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節

臉頰撐在左手上,腦袋半歪,輕聲跟着歌女哼唱起來,完全不像是與仇人會面的樣子。

程翰良不動聲色地坐在了他對面。

“歲月如流,游子傷漂泊。”

“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這兩句被俏美人唱得柔情入骨,任是鐵石心腸者也不由為之一動,李琅玉浮起嘴角,轉過頭,眼裏明光靓靓,“好聽嗎?”他問程翰良。

程翰良端詳他,一眉一目皆是無邪,幾秒過後,他答道,好聽。

李琅玉仰起鼻尖,眉毛可愛地揚了揚,“說起來,咱們在某些事上還挺一致的,廣州那會兒,我曾問你,這世上可有絕境,你說沒有,只要敢走下去就不是絕境。這句我現在還記得。”

程翰良露出不可察覺的笑容,道:“所以你是打算走下去了嗎?”

李琅玉看着他,眼底掠過一絲鋒銳,“不然呢?”

程翰良笑出聲,側過身子正對他,“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走的這條路也是絕境?”他注視着這個驕傲無畏但又蠢透到家的年輕人,說不出是同情還是嘲諷。

李琅玉聳聳肩,用一種輕松的語氣答道:“那就試試看。”

良久,程翰良将審視的目光挪了回來,一樓小臺子上已經換成說書老叟,街亭失守,諸葛亮揮淚斬馬谡,從風聲鶴唳到悲愁垂涕,經由那老叟的演繹全都歷歷在目起來。

“蘭蘭在哪?”他壓低氣息問道。

李琅玉正在給盤子裏的一只水煮蝦剝殼,頗為細致,他随口道:“程師姐目前很好。”“目前”倆字咬音略重。

程翰良眼底冰冷,五指緊緊蜷在一塊,“琅玉,我自認自己算不得什麽好人,脾氣向來暴戾,也就這些年稍稍收斂了點。你告訴我,蘭蘭在哪,我可以放了你,既往不咎。”這是他能做的最大讓步。

那只蝦已經被剝得幹幹淨淨,鮮嫩肥軟的白肉像玉一樣剔透,李琅玉鉗着蝦尾,蘸了蘸醋,遞到程翰良面前,一雙眼笑得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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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翰良皺着眉,似在思量。

“怎麽,你不敢嗎,怕我下毒?”他作勢收回去給自己吃,程翰良在這時抓住他的手腕,就着那骨節修長的手指咬了下去。

浸了酸的蝦肉嘗起來倒是酥嫩,只是那半碟醋惹得過多,舌頭有些發澀。李琅玉往兩盞杯裏倒滿茶,飲了一口,程翰良稍稍遲疑,也做了同樣動作。

樓下傳來看客的掌聲,李琅玉不慌不忙道:“我第一次與師姐說話是在圖書館,當時她一個人看書,外面下大雨,所以我故意拿走她的傘,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再回去,謊稱一時急用,她對我的說辭毫不懷疑,然後為表歉意我就送她到宿舍門外。當然,我沒跟她說過,其實我很早就知道她每天何時去圖書館,也知道她每次都很晚離開,更知道她教養甚好,不會拒絕人。”

程翰良聞言,冷冷開了口:“你真是夠忍心的。”

李琅玉眯了眯眼,将狠絕的目光迎向他,“這話你應該對自己說。”

他繼續回憶與程蘭有關的事,絲毫不在意揭露過去那些帶有目的的相處,或者說,他覺得将這些事說給程翰良聽更有一種報複快感,他無所畏懼,即使惡毒。

事實上,程翰良臉色突變,不僅僅是恨窮發極的那種,還有痛苦漫上面龐,他捂住胸口,陰冷地盯着李琅玉,喉骨大動,連聲說了三個“你”字。

李琅玉迅速拉上隔間布簾,窄小的空間一下子詭暗起來。這便是了,蝦沒毒,醋沒毒,毒在茶裏,那是他不喜歡的東西。桌上的茶壺是他特地準備的,“兩心壺”,用在這裏最好不過。

他看着面前男人垂死掙紮,踉踉跄跄想站起來,身姿搖晃。可是這都沒有用,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他不斷退後,保證自己處在安全距離中,兩眼像入木的鐵釘一樣,死死揪着對方。

終于,一陣過後,沒了動作。

簾幕外是熱鬧的吆喝聲,簾幕裏一片死寂。

李琅玉僵在原地,竟有種恍惚,他甚至忘記了該如何邁動雙腿,肩膀微微起伏,窒氣感梗在胸腔中。他向前一步,腿都不是自己似的,然後兩步、三步,來到程翰良身邊。男人伏在桌上,确實不動了。

所以,程翰良是死了嗎?他終于一解心頭大恨了嗎?

李琅玉不由地顫了顫,急促地喘氣吸氣,仿佛自己也中了毒。

過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動作。

他終于放開膽子,伸出手去碰程翰良的臉,還是溫熱的。盡管難以置信,但他有點踏實了,氣也順過來了。

就在他準備撤回手的時候,無意低頭一瞥,地面上一灘水漬,突兀的灼眼。他猛提心髒,腦袋裏閃過白光,暗叫糟糕時,那“死掉”的男人忽然睜開雙眼,一個迅速的爆發,将他壓在桌子上。茶壺碟杯滾落滿地,碎得極其徹底。

程翰良扼住他的喉嚨,拿槍抵着他的腦門,惡狠狠道:“你這遭瘟的小東西!”

作者有話說:兩心壺,裏面能盛裝兩種液體的壺,有的根據壺蓋方向,有的根據住口閉合,可以針對性地倒出想要的液體。設定弱智,看過算過。

章十九

小葉候在車裏足足兩個小時,外面冬風盛氣淩人,他忍不住将雙手縮回袖子裏,眼睛不時瞅向茶館店面。車窗漸漸蒙上白霧,不一會兒便糊濁濁地無法視物,小葉攥着袖口胡亂擦拭,擦得差不多了,竟看見等待的人影了。

程翰良與李琅玉一左一右,身子貼得很近,神情奇怪,姿勢也奇怪,感覺兩人都揣着炸彈,一副提防緊張的樣子。待人走近,小葉才看到程翰良抓着李琅玉的胳膊,一把槍抵在腰上。他吃驚地張嘴,像被魚刺卡住似的。

“她在哪?”程翰良将李琅玉推進車內,槍口仍然對着他。

李琅玉斜眼一瞥,整理好打褶的衣服,“地偏,路名忘了。”

“名字忘了總該記得怎麽走吧。”程翰良讓他指路,小葉已經握好方向盤。

李琅玉道:“我來開吧。”

小葉向程翰良征求意見,得到同意後與李琅玉交換位置。

後面是槍眼堵着,右邊是人眼盯着,李琅玉悶頭開車,擡頭看了眼後視鏡,正好撞上程翰良的視線,漠視冷淡,似乎只要他弄出點幺蛾子,程翰良便會立刻解決他。但李琅玉心知,為了程蘭,他暫時不會對自己做什麽。

一旁的小葉有些不自在,車裏悶悶的氣氛攪得他很尴尬,裏外不是人,到底在鬧啥子他還沒看清楚,這事情說變就變跟女孩子一樣。

李琅玉開了一路,腦袋裏回憶着路線,到了去慶安園途中的那個岔口,一個拐彎,進了左邊。

按昨日那司機的描述,這裏應該有座工廠。

他垂下眼睑,睨向身旁的車門把,心裏默默排練動作,和跑步沖刺一樣,他需要一個很好的感覺。

車子在上坡,大概到了中間位置,李琅玉終于瞧見那工廠,黑色燒焦痕跡爬上白色磚牆,還有煙霧從管口排出。愈往前,便愈窺見全貌,工廠外面毫無章法地擺放着許多油桶,有的倒了一地,油味順着風,只要有一絲縫便能乘隙而入。

李琅玉裝作不适,咳嗽了幾聲,又騰出左手捂住鼻子。

到了平路,離工廠就差一千米,他讓小葉噴點芳香劑。

小葉将手伸向車前座,就這麽一個動作,李琅玉瞅準時間,突然加大油門,所有人身體後傾,他急轉方向盤到最大,任憑汽車脫離正常軌跡,同時左手開車門,在一片天旋地轉中縱身躍下。

“四爺,姑爺跳下去了!”

“穩住車!”

小葉眼疾手快竄到主駕駛位,試圖控制方向,然而路面打滑,車身已經撞入那一堆集裝箱和油桶中,嚯拉一聲,整個山崩似的傾塌而下,将前後左右堵得嚴嚴實實,小葉努力發動車子,卻一直處于熄火中。而就在這時,程翰良命他不要再動,一股煙焦味進到車內,剛剛的急轉彎讓車胎在油鋪路面上擦出火花,溫度立馬高了起來。

小葉去推車門,完全打不開。程翰良忍下一口氣,當機立斷,砸上面!

李琅玉從地面上爬起來後,半邊衣服蹭得破爛不堪,胳膊、膝蓋和腿上硬生生刮下一塊皮,露出血紅的表面,混着砂礫石子粘在傷口處,而右腳踝似乎扭到了筋骨,一時無法快跑,只能忍着痛走路。

他跌跌撞撞走到岔口處,正巧有輛車停在他面前,戴着黑色氈帽的司機問他,先生要幫忙嗎?

“去南站!”李琅玉奔進車裏,司機壓低帽檐,一腳踩開好遠。

此時,身後發出轟隆的爆炸聲,西邊天空上黑煙蒸騰,路上行人紛紛舉目而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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