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天下為敵

衆修士織起鎖魂陣, 沖天火光中飛舞的素白道服如翻飛的雪浪,将黑衣白發的謝硯包圍在陣眼中。

瓷白的臉上染滿血污,黛藍的眸子已不複當年的清澈澄透, 神情再無半分出塵淡泊之色, 滿是煞氣陰鸷。

謝硯淡淡的掃了眼面色凝肅灰敗的衆人,眼神裏全是無所謂的輕蔑與自暴自棄的殘酷。

這些誓說要将他碎屍萬段的修士, 如同蝼蟻。即使真要被他們所殺, 魂魄灰飛煙滅也無所謂, 在這個沒有任何期待的世界, 活着就是最大的殘忍。

他日日夜夜搜尋九叔的殘魂, 即使裂成碎片粉末也好,也讓他看到一絲希望,可完全沒有,什麽也沒給他剩下,什麽都沒有……

徹徹底底的不存在。

這個沒有九叔存在的世界,毀掉好了,連同自己一起毀掉。

他已然不關心,自己也是血肉之軀。鎖魂陣中密密麻麻的靈流織成削肉蝕骨的網, 将他牢牢封鎖其中, 他身上早已被劃出千百道傷口, 鮮血從胸口四肢汩汩滲流, 從黑色的袖口衣擺滴落。

手上握着曾不肯啓用的流火劍,因為那把以九叔血為引鍛造的無争,也随着九叔一道消失無蹤, 被鬼炎塔靈壓在他尋不到的地方……

弑叔的罵名,大義凜然的敵意,要将他挫骨揚灰的恨,噤若寒蟬的恐懼,血流成河的慘烈……身處殘酷深淵太久,謝硯已然成為殘酷本身。

在場衆人,雖面色灰敗卻雙目有光,這場血洗無冬城的正義南征即将結束了,大魔頭謝硯已是強弩之末,被牢牢困在鎖魂陣中。

不需要多久,他就将灰飛煙滅,南境也恢複太平。

這些年,所有的罪惡,無論真相如何,全都歸于謝硯身上,這已經成為毋庸置疑的真理,人們早已習慣在最深濃的黑暗掩蓋下作惡。

謝硯對加諸于自己身上的恨意,更是無所謂。

兵戈相交之聲漸漸停歇,謝硯操縱的狂骨陰靈已盡數被壓制消滅,大勢已去。

“謝硯,狗雜種畜生,這一日總算來了,血債血償罷! ”說話之人殺紅了眼,正沉不住氣的提劍朝謝硯劈去,可下一刻他就再說不出話了,吼骨碎裂的聲音咯咯作響,鮮血從七竅汩汩流出,他跪倒于地上,頃刻化為一灘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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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傳言,無冬城的鬼君殿下,最喜碾碎人的吼骨,喜歡聽那咯咯碎裂的聲音。

當年他正是一劍穿透九叔的喉嚨。

瞧見槍打出頭鳥的下場,衆人面如土色不敢妄動,站在人堆裏的沈昱骁不動聲色,袖袍微動,一道明晃晃的劍光劃破被血染紅的天幕,極為霸道凜冽朝陣眼洶湧而去,毫不留情。

謝爻瞳孔驟縮,靈力灌注劍尖,劍意化形也朝陣眼截去,正正與沈昱骁的劍對上!

兩人身上的爆發的靈流瞬間蔓延開來,層層疊疊氣吞山河,連鎖魂陣的結界都為之撼動,三載不見,沈昱骁的修為已精進至此,不愧是原書的主角。

劍意相撞蕩出潋滟晴光,耀花了衆人的眼,沒人看清來者何人,卻分明感覺得出此人的修為絕不在沈家主之下。

“來者何人?膽敢破壞鎖魂陣,便是與天下為敵!”

謝爻沒工夫理會話多的龍套角色,若非身上密密麻麻如萬蟻蝕骨之疼限制了他的發揮,他早将沈昱骁壓制住了。

沈昱骁也絕不輕松,甚至被對方的劍意壓得漸落下風,一頭一臉的汗卻面色不變:“啓動陣法,事不宜遲,此人我來牽制!”

沈昱骁此言一出,原本亂了陣腳的衆修士立刻鎮定下來,井然有序的各就各位,大地皲裂處紅光暴漲,幾乎将已是強弩之末的謝硯吞沒!

謝爻急了,也顧不上自己的身體狀況,一股腦将靈力盡數逼到劍尖,頓時山呼海嘯風卷殘雲,沈昱骁硬撐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後退兩步,腳步一頓吐出一口血來,正欲提劍再戰,待看清對方面容時,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謝前輩?!”

手中的劍再無力拔出,他震驚得石化于原地,嘴唇盲目的開合卻發不出聲音。

情況緊急,謝爻說不出話也懶得與他浪費氣力解釋,趁機穿梭于密密麻麻的靈流飛馳至陣眼,越是着急,越是無法顧及身上的疼痛,越過層層疊疊靈障,染了血的塵埃飄飄灑灑,糊了人視線。

“攔住他——!”

發號施令之人不是沈昱骁,此刻的沈公子看着早已灰飛煙滅的謝前輩孤注一擲來救阿硯,已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甚至懷疑當年在無樂塔看到的弑叔畫面,是幻象……

但又絕無可能……

穿梭于鎖魂陣的謝爻雖談不上游刃有餘,卻也能勉強避開靈流穿透要害,身上雖出現了許多血口子卻不至致命。

陽炎從四面八方洶湧而至,謝硯卻如斷了線的木偶,鮮血淋漓站在陣眼無作為,眼神全無焦距,謝爻咬緊牙關築起靈障朝他撲去,将謝硯緊緊護在身下。

硯兒,以後我來保護你好了。

謝硯的靈力已然耗盡,狹長的眸子眨了眨,黯淡無光,他的身子明顯一顫,嘴唇動了動,終究沒發出聲音,便墜入沉沉的黑淵失去了知覺。

陽炎滾滾灼燒而來,即使有靈障護持也能感受到逼人的熱度,謝爻小心翼翼的将硯兒護持在懷中,硯兒的身子甚至比陽炎的餘溫更灼人,這孩子……

他甚至有種錯覺,自己這副玄葉冰煉化的肉體都要融化了……

正當他腦子轉得飛快尋思脫身之法時,一股強大的沖擊力洶湧而來,即使他拼盡全力依舊抵抗不得,鎖魂陣全然開啓,靈障越縮越小,緊抱做一團的兩人在陽炎中随波逐流。

“等一下,慢着——!”沈昱骁似才回過神兒來,想阻止已全面爆發的陽炎,可鎖魂陣已開啓,為時已晚,如海嘯般的陽炎再不受控。

天旋地轉,謝爻抱着硯兒的手始終沒松半分,事到如今他反而覺得可笑,怕不是剛重生回來又要死了,死便死了罷,好歹與硯兒死一處,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圓滿了。

陽炎漫天漫地,抱作一團的兩人被強大的沖擊力推入大地的裂口,滾滾岩漿灌入斷崖,大地震動,皲裂的口子在吞沒陽炎後迅速彌合。

世間恢複平靜,漫天的血雲漸漸散去,月出星現,蒼白的月色下是滿目瘡痍的凄寂,無冬湖血色未褪波光粼粼,無數屍骸漂浮于夜荼花下,花香混在屍臭裏。

……

天将破曉之時,潮汐退去。

抱作一團的兩人被沖上了岸,晨霧彌漫在海面上,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此起彼伏。

謝爻本能的用嘴唇朝謝硯鼻間蹭了蹭,看仍有微弱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氣,可他自己已經動彈不得,半邊身子陷在淺海裏。

謝硯緊閉着眼,濃長的睫毛上凝了些許鹽粒兒,似霜雪覆蓋,嘴唇臉色都如紙般白,再加上一頭如雪白發,謝爻凄苦又無力的勾了勾唇角。

這回……真是瓷人兒了。

他用最後一點氣力蹭了蹭謝硯的眼睫毛,試圖為他蹭掉凝在面上的鹽粒,蹭着蹭着,才發覺越蹭越髒,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算了算了,兩個鹽漬人兒真是狼狽又滑稽,不過還好,總算又抱在一起了。

晨霧漸散,微紅的日光蕩漾在海面上,暖暖的,謝爻抱着硯兒輕輕阖上眼睛,歇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沙沙沙……腳步聲由遠及近,謝爻剛閉上的眼又警惕的睜開,裂了一條縫再無力擡起眼皮,他看到一雙雲紋白靴子,淺淺的陷如柔軟的白沙裏,定定的立在他面前。

他想結起靈力應戰,卻再無氣力。

那人蹲下身子,抽了口氣:“前輩你怎麽……你……你要救之人是……他?!”

謝硯的樣貌與他标志性的一頭白發,早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藏匿難度太大。

映入眼簾的少年面孔,很熟悉,混沌的思緒卻有些模糊……好似哪裏見過……

少年人看前輩面露困惑警惕之色,莞爾:“前輩,我是沈易啊!”

啊,是那大大咧咧的孩子呀。

莫名的,謝爻即刻放松了警惕,微弱的眨了眨眼。

沈易思索了片刻,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道:“罷了,雖然前輩所救之人是個大魔頭,可……前輩也救了我的命,我說什麽都是要還的。”

這孩子呆歸呆些,倒是難得的性情中人。

如此說着,沈易站起身來,眉頭微蹙舉目四望,直到看到一小筏子才展開眉頭:“前輩稍等,我帶你們去療傷。”

謝爻微微眨了眨眼,再支撐不住,雙眼一黑,之後的事就再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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