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番外
燕京的興宇街是城中最繁華的地段,一日裏不見人影稀疏,到處是吆喝叫賣的聲音,尤其是南街的茶樓“一品坊”,臨到晚間散場的時候還有趕不走的人。
說書先生喝口水的空隙,底下坐着閑聊的人天南地北地胡侃,今天一品坊裏東北角有個嗓門大的漢子一直嚷嚷,把說書先生的話音都蓋過去了,吸引了好多雙眼睛。
“聽說羯虞王歸順了你們知道嗎?”
“什麽啊?你怎麽知道的,這種事可別胡說,造謠是要吃牢飯的!”
那大漢一只腳蹬在凳子上,眼睛睜得老大:“我沒胡說,我弟弟,就在太子府當差,你知道這段日子太子一點消息沒有,是去幹什麽了嗎?就是去羯虞談判去了!”
坐對面的人看起來比那個漢子斯文多了,看他如此言之鑿鑿,心裏也沒底了:“有這回事嗎……”
“你等着吧,不多時上面就該發布告公之于衆了,我弟弟說,咱們滅掉戎人之前,羯虞一直從中給咱們使絆子,狗娘養的,當初要不是咱們幫着羯虞王,他們早就被戎人給吞了!”那大漢一拍桌子,震得桌上面的花生瓜子抖三抖,對面的人來疑問了:“那他們是怎麽歸順的啊?羯虞王有那麽容易就答應?”
大漢似乎就在等着這句話呢,他拍拍那人肩膀,趕緊放下腳坐正了,拿着空了的茶杯在桌子上一砸:“那還是靠咱們殿下的三寸不爛之蛇啊!咱們殿下……”
茶樓對角的角落裏,兩個男人背對着那幫人坐着,一個端坐喝茶,一個伸長了耳朵想到聽清那些人的話,邊聽邊複述給安安靜靜喝茶的人聽。
“牛呀,說殿下三寸不爛之舌舌戰群儒,哦?一群人現在又變成殿下單槍匹馬在羯虞王庭來了個七進七出了,嚯!殿下還揪着羯虞小王的脖子逼他就範,說要是不歸順大齊,就舉兵來滅了羯虞,還說羯虞小王都吓尿了。”
沈惜鶴臉上表情甚是精彩,力要把那個大漢的表現學到極致,還時不時注意着殿下的神情。
他說完一段,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我跟殿下明明同去,卻沒看到這等讓人心潮澎湃的畫面,真是可惜。”
哪裏是可惜,現實哪有那個大漢說的那麽誇張,其實不過他們給羯虞人擺事實講道理說清一下利弊而已。
蕭致放下茶杯,扭頭看了沈惜鶴一眼,面無表情道:“舅舅前些日子剛剛上奏,說要你去軍中歷練,如今羯虞歸順,那邊臣民卻不一定心服,孤覺得派你過去正好。”
沈惜鶴臉色一變,趕緊握上蕭致的手臂:“說好了臣要伴殿下身邊長長久久的,殿下怎麽能把臣派到那等生活窮苦民風剽悍的地方?我父親就是看不得我跟在殿下身邊沾光,總是想讓我也嘗嘗他年輕時候受過的苦,那哪能一樣?他感情有我娘陪着,細皮嫩肉的我到那裏還不得被那些生猛的粗漢子生吞活剝了!”
蕭致臉上總算有一絲表情了,只是滿臉都寫着“你怎麽這麽沒有骨氣”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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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為你絲毫不像将門之後,舅舅才想放你去歷練。”
沈惜鶴看着別處,小聲嘀咕:“又不是什麽都要靠蠻力,我生來就不喜歡舞刀弄劍打打殺殺,現在大齊開拓完疆土也該修生養息了,我留在燕京輔佐殿下不好嗎?”
蕭致神色微怔,而後搖了搖頭,聲音還是那麽低沉:“你何時能懂,舅舅想要磨煉的是你的心性而非行軍打仗之術。”
被一下戳到痛點,沈惜鶴知道自己被殿下完全看穿了,相比較別人,他的确有些嬌生慣養了,不喜歡舞刀弄劍是一方面,不能吃苦又是另一方面,若是磨煉不好心性,在燕京裏,遲早也被人揉捏碾碎了,他像是喝悶酒一樣悶了一口茶:“父親還真是厲害,找殿下來說,我想拒絕都不行。”
蕭致無視他的撒嬌:“這一代的羯虞王比他的父親還要懦弱,但是民心依然難以馴服,讓你過去不是讓你打仗的,你也不是這塊料,舅舅的意思也是,如何将羯虞真正的收複,這才是他想讓你歷練的,要是完不成,你也別張口就來,說什麽以後要輔佐孤了。”
他哼了一聲,後面的話自是不必說,沈惜鶴也明白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看着他問道:“除了我,還有別人嗎?”
“鄭将軍自動請纓,說要去震懾羯虞。”蕭致扭過頭,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水。
“他?”沈惜鶴冷哼一聲,玩着手裏的花生,“肯定是他家那個瘋婆子慫恿的,成天就知道收攬兵權,偏偏自己還有個狗膽子。”
他說到一半,想起有意思的事,又忍不住忍笑看向蕭致:“當年她是想方設法要嫁給陛下,可惜陛下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是逼急了才嫁給鄭将軍的,到現在還野心不死,你說是為什麽啊?”
“孤怎麽知道?”蕭致對這個不感興趣。
“我看,就是心裏過不去,看姑母過得那麽好,她心裏不忿而已。”
蕭致放下茶杯,聲音冷了下去:“你要是這麽喜歡猜女人心,不如孤跟父皇上奏,讓你去後宮當大總管去好了。”
“別啊!”沈惜鶴見自己撞馬蹄子上了,忙求饒,“殿下我錯了。”
那邊突然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看樣子是大漢說到結尾了,蕭致已經站起身,在桌子上留了一錠金子轉身就走,沈惜鶴一看太子殿下這麽敗家,急忙從懷裏掏出一點碎銀子放桌上,拿起金子揣懷裏,然後追了出去。
“殿——表哥!”沈惜鶴喘口氣,拉着蕭致的袖子,“咱們去哪?”
蕭致把自己的袖子抽出來,很是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跑了這幾步路就上氣不接下氣,還好意思說自己不喜歡舞刀弄劍。
“去首輔大人府上。”蕭致說完轉身走了,沈惜鶴卻猛然擡頭,眼睛發着光,“好啊好啊,走走走!”然後邁着大步子風一樣超過了蕭致。
到了封府,沈惜鶴身為蕭致的狗腿自然是率先跟門房說明情況,過了一會,就有管家過來請了,二人跟着進去,沈惜鶴像猴子一樣不安分地東看西看,惹得管家頻頻側目。
“別看了,封家二姑娘去她外祖家了。”蕭致漫不經心道,剛說完,沈惜鶴就一臉失望,身上也沒了力氣一般,有氣無力地跟在他後面:“好吧。”
管家帶兩人去了書房,封桓正等在那裏,按理來說他應該出去迎接蕭致,只是蕭致提前囑咐了。
封桓看二人進來,讓管家準備茶水,自己把門關上了,轉身後開門見山:“殿下來府上,是有什麽事?”
蕭致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老師。”
沈惜鶴也忙彎身:“老師……”
封桓如今不止是首輔,還是太子恩師,從小他和沈惜鶴都是受封桓的教導長大的,尊稱一聲“老師”是應該。
“殿下,”封桓去托他的手,将兩人帶到座上,又坐到主位上,“殿下這副打扮過來,又不想驚動他人,所說之事怕是非同小可吧。”
蕭致頓了一下,略微遲疑,而後搖了搖頭:“并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想,讓老師鼓動鼓動其他大臣,上奏父皇,讓我參與輔政而已。”
封桓聽清他的話差點沒從椅子上滑下去,這麽“危險”的話要是被旁人聽到,還以為太子是勾結黨羽意圖逼宮呢,但是封桓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
“殿下如此推心置腹,倒是讓臣有些猝不及防。”
蕭致皺了皺眉:“老師覺得學生如今沒有那個能力?”
封桓搖了搖頭:“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殿下為什麽要這麽心急?”
沈惜鶴也沒想到蕭致有這個心思:“對啊,殿下為什麽要這麽心急,若是讓陛下誤會了,豈不是不太好?”
但凡有關權利争端,都不簡簡單單是有無異心的事,就算陛下相信太子殿下,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人拿此事做文章。
反正他都是太子了,安安心心當這個太子不好嗎?
蕭致垂下眼簾,臉上隐有猶豫之色。
“我并非是心急,而是若不這麽試試,父皇和母後不會相信我現在已經有能力執掌國事了。”
“所以說殿下還是心急了啊——”
“我想讓他們休息休息,”蕭致打斷沈惜鶴,擡頭看着封桓,眼裏滿是堅定,“現在戎人已滅國,羯虞也只剩下民心歸順的問題,大齊境內海晏河清,已經不是十多年前那番頹敗的景象,他們也該去做做自己想做的事。”
封桓看着自己這個身份尊貴的學生,他前不久剛過完生辰,現在也才十七歲,但封桓知道,他的确已經有了可以獨當一面的能力。
身為太子的老師,他最懂,蕭致從剛到人大腿根那麽大點,就努力學習帝王之術,為的也不是能盡快掌權,他之所以那麽心急,是因為他知道他父皇和母後很心急而已。
“臣知道了。”封桓點了點頭,心中已經下定了決心。
只是他也有個問題:“殿下為什麽不把自己心裏所想告訴陛下的皇後娘娘。”
沈惜鶴在後面抱着手臂連連點頭。
“父皇和母後,大概是怕落在我肩膀上的擔子太重了,才遲遲不肯放手吧。”
三個人齊齊嘆一口氣。
兩人從封府出來之後,發現外面竟然開始下雪了,沈惜鶴身子有點弱,被冷風一吹就打了個噴嚏,抱着肩膀回身:“表哥,咱們回去吧。”
蕭致往東邊走,沈惜鶴叫住他:“太子府在西邊!”
“回宮,”蕭致扭頭,皺着眉看他,“今天是小拾的生辰。”
沈惜鶴一拍巴掌:“把這事給忘了!”然後馬上苦着臉:“不是吧,我父親母親是不是也在宮裏?”
蕭致沒回答他,轉身向東邊的長巷,兩人進宮時,雪已經下大了,腳踩在地上發出“咯叽咯叽”的聲音,讓人的心也跟着平靜下來。
兩人剛走了沒幾步,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怎麽這麽晚?”
“呀!”沈惜鶴粗魯地喊了一聲,像是炸毛了一般,擡腳就要逃跑。
“沈惜鶴你呀什麽呀?見到師父不行禮就跑,我是不是給你臉了?”夏巡眼疾手快,揪住他領子往後拖。
“師父師父!我錯了!”沈惜鶴兩只手在空中劃拉着,怎麽都逃不開夏巡的魔爪。
蕭致無視兩人三歲孩童一樣的舉動,看向夏巡:“父皇和母後呢?”
夏巡松開沈惜鶴,拍了下他腦袋:“放心吧,今天師父不練你。”這才轉過頭看向蕭致:“還說呢,你皇妹生辰,陛下娘娘都不在,連你也過來那麽晚,小拾在那生悶氣了,讓我過來找你們。”
大齊南北統一之後,暗影衛就被他父皇遣散了,剩下夏巡夏述兩兄弟不願意走,便留在宮中守護皇帝的安全,順便再教□□武藝什麽的,沈惜鶴是沈績的兒子,他母親也是出自暗影衛,他也理所當然地認了夏巡做師父,只是因為害怕苦練,所以才那麽怕夏巡。
“父皇母後不在?”蕭致沉下臉想了想,又擡頭,“那韓太醫呢?”
夏巡搖搖頭:“只有沈将軍他們夫婦,所以小拾才生氣——”
夏巡說到一半,蕭致已經轉身向反方向離開了:“你們先去安撫小拾!”聲音轉瞬之間就越飄越遠了。夏巡看着蕭致的背影,過後扭頭望向沈惜鶴:“你是不是又偷懶了,怎麽幾日不見,身子骨更脆了?”
沈惜鶴揉揉脖頸,恨不得躲他遠遠的,但是又不敢表現出來:“偶感風寒……偶感風寒……”
蕭致一路跑到了鳳陽宮,剛要推門進去,卻被一個太監擋下了:“殿下,陛下在裏面,吩咐過誰也不能進去。”
“滾開!”蕭致面色愠怒,眼睛裏還含着急色,顧不上許多,将那太監往旁邊一推,就要拎着衣擺闖進去。
誰知道他還沒碰上門,門就從裏面打開了,迎面的是韓太醫,看見門口的蕭致先是一愣,然後才行禮:“殿下。”
“誰?”裏面傳來一個女聲。
韓行舟回過頭又大聲重複一遍:“是太子殿下!”
“母後也在裏面?”蕭致一邊問一邊踏過門檻,帶進去一股冷風。
不等韓行舟回答,那女子已經從後殿走出來了,因為屋內燒着地龍,并不寒冷,她身上只着了輕薄的外衣,但遮擋風雪的披風卻拿在手上,似是要出去。
“致兒?你怎麽過來了?”
蕭致看了看她的手,然後行了一禮:“父皇呢?”
沈绾指了指後面:“在換衣服,就要過去了,怎麽,有什麽事嗎?”
蕭致一直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極了蕭承衍,可是就算是蕭承衍,沈绾自問也能讀懂他,偏偏這個兒子,沈绾經常讀不懂。
有時候她被盯得都犯怵。
“沒事,只是方才遇見師父了,說父皇母後還沒去,生氣了,兒臣這才過來看看。”蕭致語氣平平,聽不出什麽波瀾。
沈绾松了一口,正要說話,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忙轉身迎上去,扶住蕭承衍的胳膊,在他耳邊輕道:“小拾生氣啦……”
剛出來的蕭承衍還沒來得及跟蕭致說句話,聽到沈绾這麽說,挑了挑眉:“怎麽又生氣了?”
“還不是你給慣的?”
“怪朕了又?”
“那難不成怪我?”
“怪咱倆還不行嗎?”
……
韓行舟拽了拽蕭致的袖子,伸手給他往外邊請。
蕭致看父皇母後這樣子,心中想着不能打擾,便随韓行舟一起走了出去。
“你是擔心你父皇的身體吧?”
踏出鳳陽宮,韓行舟站在他身前,看着外面的雪景,溫聲問他。
蕭致一怔,點了點頭,卻想到背對着他的韓行舟看不見,才出聲道:“是。”
韓行舟輕笑兩聲,肩膀也跟着上下抖動,半晌後才回身看他:“你不用擔心,十年前,我能從鬼門關裏把你父皇救回來,十年後依然可以。”
聽到這句承諾,蕭致并沒有什麽神色變化,因為他也分不清韓太醫是為了安撫他,還是說的真話。
“不過,你擔心的也并不是不會發生,我知道你一心想要接替皇位,只是那兩個還放不下而已,要想你父皇還能安康地偷生幾年,一直坐在那個位子上可不行。”
蕭致擡頭,總算将他的話都聽進去了。
“如果現在就讓父皇不必再操心國事,他還能活多久?”
韓行舟癱下肩膀,伸手拍了拍蕭致手臂:“你父皇不讓我告訴你。”
“吱呀——”
門推開了,蕭承衍和沈绾一起攜手走了出來,二人看到外面的風雪,都緊了緊前領的帶子:“下雪了?”
門前的對話被二人打斷,蕭致攥緊拳頭,忍耐了要一探究竟的心情,向後退了一步。
沈绾看着天,看着遠方,前面的朱紅宮牆将視線阻斷了,可她仿佛還能看到更遠。
“又下雪了。”
“又撐過了一年。”
那些刀光劍影血淚婆娑的昨日好像就在眼前,每一次看到新雪,沈绾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擔驚受怕,而是感激。
蕭承衍拉着沈绾的手,不欲看這滿天飛雪:“快走吧,一會兒小拾該着急了,再哭起來,沈績他們兩個哄不了。”
沈绾被拉着走,完全沒時間再去悲春傷秋:“我說是你慣着吧……”
兩人馬上沖進了雪幕裏,韓行舟從後面看着,笑容怎麽看怎麽苦澀,不一會兒他轉頭看着蕭致:“殿下知道為什麽公主要取名蕭拾嗎?”
蕭致搖搖頭,蕭拾出生的時候,他才三歲,很多事情記不清了。
韓行舟讪笑一聲:“那年你母後生産很是艱難,幾乎危及性命,你父皇急得團團轉,差點沒把太醫院給掀了,後來才好不容易剩下小公主。你也知道,身在皇家,子嗣興旺為好,尤其你父皇還沒有其他嫔妃,但是那次過後,你父皇卻說什麽也不同意你母後再有身子了。”
韓行舟是太醫,知道這些事很正常,但是蕭致怎麽聽着怎麽不得勁。
“所以你父皇就給小公主取名蕭拾,假裝排行老十,一個頂九個。”
蕭致睜大了眼睛,難得露出這麽錯愕的表情,懷疑他說的根本就是假的,可是又看他如此認真,心裏反倒拿捏不準了。
“是不是覺得不像你父皇?”
韓行舟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起來:“簡直跟個小孩子一樣……但是他确實做到了,讓小公主一個頂九個,頂到今天,後宮還只有你母後一人。”
“說真的,我真羨慕啊。”韓行舟提起衣擺,踏下臺階,也慢慢走近了雪幕裏。
蕭致在房檐下,忽然清爽地笑了。
“不必擔心,”剛才的韓行舟仿佛在說,“這樣的兩人,是不會輕易放開彼此的手的。”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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