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節
,開車司機熱心快腸,是個能侃的夥計,從華北戰事談到小年輕的風花雪月,市井段子信手拈來,似茶館說書先生,也無怪乎他是拉客的,嘴皮子功夫着實到家。程蘭覺得十分有意思,抖機靈的大粗話對她來說很新鮮。
鐵皮車開了一個小時,在岔口時司機繞向右邊,這與李琅玉事先查的路線不符,遂問緣故。
“左邊那條路有家工廠,昨日突然爆炸,油罐全倒了,火災鬧得挺大,現在還沒收拾幹淨,右邊雖然繞點遠路但是安全。”
李琅玉探頭去看,确實沒有車輛走左邊。
到達慶安園是在下午一點,李琅玉不知從哪弄來一輛自行車,載着程蘭逛了兩圈,最後一同坐在銀杏葉鋪就的大地上,談起以前的事來。
“四爺十年前是什麽樣的,你還記得嗎?”李琅玉折下身邊的一根碎草,随意銜在嘴裏。
“我那時生了場大病,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面相貌似比現在冷清許多,但也沒變多少。”
“那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自然很好。”程蘭補充道,“阿爸對手下雖然嚴苛,但重情重義,不曾虧待過別人。”
重情重義?李琅玉冷笑。“他有提過入軍以前幹什麽嗎?”
程蘭從他頭上摘下一片葉子,道:“你是說唱戲嗎?我初聽這事也很吃驚,印象裏他在我面前唱過幾次,為什麽唱就記不清了,好像有《林沖夜奔》,大家說,阿爸以前跟的是位姓傅的班主,可惜那位傅師父誤入歧途,國難當頭給日軍做了漢奸,整個戲班子都不在了。”
李琅玉突然幽幽地注視她,不言不語好一陣,把程蘭看得心裏發毛。
“你……為什麽這麽看我?”
“沒什麽。看得出來,四爺對你确實不錯。”他扔下這麽一句不明不白的話,拉着程蘭回到車裏。
路上,李琅玉遞過來一杯水,給她解渴。程蘭喝下沒多久,便覺睡意上頭,努力撐了小會兒還是抗架不住,最後靠着李琅玉的肩膀睡過去了,李琅玉關切地喊了幾聲,沒應。
也是這個時候,他驀地卸下那副溫柔面孔,轉過頭對司機冷聲道:“師傅,下個路口左拐,去長安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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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晚上,天津。
程翰良剛從酒席中離身,幾位将軍就北方戰事做了商談,喬司令話裏有話,句句藏刀,無一不是試探。臨到末尾,飯店經理正好送來幾盒糕點,甜的。程翰良不喜甜食,程蘭也不喜歡,其他人紛紛表示不要,程翰良略一思索,最後還是收下了。
回北平的路上,張管家開車,估計得要淩晨兩點才能到家,程中将阖目休息,神色凝重,這次來津,喬司令給他暗中下了警示,一言一行都被那人收在眼裏。
張管家也瞧明白了,斟酌再三後還是将心裏憋的事說出來:“四爺,你還記得上次讓我一直盯着的徐婦人嗎?”
“徐桂英她怎麽了?”
“我查出一件很蹊跷的事,跟李少爺有關。”
“說。”程翰良受不得他想講又賣關的樣子。
“我們派出的人發現徐桂英經常在警察局附近逗留,還每次托人送東西進去,後來找了個人去問,得知她想送東西給一個叫李生的地痞無賴,而這李生據說又是她兒子。這可就奇怪了,她兒子不是李琅玉嗎,而且也沒聽李少爺說有什麽兄弟。”張管家疑惑重重,“四爺,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程翰良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嗤笑,他懶洋洋擡起眼皮,有路燈光亮揉進眼底,聲音略乏道:“還能怎樣,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呗。”
“那……要抓嗎?”張管家持着疑慮,他現在有點弄不清程翰良的想法,照理說,他應該動怒大發雷霆,可是他沒有。
入冬後的風随着汽車疾行刮得喧嚣,夜色稀稀疏疏投進車裏,仿佛打了霜,身上浮起一層冷意。等到很久,終于進了北平城內,張管家聽到那位久久不言的男人這麽道:“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是誰派來的?”
章十八
深夜,車子開進程公館大門,張管家望見屋內仍然燈火通明,不由心生納悶:“大晚上的這些人怎麽不關燈?”程翰良眉頭緊擰,催促下車。
他闊步入屋,站在大廳中央,張管家亮了聲嗓子,一衆下人便立馬趕到他面前,個個臉色難看,成了一排長黴的茄子。
“怎麽回事?”他微眯雙眼,睃視所有人。
下人們面面相觑,不敢作出頭鳥,腦袋恨不得紮進地磚裏,磨磨唧唧的樣子令人不耐。程翰良突然轉頭瞪向程蘭房裏的一個丫頭,“出來!”他厲聲喝道。
那小丫頭差點被這一聲吓破膽,顫着兩條軟巍巍的腿向前挪了幾步,五官皺巴巴,眼看下一秒就得哭出來了。
“我……我不知道,小姐,找不到了。”
程翰良心底一驚,瞋着眼目,瞳孔裏閃過厲色,“說清楚!”
“姑爺說帶小姐出去玩,結果兩人到現在都沒回來。”
“去哪了!”
“不知道,我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
張管家在一旁将程翰良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這鐵定是動大怒了,還是幾年來沒見過的陰狠模樣,剛剛還在讨論那位身份成謎的姑爺,現在就出了這種事,他不禁也提心吊膽起來,扯開嗓子罵站着的一幹人。
程翰良沉下臉,表情冷漠,叫人不敢矚目,他忽然道:“把小葉給我喊出來。”
小葉迷迷糊糊地眨着睡眼,被攆到大廳,見到臉色不善的程翰良後站得跟電線杆一樣筆直。
“李琅玉去哪了?”
“啊?我不知道啊。”他摸了摸腦袋,左瞧又瞧,再看向程翰良時,便發現對方狠狠瞪着他,那樣子簡直要将他一槍崩了似的。小葉一個寒顫,腦袋迅速恢複清明,“我,我想起來了,姑爺有信給你。”
他三步兩步奔回屋子,拿來李琅玉交待給他的信件,程翰良劈手奪過,無情地撕開封口,一只婚戒滾落出來,響叮叮地在地面上繞了三圈,邊緣亮晃到刺眼。
程翰良展開信件,眼底迅速凝了一潑墨,那信中內容十分簡潔,不過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分明是早有準備。他斂下眼睑,輕輕地冷笑,将那封信揉成一團,跨步走向書房。
大門合上,人人皆驚。
張管家巴巴地等了一宿,直到早上七點才被叫了進去。程翰良坐在書桌後面,案上攤着地圖,整個人伏在破敗的光線中。
“派兩撥人,一撥把來今茶館附近的飯店旅館酒樓都盤查一遍,另一撥守住所有離京站口,特別是南站。”
張管家點頭應聲,不經意向上一看時,發覺有血絲布在程翰良的眼中。唉,這李少爺只能自求多福咯。
“還有一件事。”程翰良頓了頓聲,“你趕快去趟上海,查一下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位富商。”
刨根挖底,他倒要看看,這小狼崽子到底是誰家養的。
交待完後,張管家小心離開屋子,就在他走到門邊時,突然發現垃圾桶裏躺着天津那盒糕點,外包裝上是位當紅女星,如今被蹂躏得慘兮兮,至于裏面可想而知。他愣了愣,只一秒,心底便突然明了,慢悠悠地下樓去。
還能是什麽道理。
縱我有心惜玉,你卻一心向亡。
那位小狼崽子也是挺能耐的。
小葉不久接到一同外出的命令,仍處于半糊塗之中,遂問即将赴滬的張管家:“姑爺到底怎麽了?”
張管家登上車子,意味深長看他一眼,戳了戳他腦袋,似笑非笑道:“小葉啊,你可長點心,都這個時候了還叫什麽姑爺。”
李琅玉将程蘭安頓在長安飯店客房裏,她睡得很平穩,昨日那杯水中摻了點安眠藥,半途他又喂了一次,挨到午後應是沒問題的。現在是九點,差不多快走了,他收拾好行李,又轉頭看一眼床上的程蘭,微微沉思後,替她掖好被角,然後将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放在枕頭邊。淺灰色針織毛線料,很暖和,他确實喜歡,可是喜歡也不能帶走。
來今茶館是李琅玉與程翰良約定碰面的地方,他專門在飯店和車站之間選了個折中點,以便迅速離開。這家茶館在北平小有名氣,一共兩層,李琅玉在二樓擇了處隔間,叫了點心與茶。
這個位置觀感很好,正巧能将下面的情況盡收眼底,來今茶館以雅致聞名,一樓正中央搭了個小臺子,一把木椅,一張紅案,俏美人轉軸撥弦,琵琶聲铮铮鳴脆,唱的是李叔同先生的《憶兒時》。
李琅玉輕輕扣動小指,伴着節奏敲打黃木桌面,“噠噠”聲緩慢有序,黏着悠揚曲調浮在半空中,他看上去愉悅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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