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終章

他拔開匕首鞘。

蕭放已經從剛才的悔恨和震驚裏回過神來,現在完全是另一種表情,他在自己這個兒子的眼中看到了殺氣。

他想殺了他。

可他是他的父皇啊!

就算他對不起他母後,他也是他的父皇啊!

“母後覺得,不能告訴我,怕我壞了大事,但其實,我遠比她想象中的,能忍。”蕭承衍咧着嘴笑,手中揚起匕首,一下子就插進了蕭放的胸膛,後者痛苦地哀嚎出聲,頓覺嘴裏一陣腥甜之味。

可是他沒死,然後又一刀落下。

“你——竟敢——弑父!天——天——”身上割裂的疼痛逼他說出話,卻怎麽都說不完整。

“天打五雷轟嗎?”蕭承衍慢了一下,沒有将匕首拔出來,“父皇害死皇祖父的時候,可有這麽想過?”

“你——你怎麽——”蕭放震驚地連疼痛都顧不上,這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他為什麽會知道!

可是已經沒有人會給他答案了,那柄被鮮血染紅的匕首再次賜到了他身上,皮肉與冰冷的刀身相互割裂的疼痛讓他從喉嚨裏不斷溢出叫喊。

我是你的父皇!你不可以這麽對我!你該對我卑躬屈膝,像一年前一樣狼狽懦弱地滾出錦都!你——

蕭放就在那樣的無盡又漫長的痛苦中,感受他這些年附加在這對母子身上的噩夢,然後慢慢沒有了呼吸。

“你還挺适合學習醫術的,我教給你刺的那些地方,分毫不差。”

蕭承衍還在不停地揮舞匕首,後面卻突然傳來了說話聲,他沒有轉身,也沒有意外,只是身子頓了頓,然後将匕首仍在了床上,垂下雙眼,去看那個再也沒有聲息的人。

韓行舟看他沒有反應,忽然變了臉色,快步走上前去,手搭上他的肩膀想要看看他,卻被蕭承衍一把揮開,而正巧與他對視上的那雙眼,竟将他吓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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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行舟一怔,又把手放了上去,沉聲道:“殿下,是我!”

蕭承衍看了他半晌,才終于恢複了神志,仰起頭閉上眼,輕輕舒出一口氣,末了笑着嘆了一聲:“果然多少刀都難解心頭之恨啊……”

韓行舟拉過他的手,替他把起脈來,心中卻還因為方才的那個眼神久久不能平息。

他以為他已經懂殿下的恨意了,方才才知并未完全懂。

這麽多年他壓抑了多少呢?

“你的身子,比我離開前更差了。”韓行舟沉着臉,認真道。

蕭承衍緩和了神情,沒有多餘的解釋,只是神色平靜地看着他:“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多陪陪她。”

好像只有提到她的時候,他才這麽冷靜溫柔。

韓行舟心中的不甘多少收斂一點,他收回手,看着蕭承衍,慢慢揚起唇:“盡我之力,聽天由命。”

兩人出了寝宮,沈绾正在屋檐下等待二人,雪還在下,但她肩膀和頭頂還都是雪花,可見她方才并不在這裏。

看蕭承衍出來,發現他袖口胸前都是血跡,她頓了一下,邁步走過去,并未問他剛才裏面都發生了什麽事,也沒有問蕭放如何了,而是說了另一個人。

“還要去看看她嗎?”

蕭承衍搖了搖頭,目光落到宮牆之外:“不用了,直接安葬吧。”

沈绾記得他說要回來看看她,可是那個“看”,不一定是親眼見過。

這樣也算見了吧。

沈绾想起在幽琅宮地下看到的那個冰棺,突然覺得他不去看,反而更好。

“不要葬在皇陵,”蕭承衍忽然說,“母後應該不想再被困在那裏了。”

他想了想:“就寰龍山吧。”

雪停了,初晴的陽光灑在雪地上,将人眼晃得睜不開,可是許久沒見着這樣的好天氣,心裏忽然就開闊了,那些一直墜在心口上的包袱也都放下了,所有疼痛、苦楚、羞辱、不甘終究會随着冰雪消融。

沈绾點了點頭:“放心,交給我吧。”

大齊沒能撐過元鼎十九年,在年三十的那一晚,齊皇駕崩,蕭承衍順理成章登上了皇位,但他登基之前就讓禮部大書特書了其父皇在位時的荒淫無道苛政暴行,連他最後的體面都沒給。

經歷完一場兵荒馬亂的人早已經麻木了,他們也不會為捍衛這樣的主君,至于朝中那些沒有主心骨的臣子,更不會頂着掉腦袋的風險去聲讨蕭承衍什麽。

他光明正大的以亂臣賊子的身份回來,不解釋,不推脫,便是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告訴他們,任世人口誅筆伐,他亦我行我素。

照熙元年,登基大典的半月後,蕭承衍下了早朝,忽然換上了一身輕裝帶沈绾出了宮,夏家兩兄弟在前面禦馬,馬車裏的人神秘兮兮一言不發。

沈绾在錦都待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了,她需要回去主持大局,現在大聿并不算歸順,就算他們有這個意圖,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成的事。

可是蕭承衍的身子未必能等她那麽久,沈绾這幾日一直憂心忡忡,但是為了不讓他看出來,就假裝什麽事都沒有。

“你要帶我去哪?”沈绾撩開馬車的窗簾,發現外面的人越來越少了,兩邊已是變成了茂密的樹林,而且路也越來越不好走。

蕭承衍惬意地靠着軟墊:“來兌現曾答應過你的承諾。”

承諾?

沈绾不記得蕭承衍有答應過她什麽,除了要娶她。

但是現在顯然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

看他一直在賣關子,沈绾心裏癢癢的,可怎麽都想不起他口中的承諾,只是也沒等多久,馬車就停下了,夏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低沉而恭敬。

“陛下,到了。”

沈绾率先下了馬車,想要知道他葫蘆裏到底是賣的什麽藥,然而一下去她卻愣住了。

冬日的冷風還像刀子,光禿禿的樹木枯藤環繞,一顆青松前面,赫然是一座墓碑,看樣子已經有些年頭了。

上面沒有字。

沈绾驀地睜大了雙眼,被冷風吹得涼徹了,鼻子也跟着發酸。

她怔怔地跪了下去。

“父親。”她幹澀地喊出了這麽多年都不敢喊出的兩個字,喉嚨裏像是卡了一根刺。

“這是我跟你說過的衣冠冢,”蕭承衍走到她身後,許是冷風吹得急了,剛說完這句話就咳嗽起來,半晌之後才緩和下來,“屍骨未能留住。”

沈绾跪的筆直,蕭承衍的話聽來似乎有些遺憾,但是她卻并不這麽認為,其實,能在那種如履薄冰的時候為他父親立一個衣冠冢,已經很難得了,她很感謝他。

而且看墓碑前面的祭祀的龛籠,就知道這裏是有人祭拜過的,除了蕭承衍,也不會有別人。

起碼填補了她這麽多年來的遺憾。

沈绾覺得內心深處最難以放下的東西此時終于放下了,找個時間讓沈績過來,此事就算終了,她蹭了蹭眼角,剛要站起身,卻忽然被一個寬厚的手掌按了下去,扭頭去看,卻發現蕭承衍也跪在了她身側。

沈绾有些不解:“你要做什麽?”

蕭承衍看着她,輕笑一聲:“說了,完成以前的承諾。”

說完,他不等沈绾的反應,舉起雙手放在額前,對那墓碑拜了三拜:“岳父大人在上,本……朕……我……嗯,小婿已傾慕绾绾良久,今願以江山為聘,與绾绾共結連理白頭偕老永結同心至死不離,還望岳父大人準了這樁婚事,岳父大人若是不說話,就當您同意了。”

沈绾看着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又十分油嘴滑舌,覺得十分好笑:“若真應聲了,豈不是把你吓死?”

“而且還未過門呢,你怎麽自稱起小婿了?”

“早晚的事,”蕭承衍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你這般都未吓退我,我自然也不怕岳父大人的魂魄。”

突然提起這樁事,沈绾還有些愣怔,她恍然想起來,原來自己竟然還活過一世,跟現在比起來,上一輩子好像是真的白活了。

她握住蕭承衍的手,扶着他站起來:“是啊,我這般都未吓到你,要是父親也能跟我一般就好了。”

蕭承衍眼睛瞥向別處,淡淡地應了一聲,心裏卻覺得,若是沈玉臣也有這驚世之能,绾绾與他不一定還有如此際遇,可是人心中都有幻想,他也想他的母後沒有那樣的人生,即便因此他可能都不存在了。

兩人回去時沒坐馬車,而是登到了山頂上,再有如此閑情逸致的時候可不多了,兩人都未着急回去。

“現在還覺得心裏不安嗎?”駐足停望遠處風景的時候,沈绾聽到耳邊傳來蕭承衍的聲音。

“什麽?”她茫然地擡起頭。

蕭承衍笑了笑:“有岳父大人見證,你現在已是我的妻子,還覺得不安嗎?”

沈绾心裏某一處好像被什麽重擊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原來她小心翼翼的假裝,他都看在眼裏,也都一一清楚,今日帶她出來,也是為了消除她心底的不安。

蕭承衍拉着她轉身,他們踏着寰龍山的土地,下面是奢華繁盛的錦都,這麽一俯瞰,好像整個疆土都握在手裏。

“我們從北一路向南,如今終于坐享天下了,但是一切還只是開始。”

最難的,是怎麽改變這片天地的模樣。

“我的擔子從未放下,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支撐不住。”

如果可以,沈绾很想多替他分擔一些身體上的苦楚,每每想到也許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沒有幾年了,就會悔恨那天自己不能到得及時。

蕭承衍牽着她的手,将她圈在懷裏,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你知道,小時候有一次,你在我面前摔倒了,當時我心裏想的是什麽嗎?”

聽他突然回憶起以前的事,沈绾抛下心中那些心思,認真回想起來:“想的是什麽?”

蕭承衍在她耳邊輕笑一聲,忽然清了清嗓子,以一種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口氣道:“這丫頭突然在孤面前平地摔,是想引起孤的注意嗎?還哭得那麽可憐,是想讓孤心疼嗎?”

沈绾一怔,突然在他懷中毫不顧忌地笑了,她重生而來投奔蕭承衍的時候,最初他不是也是這個樣子,總是如此自作多情!

蕭承衍放開她,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語氣變得溫柔起來,一雙黑眸透亮,納入天地的同時,只納入了她一人的影子。

“其實不是那樣,我心裏是想你靠近我的,想來那時,我就已經把你放在心上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沈绾’,不肯相信燕京那個沈绾是你,就是不想有一日我們會變成敵人,好在最後你還是回到了我身邊。”

她不知道他曾找過她。

“但是在我眼裏,殿下當初可看不起我了。”沈绾隐隐覺得後悔。

蕭承衍嘴角一扯,忽然在她唇邊落下一個急促的吻,聲音帶了點懊惱:“是我的錯……”

沈绾掂起腳,抓着他背後大氅兜帽上的絨毛,在他直起身子的時候突然迎上了那個吻。

不知道還有多少個日子能懲罰他,但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如今他們能互相陪伴就好。

腳下踏着錦繡山河,手掌乾坤日月,身側他尚在。

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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