝了,就不能這麽随意了,是吧,表哥?”那高位,未必是個好去處,母妃還等他回去,所以他一定會回去。

說完,他又看了看蕭承衍旁邊的人:“要是他欺負你,你就來青州找本王,青州那麽大,只要有心将你們姐弟藏起來,他找不到你的。”

蕭承衍本是無奈的笑,聽到這句話,忙攬過沈绾的肩膀:“你是想逼我削了你的王位吧?”

沈绾沒有直接拒絕:“要是你能把王府後院的那些姬妾都遣散,也未嘗不可。”

蕭承衍臉色一黑,鐘卿卻摸了摸後腦勺,很是糾結的模樣:“那還是算了吧,弱水三千,我當然是取三千了!不然多沒意思。”

又指着蕭承衍,對沈绾一臉壞笑:“但是表哥要是登基了,你能保證他今後只有你一個,讓後宮形同虛設嗎?”

“這豈是要你來操心的事?”蕭承衍先是看了看沈绾,見她并未露出其他神色,才對鐘卿道,三個人站在城頭上,忽然沒有了話,良久之後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壓抑了這麽久,難得如此暢快地放聲大笑。

天色已越發暗沉,錦都銀白一片,京中還在的官員似乎是被鐘卿提前囑咐了,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他們就這樣大張旗鼓地兵臨城下,然後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到了宮門前的時候,已經就剩下他們三人。

“蕭承平,你打算怎麽處理?”鐘卿停下腳步,他的意思很明顯,接下來,他不會跟着他們進去了,只是這件事,卻還是想要知道一個答案。

在礙峽時,何畢那一箭并沒有将蕭承平殺死,箭上也沒有毒,只是後來那船翻了,把蕭承平從水裏撈上來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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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衍臉色很平靜:“既然他大難不死,就多給他些日子。”

鐘卿微微挑了眉,知道蕭承衍的意思不是放過他,嘴角向上揚起:“看來是被反水之前沒服你啊,你想一點一點磨滅他的自尊踐踏他的驕傲,再賜他一死?”

他想想都很解氣,可是解氣之後呢,又好像并沒有贏得什麽,要是敵人太過弱小,搶過來想得到的東西後反而會頓時失去興趣,他覺得表哥必然也是這麽想的,而且,今後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們去做。

他忽然不感興趣了,随意擺擺手:“随便吧,你願意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去安頓将士們了。”

沈绾站在蕭承衍旁邊,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鐘卿的背影在他眼裏漸漸縮小,直至最後再也看不清楚,那一刻,她突然覺得有些眼底發酸。

“怎麽了?”蕭承衍看出她的異常,輕輕抓住了她的手。

天地間銀白無暇,朱門紅牆八角飛檐,還有長長的巷子,一時間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兩人撐着紅傘在雪地裏互探心事的時候。

沈绾輕聲說道:“我第一次見到鐘小王爺的時候,覺得他是一個很難捉摸透心思的人,他一面混不在意,一面又不遮擋野心,讓人難以确定他是不是殿下的敵人。那天在馬場上,殿下說要放棄皇權争奪,不介意自己俯首稱臣,我當時心中着急,将殿下的話打斷了,後來想想,我大不必那麽緊張。”

她轉過頭,眉眼柔和,目光氤氲:“殿下身側,除了我,也有真心相待的人,我真的很歡喜。”

蕭承衍的手忽地攥緊了,那一刻他空空如也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被什麽填補了,他本不願意來到這宮牆之內,他本不願意再去見那個人,然而現在又沒什麽可怕的了。

有人真心待他,有人因他有真心相待的人而歡喜,時至此刻,他何其有幸。

到了皇帝寝宮門前,一個端着藥碗的人含胸躬身從裏面走出來,看到來人先是一驚,後急忙跪下身去:“奴婢參見殿下!”

“平身吧。”

蕭承衍沒停留,拉着沈绾進去了,二人帶進去了一陣冷風,可屋裏也沒燒地龍,甚至連炭火都未點,空氣中飄着一陣濃濃的藥味,還有一股難以說清的異味,讓人泛惡心。

兩人慢慢走過去,看到那人正躺在床上。

是好久不見的蕭放。

他頭發花白,臉上皺紋頗深,似乎老了幾十歲,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嘴也歪了,不自然地向上抽着,下巴下面墊了一塊白色汗巾,是怕津液流下來弄髒床鋪。

他已經不能動彈了,但是現在還醒着,聽見動靜,他艱難地看過來,卻在看清蕭承衍的樣子時,全身都開始了掙紮。

“啊!啊啊——”蕭放說不出來話,只能這樣扯着嗓子喊着,漲得臉通紅,仿佛馬上要斷氣一般,不多時他眼睛就濕了,眼淚順着溝壑縱橫的臉流了下來。

蕭承衍坐到邊上,笑着看他:“父皇,你怎麽樣?”

聲音是何其有過的溫柔。

蕭放愣了一下,而後更激動地喊了起來,看他的樣子,眼底竟然遍布喜悅。他被那個不肖子孫下毒戕害成這個樣子,如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動,蕭承衍簡直就是他的救命稻草,這麽多年來,蕭承衍都在他的掌控下從未逃脫,就連廢黜太子之位他都妥協了,如今當然也該救他。

他這麽想着。

只是那手艱難地要碰到蕭承衍的時候,卻被他故意躲開了。

蕭放的臉色一下僵住。

“父皇是不是想對兒臣說,蕭承平那個混賬不僅跟你的愛妃私通,還下毒把你弄成現在這幅樣子,實在罪無可赦,要兒臣幫你殺了他?”

蕭放像是抓到一束希望的光一樣瘋狂地點頭。

沈绾在一旁看着他這麽狼狽的樣子,心中說不上快意,但總是順下一口氣的。

李煥英将殘廢的蕭承平接回去後,蕭承衍安插在蕭放身邊的人就告訴他蕭承平和毓貴妃私下暗通款曲的事。蕭放是什麽樣的人?他能忍受自己的兒子兄弟閱牆反目成仇,能容忍他們草菅人命無惡不作,去無法容忍蕭承平跟自己的女人茍且。

所以大聿內部争端沒有平息的時候,大齊也并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因為他們尚且自顧不暇,現在看來,顯然最終勝出的是蕭承平,而蕭放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一頭獅子被養大了,其老邁力弱的老獅子必定不是它的對手。

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他不甘心啊!

“父皇,你放心吧……承平已經死了。”

蕭放似乎忘記了呼吸,就那樣睜大眼睛看着面前這個兒子,而後突然大口大口喘起粗氣來。

沈绾卻看到蕭承衍笑着跟他父皇說這句話時,手慢慢抓緊了膝頭的衣服,好像在刻意壓抑着什麽。

她忽然覺得自己沒必要站在這裏,轉身走了出去。

她曾覺得自己有朝一日一定會親手手刃仇人,為父親報仇,為自己和弟弟那一世的孤寂涼薄報仇,現在卻覺得那些都無所謂了。

他應該用一種最該死的方式死去。

察覺到沈绾走了,蕭承衍松了口氣,他轉過身,終于将一身的僞裝都化去,深黑色的瞳眸中是難以掩蓋的狂戾,幾乎要床上的人整個都撕碎。

蕭放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說平兒死了,說得那麽冷靜,現在,殺了他也會這樣冷靜嗎?蕭放害怕了,一邊掙紮着想向後躲,一邊“啊啊”地叫着,可終究是無用。

“事到如今,父皇覺得我是來救你的嗎?”

蕭放瞪大眼睛,想要搖頭,卻渾身僵硬。

“兒臣只是來看看,父皇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來看看自己一手造成的結果。”

“你——說——什——麽!”蕭放好不容易才問出這四個字。

“兒臣是說,父皇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這麽對待,現在可會覺得後悔啊?是不是覺得當初不應該廢黜兒臣?”

蕭承衍站起身,把身後的光亮擋住,居高臨下地看着蕭放:“你必定是不後悔的吧,父皇兒子中,最像你的就是他,他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也是因為完全承襲了父皇的心性,若兒臣是父皇,一定會感到欣慰。”

他臉上滿是嘲諷的笑将蕭放激怒了,再次扯着嗓子叫起來,眼神兇狠地似乎要将他吃掉一般。

可惜他現在連起身都做不到。

“其實,毓貴妃的事,是你誤會我那個好弟弟了。”

蕭放突然安靜了下來。

蕭承衍從袖子裏拿出一柄匕首,繼續道:“還記得跟你透露這件事的那個小太監嗎?其實他是兒臣的人,蕭承平沒有做那些事,是父皇誤會了……”

蕭放想起那個小太監,眼睛頓時瞪圓了,此時的他哪裏還能清醒地分析,完全被蕭承衍牽着鼻子走,心中已是無限的悔恨,要不是他因為此事推開了平兒,平兒也不會惱羞成怒反過來對付他,也不會把他整成現在這般模樣,給了這個不肖子孫可乘之機!

蕭放有出氣沒進氣,氣得眼睛都要翻過去了,可是偏偏還死不了。

蕭承衍彎下身去,湊近蕭放的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對我母親做的那些事?其實我都知道。”

他拔開匕首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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