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鬼城忘歡

“三公子, 如若沒什麽事,我與九叔先歇下了。”謝硯波瀾不驚的語氣,能讓人覺出一種不耐煩的清冷。

“剛巧, 隔壁有間空着的艙房, 衾被褥子都是新換的,三公子若不介意, 就委屈暫住于此。”謝爻補充道, 叔侄倆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宋以邈面色變了變, 沉吟片刻微微挑眉, 溫文笑道:“這麽多年過去, 九爺與長樂使還是同榻而眠,羨煞旁人。”

“硯兒他眼睛不方便,我理應時時照顧他。”

宋以邈這才察覺謝硯的眼神不尋常,目光微爍,面上神情一言難盡,終究沒再說什麽。

待艙房內只剩下他兩人後,謝爻一口氣松了下來,錐心的疼痛又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似沒骨頭般癱倒在硯兒懷中, 疼, 卻忍不住調笑:“硯兒, 你說,現在在旁人眼裏,我們是多違背倫常大逆不道?”

“九叔介意麽?”謝硯故意壓低聲音, 嘴唇貼着對方冰冷的耳珠子。

謝爻虛弱的笑笑:“介意?我故意的。”

“什麽?”

“宋以邈他,喜歡你。”

“九叔是吃醋?”

“不會,他只能看不能碰,我醋什麽?”

謝硯笑:“嗯,等侄兒眼睛好了,就把九叔……辦了。”

“混賬。”謝爻幾乎是笑着罵出口,就再沒氣力說話了。

……

翌日,天方破曉,大霧彌漫,三人正欲從碼頭出發前往忘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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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勞煩你也喬裝打扮一下,這般惹眼,硯兒的身份很快便暴露了。”謝爻視線凝在宋以邈面上粉色的疤痕片刻,旋即移到緩帶輕飄的素白道袍上,清淺的笑着。

宋以邈的神情頓了頓,勉強笑了:“是我欠考慮了,稍等。”

片刻,他果然換了身粗布衣出來,不過宋三公子也是出了名的俊俏,即使一身布衣也無損其容止風儀。

沿着齊腰的雜草小道向前行,一座破敗陰冷的城池出現在眼前。

彼時日頭已升了起來,濃霧稍散,便清清楚楚的看到城牆上挂着十多具風幹的屍體,心口處皆有個黑窟窿,雙目圓睜嘴巴大張,有些眼珠子已經跌出眼眶連着筋肉挂在面上。

謝硯看不到,謝爻與宋以邈看到此情此景皆是微微一愣。

“這城裏,住着的究竟是人還是鬼……”謝爻喃喃道,将眼見之物耐心與謝硯描述了一遍。

“長樂使認為如何?”宋以邈一擡眼,視線就落在謝硯的喉結處,衣襟下隐約可見瓷白的脖子上有一枚淺淡的紅痕,忙移開視線。

謝硯沉吟思索不語,謝爻咬了咬嘴唇道:“我猜測,是出邪儀式。”

“出邪?”

“民間有風俗,如若出現鬼魅附體中邪之人,在其斷氣前拔舌剜心,可封其魂魄防止日後屍變。”謝爻解釋道,他曾經在無冬城閑來無事,看過許多雜書,沒想到會有用上的一天。

“所以,效果如何?”宋以邈這種只讀正經書的世家公子,自然沒聽過類似的言論,驟然來了興致。

“假的。”叔侄倆同時脫口而出,都怔了怔,旋即相視一笑。

“硯兒,你偷看雜書呢。”

“九叔也是。”

“……”宋以邈心情十分不美好。

忘歡城并非死城,城內零零星星的住着人,守着祖輩的基業房産不肯離去,那些有能力的早逃走了。

宋以邈正欲往城門處走,被謝爻攔住了:“三公子瞧仔細了,城門不在此處。”

聞言,宋以邈怔了怔,定睛一看,原來面前的城門不過是一堵牆,被施了障眼法,又以琉璃壁為材,乍看之下十分容易讓人混淆,即使是修士也難察覺。

如此設障,也是民間擋住陰靈鬼怪進城的土辦法,笨拙卻也稍微有點用。

“多謝九爺提醒,是我疏忽了。”

進了城,壓迫之感更甚,長街上人煙稀少,偶爾有人路過皆神色慌慌腳步飛快,各家各戶也都緊閉着門窗,最詭異的是各家門前都堆着鐵器。

忘歡城曾是出名的刀劍之都,這裏出産的刀具聞名于世,如今那些鍛造屋皆已荒廢,門前清冷門窗上也落滿塵埃。

“大哥,請問……”宋以邈試圖上前攔住一位挑着擔子的中年男子詢問狀況,對方卻毫無商量餘地的擺擺手。

“三公子,我們到對面的茶樓歇會兒罷。”謝爻如此說着,拉過硯兒的手便往茶樓走。

宋以邈本想說什麽,看兩人已然走到緊閉的茶樓門口,又将話語吞回了肚裏。

輕聲叩門,随着一聲粗暴不耐煩的請進,三人進了破敗的茶樓,坐定,店小二端來茶水點心,他棺材板似的臭臉三把斧頭都劈不開。

宋以邈很詫異,他原本以為這破敗的小茶樓早就荒廢了,沒想到還慘淡經營着。

茶杯沒洗幹淨,結滿深黃發黑的茶漬,杯口還是破的,謝爻自然不會喝,只笑微微的将一大筆小費給店小二,看對方面色轉好,才開口道:“小哥,與你打聽個事兒,城裏人為何要将鐵器擺于門外?”

“呵,這些菜刀鐵器,放在家裏會吃人啊。”

“吃人?”

“是啊,你們進城可看見那些挂在城牆上的屍體了?他們生前都是碰了家裏的鐵器,就瘋了,拿了菜刀亂砍人,六親不認甚至連自己都砍。”

剛開始出現瘋症,皆以為是什麽病症,請了無數大夫名醫來診斷,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後兩年零零星星有修士來忘歡城調查,店家早把這話說順溜了,可來了一撥撥走了一撥撥,事情一點進展都沒有,眼見昔日繁華的刀劍之都淪為一個荒涼的鬼城,令人唏噓。

“而且那些妖魔化的鐵器,明明已經扔出了城,卻又在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家中,物歸原位,詭異至極。”

他們這些窮苦之人,離不得祖輩留下的房産基業,離開忘歡城就一無所有,故死守這座鬼城,也有被逼瘋了的,寧可無家可歸也逃離鬼城。

“事情從什麽時候開始?”

“三年前。”

聞言,謝硯眼底有什麽一閃而逝,放在桌下的手也拽成拳頭,骨節發白。謝爻只淡淡的看了眼,便将手覆在其上,安撫似的握住。

宋以邈淡淡的掃了眼兩人的神情,伸手去拿茶杯,舉到唇邊又放了下來。

“可知原因為何?”謝爻試探問道。

“倒是有個說法,三年前鬼君弑叔毀塔,那把弑叔之劍随着鬼炎被封入地下,流落于此地,因為那被殺的叔叔死不瞑目戾氣極重,怨念滲透大地将附近的鐵器都浸染了。”

“……”

謝硯面色陰沉,謝爻卻笑了出來:“原來如此,真是可怕,多謝小哥,我們明白了。”

說着又将一錠銀子遞給小二,轉頭對謝硯笑道:“此處倒是來對了,說不定能尋到你的無争劍。”

“付喪神?”謝硯淡聲道。

“有這個可能。”

“九爺以為,這個傳說是真的?”宋以邈仍是半信半疑。

“寧可信其有,如若真與我有關,解鈴還須系鈴人,能路過此地也算是機緣。”

從茶館出來後,街上的濃霧已散盡,謝爻走得極慢,看到堆在街上的鐵器便蹲下研究,因常年在室外,這些鐵器刀具被風吹雨淋都生了鏽,湊近一聞是鐵鏽濃烈的腥氣,與尋常破銅爛鐵并無區別,可當他擡起手正欲觸碰,便感受到一股強烈且讓人極不舒服的壓迫感。

應該說是吸力更準确,一種能深入魂核的,熟悉又強烈的氣息,對,氣和息。

是殘存的怨念與悲哀。

似與謝爻的靈核産生共鳴,那堆生了鏽的廢鐵開始細細震顫,謝爻直覺一股氣堵在胸口,腹腔也翻攪不休。

但又不自覺的被其吸引,就似凝視黑暗的旋渦,總想看清那濃烈的黑後究竟隐藏着什麽……

“九叔,”謝硯的聲音将他拉了回來,恍惚間對方已經站在他身側:“付喪神雖不是厲害角色,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謝爻愣愣的回過神,不知不覺額角冷汗涔涔:“硯兒,是無争劍。”

狹眸微爍,沉吟片刻點點頭,道沒說什麽。

那是他與九叔的劍,當日弑叔之後,無争劍因九叔魂飛魄散也随之碎成粉末,融入鬼炎埋在崩塌的無樂塔之下,謝硯以為,無争早就不在了。

如今九叔回來,劍,自然也能回來。

謝爻斂氣凝神,擡手在震顫不休的廢鐵堆裏潦草的畫了個符,那些鐵塊便燒起蒼白的火焰,怨念化作煙塵随風而逝,片刻鐵堆又恢複了安靜。

可這樣逐堆淨化,只是治标不治本的笨辦法。

“無争僅僅是個引子,它将人們負面的情緒都聚攏了起來,封在鐵器裏,導致付喪神魔化。”

謝爻揣測,附在無争上的恨意與悲傷過于深重,加之鬼炎與塔靈共同催化,讓劍本身成了魔,因其具有強烈的怨念,就似黑洞般将周遭的負面情緒都吸引而來,怨恨與悲傷浸染着這片土地。

“無争就埋在忘歡城下,但……”謝硯欲言又止,他擔心,如今九叔的神魂與玄葉冰煉化的肉體尚未融合,若貿然淨化如此強烈的怨念,怨念本身又是無争,太過冒險。

“硯兒,我有分寸,與你保證絕不逞強。”

謝爻敢如此篤定作保證,自然是心中有底的。

這副身體的潛力,遠不止于此,說不定逼自己一把,能更快的幫助适應協調。

一旁的宋以邈微微擡頭,視線再度落在謝硯喉結處的紅痕上,眸色暗了暗,轉瞬又恢複平日的溫文清朗,似笑非笑的開口:“我也可助二位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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