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弑叔之徒

眼見距離祭壇僅一步之遙, 謝爻腳步一沉,他驀地抽出白水,明若秋水的劍刃化作一道白光, 被斬斷的鬼藤在地上嘶嘶的掙紮跳動了幾下, 即刻化為一灘腥臭的爛肉。

詭谲滲人的笑聲幽幽響起,千百尊原本背對着他的石魅像緩緩轉過身來, 唇角微揚, 原本空洞的眼珠子似深淵般定定看着他……

他面色凝重, 深知不妙, 拔腿就朝祭壇跑去。

只一剎, 千百根鬼藤從四面八方瘋長而來,謝爻情急之下蓄滿靈力狂炸而去,頓時血漿炸裂噴灑而來,鬼藤血漿有劇毒,噬肉削骨,他張起靈障堪堪躲避,無奈又無數鬼藤刺破靈壁蔓延而來。

再如此待在陣中,鬼藤無盡, 就算耗盡靈力也無濟于事!

先啓動塔靈再說罷!

侵入靈障的鬼藤如利刃般纏攪謝爻的皮肉, 數量實在過于龐大防不勝防, 滿眼的血漿碎藤糊住了視線, 纏鬥中謝爻身上已被劃了無數道血痕。

吸食了他血的鬼藤越發難對付,以千百倍的速度繼續蔓延瘋長,謝爻從未像如今一樣讨厭這具身體血肉皆是鬼族良藥珍馐的設定……

因為全副精力都在對付鬼藤、破解陣法接近祭壇上, 謝爻并沒覺出有多疼,事實上他身上已血肉模糊,素白的衣衫也被染成暗紅色,甚至從破碎的布條滴出血來。

“流火前輩,去罷,拜托了!”

謝爻将最後一點靈力渡入流火劍,精準無誤的朝祭壇正中擲去——

看着劍刃插入祭壇的那一刻,他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身後傳來淩厲的風聲,明知要避閃,可身子卻因靈力損耗過度已不聽使喚……

比起劇痛,他更先感受到的是透骨的冷意。

一只赤紅的鬼藤穿心而過,他的身子頓住了,剎那間無數鬼藤攀爬而來,一點點噬咬他的皮肉,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咯咯聲。

疼啊,好疼啊——

“硯兒,你怎麽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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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極了,謝爻無意識的,低低呼喚着謝硯的名字,卻又模模糊糊有些擔心,硯兒若是瞧見他這幅血肉模糊的樣子,會不會難過得流下眼淚來。

那家夥這麽撒嬌,可不好說啊……

疼到後邊,謝爻淚水不自覺的從眼角滲出,他想去尋劍,可被包裹纏繞在鬼藤中完全身不由己,臂膀似早被卸了去,連白水劍都不知所蹤。

地動山搖,塔靈被激活了。

此時此刻,謝爻也不想旁的了,只盼着誰來給自己一刀,徹徹底底的死了好。

不過是半盞茶不到的功夫,卻仿佛過了天長地久。

……

謝硯身上也挂了不少彩頭,眼看塔靈已經啓動,對方才堪堪逃脫,他也無心戀戰,火急火燎一步一淌血的趕到塔頂,看到的卻是沾滿鮮血斷成三段的白水劍。

他一出現,那些喧嚣瘋長的鬼藤便如同霜打的茄子,統統蔫了下去,被鬼藤簇擁在正中央的,是血肉模糊已不成人形的九叔。

黛藍眸子眼中的光彩一點點褪去,那一刻,他的思維是凝滞的,感官也在一點點流失。

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事實。

所有悲喜都從面上一點點淡去,又猝不及防洶湧而來,他跪了下來,伸出手卻久久不知如何落下,頓在半空中,最後顫抖着,極輕的覆在滿是鮮血,冰冷的面頰上:“九叔?”

聲音比動作更輕,就似怕吵醒熟睡的對方似的。

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清楚九叔的神魂已經散了。

可那雙桃花眼卻動了動,微微裂開一條縫,眼皮和睫毛已被血凝在一處,那雙總是笑微微的眼睛再也不會對他好看的彎起了。

明明滿臉都是血,嘴唇卻比紙還白,唇上那點痣是唯一一抹顏色般,刻骨銘心烙入謝硯的視線。

九叔唇角是微微上揚的弧度,即使睡着了,都似在笑,很好看。

“硯兒,求你……”

謝爻發不出聲音,嘴唇微微顫抖着,此刻他的視力聽力正一點點消失,身上唯一的感覺只有疼。

“殺了我……太疼了……”

無論怎樣疼,就算被削成一把白骨,因這扯淡的設定在他都死不幹淨,簡直是世間最大的酷刑最永無止境的折磨……

“殺了我,求你……”

謝爻自己并沒有察覺,眼淚從眼角滾落而下,眉眼間凝結的血塊頃刻化了開來。

謝硯垂下眼簾,是一反常态的平靜,沒有一點兒波瀾,他輕輕抹去九叔眼角的淚水:“九叔忍一忍。”

即使靈力源源不斷的彙入,仍無濟于事,塔身搖晃越發激烈,謝硯卻什麽都感覺不到,還有什麽辦法?有什麽辦法?有什麽辦法!

“硯兒,求你殺我……求你……”

淚水不受控制的滾落,謝爻從來都是個苦往肚裏咽疼往肚裏吞的人,即使痛極了也從不動聲色甚至笑嘻嘻的糊弄過去,更別說流着淚求死了,可想而知,這種痛已經劇烈到遠遠超出他的承受力。

他想伸手去抓無争劍,卻發現手臂早沒了。

狹長的眸子冷若寒潭深似淵涯,他清楚自己已無力回天,與其讓九叔如此痛苦下去——

即使已失了感官,謝爻依舊能清晰感覺到一個柔軟濕濡的事物掠過喉結,暖暖的,很舒服。

下一刻,一束白光明晃晃的閃過,冰冷的觸感穿透喉嚨,謝爻嘴唇張了張,棕茶色的瞳孔漸漸渙散,嘴唇淡淡的揚起一個弧度,凝在眼角的最後一滴淚水也滾落而下,滴入塵土。

他似對謝硯說了句,謝謝你。

總算變得輕盈了,擺脫了那副千瘡百孔血肉模糊的肉體,他似沉入一片溫柔的黑暗中,随波逐流,循着遠方唯一一抹光亮而去。

無争吸足了謝爻的血,劍內的血引似感覺到原主已死,劍靈呼嘯震顫不休,與此同時無數石塊瓦片墜落而下,無樂塔正在急速崩塌。

謝硯卻如同雕塑一般,保持着插劍的姿态一動不動。

他害怕自己稍微動一動,時間就會流轉,這一切便是不可挽回的現實。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怎麽可以這麽殘忍?太犯規了……

“九叔,這個噩夢,我什麽時候可以醒過來?”

“讓侄兒早點醒來好不好?”

“我……不知道怎麽辦。”

“九叔,你先前才答應過……不會再離開的……”

“你不能這樣騙侄兒……”濃烈的血腥味充斥鼻間,謝硯忙斂了息,只當一切都是虛妄,鼻子卻不受控制的隐隐發酸,視線也被水霧迷了層霧,他強忍着,忍着……

一旦淚水落下,仿佛這一切都會塵埃落定,就相當于承認九叔真的……去了。

他跪在那裏,任石塊砸落也毫不避閃,向前傾身将早已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九叔屍身護在懷裏。

九叔死了,我也死了。

他的唇角盡微微揚起,浮出一抹淺淡的笑。

……

“謝前輩,阿硯你們快……”待沖進塔內的沈昱骁看清兩人的形容,那個跑字再也說不出口。

謝前輩血肉模糊的樣子已經算不上是個人了,而他的喉頭正深深的插着那把無争劍,劍刃紅光暴漲,從沈昱骁的方向看去,謝硯的所作所為就像竭力将劍捅得更深,神情也是冰冷的漠然,仿佛要讓對方徹底死透才罷休……

“阿硯你……你……前輩他……”沈昱骁滿面驚愕的悲痛,先是下意識的朝後退幾步,而後拔劍出鞘,眼眶微紅嘴唇發白發抖:“是你殺了前輩!?”

謝硯緩緩轉過頭來,面上唇上沾滿了謝爻的血,一雙眸子沉若寒潭了無生機:“是。”

“謝硯你——!”雖然眼前的一切再分明不過,可當謝硯親口承認,還一臉“不以為然”的淡漠,沈昱骁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聲音微微哽咽。

“九叔,是我殺的。”

“謝硯,我不知你與前輩有怎樣的恩怨過節,先前将他囚禁不說,後來他千辛萬苦趕回被鬼炎吞噬的長樂海,還不是因為擔心你,你居然……喪心病狂!禽獸不如!”

沈昱骁氣急了,雙目布滿血絲,握劍的手骨節泛白竟有些不知所措。

謝硯面上無悲也無喜,又将視線凝在殘破不堪的屍身上,換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溫柔:“我把九叔殺了,在……夢裏……”

巨石滾落天崩地裂,沈昱骁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他與兩人間橫亘着一道丈來寬的斷崖,鬼炎洶湧。

他見到謝硯的最後一面,是他抱着血肉模糊的身體,笑微微的,被傾倒的塔石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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