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叔侄相見
暖爐燒得很旺, 客房中溫暖如春,謝爻剛坐下不久,便有宮人捧來睡袍布巾等物。
他打開西邊的窗戶, 才發覺屋後是一汪溫泉, 紅楓白雪掩映,燈影水霧淼淼, 意境雅致。
“九爺, 院子裏的忘歸泉乃長樂靈源, 能解乏蕩邪, 更有修補靈力的功效, 您可以去泡一泡。”
“好,有勞了。”謝爻客氣應道,待宮人離去後,他褪了衣裳坐進泉水中潦草的洗了洗,便換上潔淨的睡袍回屋睡覺,溫泉雖好,可畢竟羁旅勞累,頭一沾枕巾便睡着。
屋中溫暖如春, 夢境卻寒意透骨。
謝爻又被困在冰棺裏, 動彈不得, 神魂千瘡百孔殘破不堪, 活不了,死不掉,他已經算不得是一個人了, 只是一味供謝硯壓制鬼血的藥引。
脖子處一陣銳痛,尖利的牙齒沒入皮肉,疼極卻喊不出口,神魂震顫不休。
“九叔,這世上除了你,沒人能做我的藥引。”
沉冷的聲音似毒舌的信子,嘶嘶游曳而上,讓人脊背發麻。
脖子處的疼痛驟然減輕,取而代之的是溫軟的舔舐,順着頸部輪廓蔓延而下,鎖骨,胸膛,小腹,甚至……謝爻本已停止跳動的心髒狂跳不止——!
“硯兒你——!”
黑暗中驟然睜開眼,雪夜靜谧,喘息聲在幽微的雪光中蔓延。
落雪了。
謝爻睡覺不安分,手伸出衾被外,四肢冰涼,額角卻浸出細細密密的汗。
雪光的映襯下,帷帳外似乎站着一個人。
“九叔夢到我了?”帷帳被人掀開,借着雪光,謝爻睜大了眼睛,将那雙黛藍眸子中的歡喜瞧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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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心在腔子裏砰砰直跳,謝爻強壓下一口氣,汗濕的頭發黏在臉頰上:“硯兒,你怎麽來了。”
沒想到,許久未見,竟是這樣的重逢,開口也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他剛想起身,就被對方壓住了肩膀按回去,伸在外邊的手猝不及防被握住,謝硯蹙眉:“九叔的手,怎這麽涼?”
“……無妨。”謝爻抽回手,避而不答,他總不能說,半年前削了神魂給你壓制鬼血,現在還沒恢複過來吧,顯得自己可憐兮兮邀功似的。
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上次九叔為侄兒傷了神魂,還未恢複麽?”
四目相對,對方沉靜若寒潭的眸子如飛鳥掠過,驚起一絲漣漪,謝爻怔了怔,淡然一笑:“嗯呢,不過也快了,無需擔心。”
他詫異之處,并非謝硯這半年來變化有多大,而是全然未變過。
頭上系的抹額,也是自己親手給他縛的那條,連目光神情,和從前都是一樣一樣的,這半年的別離時光似未曾存在過。
今夕何夕,似夢非夢。
“方才夢到我了?”謝硯坐在榻邊,垂目問道,對方冷汗浸額呼吸微喘的形容,分明是噩夢。
“忘了……”謝爻擔心他再繼續問下去,只得裝糊塗:“硯兒,這半年你怎不回家?”
謝硯遲疑片刻:“九叔希望我回去?”
“廢話!”謝爻看他一副質疑的樣子,頓時火大脫口而出:“找了你許久,以後你有事也同我說一聲,好讓我安心。”
他這是真心話,先前雖然對謝硯的所作所為心寒至極,可畢竟是看着長大的孩子,見面的一刻便單方面冰釋前嫌了。
對方面上的清冷頃刻消融,露出一副大孩子做錯事的可憐模樣:“侄兒以為九叔生氣了。”
“氣,是挺氣的,我還以為你被困鬼域了呢。”
聞言,謝硯抿了抿嘴,移開目光沉吟片刻道:“侄兒知錯了。”
謝爻嘆了口氣,瞧謝硯仍是那副乖巧的模樣,顯然沒有黑化,頓時安了心:“好了,都過去了,只我沒料到你會成為長樂使。”
他這人本沒什麽脾氣,碰上謝硯這種平日擺着個高冷面具,實則暗戳戳撒嬌的典型,更沒轍:“這半年,有奇遇罷。”
“是。”言簡意赅,并不打算解釋。
謝爻也不逼問,點點頭:“不過,無論如何,你這般待謝家,終歸不好。”
先前謝家待謝硯的種種,謝爻心知肚明,謝硯又是那種記仇也記恩的性子,雖然自己已盡力彌補,卻也曉得新仇舊恨沒那麽容易一筆勾銷。
“此事,侄兒自有打算。”謝硯沉聲道,語氣不容置疑。
沉吟片刻,謝爻深深看了他一眼:“撒氣歸撒氣,不許弄出人命,盡快收手。”
“嗯,我有分寸。”
“現在這個局面,宋以……你嬸嬸在謝家很為難。”謝爻輕描淡寫的說出這話,并未覺察到有何不妥。
謝硯表情一凝,語氣轉冷:“九叔肯見侄兒,是為此事?”
謝爻皺眉:“……自然是為了确認你是否安好,想什麽呢。”
謝硯的眼底有什麽一閃而過:“侄兒很好,勞九叔挂心了。”
得知自己的安危在九叔心裏比宋以洛更重要,他垂下了頭,極力掩飾眼中不受控制的歡喜之色。
“那流火劍,是你本命靈劍,給我做什麽?此番我給你帶來了。”
謝硯卻搖頭:“侄兒的本命靈劍,分明是無争。”
“傻孩子,不識貨,無争雖好,卻比不得古劍流火,當時我是以為你再拿不到流火了,才提議去鑄劍的。”誰能想到,一年後謝硯成為長樂海長樂使呢,想要進入無樂塔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那九叔替我保管着,我什麽時候想用了再問九叔拿。”對謝硯而言,無争不僅僅是一把劍,以九叔血引鑄成的劍靈,握劍在手如抱人在懷。
謝爻微微蹙眉,實在瞧不透這侄兒的心思,只無奈一笑:“也罷,我先替你收着。”
雪光滲透窗紙漫入屋中,給人一種天将破曉的錯覺。
“九叔,半年前那夜,我……”遲疑了許久,謝硯還是将擱在心中的舊事翻了出來。
“那夜我喝多了,忘了,”謝爻心頭微沉,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這種事若挑明了說,未免太尴尬了,他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被人啃幾口摸幾下也算不得什麽,轉移話題道:“說起來,倒是我老在你面前喝醉,若發酒瘋就太丢人了。”
“那才好。”謝硯脫口而出,聲音很低。
“……嗯?”
“沒有。”謝硯淡然否認。
“……”謝爻腹诽,敢情這小子就想看他笑話呢。
“九叔。”
“嗯?”
“今夜,侄兒可以睡在這裏麽?”狹長的眸子在雪光裏光華流轉,給人一種款款深情的錯覺,瞧得謝爻心中咯噔一跳。
“好……嗯?這裏?”一時恍惚,胡言亂語。
“嗯。”謝硯篤定答道,雙目灼灼。
“你現在身為長樂使,傳出去不合适……”謝爻猶豫措辭,面露難色。
“無妨。”語氣不容置疑的強硬。
“……你上來罷。”謝爻向裏挪了挪身子,才發覺這榻寬敞得很,睡兩個人綽綽有餘,像早就安排好了似的。
他和謝硯同榻而眠慣了,曉得對方睡覺老實,身子又熱,剛好可以暖被子,只上次被……有些陰影,過了半年心裏的疙瘩也淡了許多,倒不覺讨厭。
再者,他今夜表現出的種種溫和,九分是真心,還有一分,是故意迎合,畢竟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謝硯對謝家所作所為收手。
這家夥,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只能哄着來。
誰讓他沒有沈昱骁那樣的主角光環呢,只消一句話,謝硯便赴湯蹈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謝硯褪了外袍,便伶伶俐俐的鑽入衾被裏,朝九叔方向側了身:“九叔,把手給我。”
“嗯?”
“我給你捂暖。”如此說着,謝硯不等對方動作,便擅自又拉過九叔的手,揣在懷裏。
“哦,有勞了。”謝爻瞧對方這般說也這般做了,再扭扭捏捏就做作了,索性安然處之。
“嬸嬸她,是睡裏邊還是外邊?”黑暗中黛眸炯炯的睜着。
謝爻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嬸嬸是誰,嗤的笑出聲:“你嬸嬸她不同我睡。”
謝硯的眼底有什麽一閃而過:“為何?”
“你以為誰都同你一樣,能爬上九叔的床啊。”他這話本是信手拈來的調笑,聽在對方耳中卻意味非凡。
謝硯直覺得臉頰發燙,喉頭火燒火燎的,下意識朝外移了移,擔心對方發現自己身體的異樣反應。
不過,早知道晚知道,總歸要知道的。
謝爻瞧他莫名其妙紅了臉,覺得有趣又可愛,嘴上不想輕饒:“喲,這麽大個人了,這還害臊。”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在玩火***……
“好了,睡罷,你是長樂使,海市期間定不輕松。”
“嗯,九叔睡着我再睡。”
“啧,什麽歪理……”謝爻笑微微的閉上眼睛,安安心心的讓對方拽着手,暖烘烘的,睡得比先前踏實多了。
長樂使确實忙,其實謝硯已經三天不眠不休了,也只有等九叔來了,他才願意躲進對方衾被裏歇一會兒。
天未亮透,他就輕手輕腳的起身離開,謝爻朦胧中覺察身側的動靜,卻乏得睜不開眼,溫熱模糊的觸感掠過嘴唇,稍縱即逝,就似兩年前水榭午歇,夢境中停駐唇畔的黛藍蝴蝶。
似夢非夢,真假難辨。
謝爻徹底睡醒已過辰時,雪過天晴。
他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恍恍惚惚覺得昨夜與謝硯相見就似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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