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節
跡,老板秦佰拒不承認,現在思量起來,如果秦佰沒撒謊,那便有很大可能跟當時在場的馮乾有關。至于馮家那曲曲繞繞的貨流路程以及前後不一的查單,想必是個偷天換日的法子。
李琅玉思及到此,眉頭微皺,正如程翰良所說,這事可大可小,他沒有足夠的把握來将此作為與馮尚元對峙的籌碼。他要的真相大白,便跟那伍子胥出關一樣,難。
進了園子內,李琅玉聽到一陣吵鬧,于是循聲而望,馮尚元不知怎地又憑空而怒,将一位瘦削老先生轟出門,對方的懇求被大門硬生生夾斷。
“嗨,真是麻煩!”一年輕徒弟解釋道,“自從咱師父拿了這藝展特邀,便天天有人來找他,也不知是哪裏的野路子,想讓咱師父做推薦分個攤位,可你那東西實在拿不上臺面,怪不了人。”
關于這點,李琅玉有所聽聞,北平今年計劃在鼓樓那邊辟出一條新街,作為藝展攤位,能入駐的都是經過上面選出來的,譬如傳統剪紙紮糊這類,至于到底是為真藝術還是作噱頭,就不得而知,這年頭崇武輕文,利滾商行,文藝這塊本就是寸步艱難,活到今天,只為風骨的已是寥寥無幾。
李琅玉從地上撿起一件黑糊糊玩意兒,是那位被轟走的老先生落下的,瞧清楚後發現是只瘸腿猴子工藝,不知道用什麽材料拼的,尖嘴長臉,有點滑稽。
“七歲小孩子都能做,沒什麽好看的。”有人這麽說道,李琅玉瞧着手中的瘸腿猴子,端視了很久,大概是那副病倒落魄樣太招他可憐了,便沒扔,收到口袋裏。
而這一天下來,馮尚元的排演被幾件事接連幹擾,到最後也壓不住火了,旁人都說,馮老板在唱戲上尤為較真,有時只為一個動作便能摳大把個月,李琅玉站在不遠處默默看着他,連身旁人與他搭話也不接。馮尚元訓完一個徒弟,拿着那根紅纓槍來回抛耍,卻使得很不得手,似乎在琢磨中,弟子們也猜不透他,據說是個新動作,招法奇怪,頗費勁,還非得加到這場戲裏。
旁人不理解,不明白馮尚元的固執,但李琅玉看了一眼,便全部知道了,他微微冷笑,帶着諷刺,然後從手邊的武器架上也拿了一根長槍,使了個一樣的動作,讓周圍人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馮尚元。馮尚元瞬間怔住,等回過神來臉色蒼白,他短短幾步趕上去,突然扣住李琅玉的手腕,道:“你,你從哪學來的!誰教你的!”
李琅玉低頭看了眼那只顫抖的手,意料之中,趁勢換上一副天真直率的笑臉,一口黑鍋直接扔向十裏開外,“之前在家看四爺耍過一兩次,覺得好玩,他教我的。”
章三十一
馮尚元噎了聲,這說得通,除了程翰良,應該不會有人再使這招,他停駐片刻徐徐松手,臉上依舊蒼白,如飛蛾避火般躲開李琅玉探究的視線,獨自走開了,走得踉跄,有弟子扶他,馮尚元搭上手,走了五步,又緩緩回頭,複雜地望了一眼李琅玉,什麽也沒說。
李琅玉将長槍放回原位,持着冷靜的面孔,心裏卻想笑。剛剛那一招是他爸當年唱《伍子胥》時的獨創動作,走臺用的,馮尚元說到底就是個內心陰暗的可憐蟲,拿了別人的槍,學了別人的招,執着到今天,北平第一戲班?好個第一!
當晚,馮家班生了火,擺了一桌盛宴,畢竟外來客居多,加上這幾日着實辛苦,再過不久進度更緊張了,便趁這個機會做個謝禮。衆人吃得心滿意足,李琅玉也在其中,酒雖有,但喝的人不多,大部分是斯文做派。
李琅玉與幾個前輩套着近乎,兩眼卻時不時瞟向馮尚元。做東的是他,最不盡興的也是他,喝了許多悶酒。下人将桌子碗筷收拾好後,天已全黑,高腳樓上挂着燈籠,院子裏很是亮堂。人群三三兩兩散去,弟子們也漸漸回了房,李琅玉見馮尚元一人坐在石桌前,伏着腦袋,便走近去瞧。
“馮班主,可是哪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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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尚元将臉從臂窩裏擡起來,醉醺醺的兩頰,目光渙散,俨然喝多了。
“晚上有些冷,我扶你進屋吧。”
他搖搖頭,抓着棕色瓷酒瓶不放,自顧自飲了幾口才慢慢念道:“我今年五十三了,五十三,不年輕了。”
李琅玉随即坐下,接着對方的話安慰道:“五十三又如何,馮班主是個長壽的相。”
馮尚元露出悲切神情,眼中有些濕潤,“不,再過三年,不,也許不到三年,我就再也唱不了了,嗓子不行,人也老。”三百六十行,逃不過的都是年齡。
李琅玉默了小會兒,繼而道:“還有徒弟在,無需太過擔心。”
“徒弟?”馮尚元自嘲地笑了聲,神态很是凄惶,李琅玉想起與他見面時的樣子,有點白面書生的陰險,也有點百足之蟲的腐朽,總之與當下不同,“我雖收了這麽多人,卻找不到一個心儀的繼承我門,估計是沒緣了。”
他啜了小口酒,颠三倒四道:“還有乾兒,他娘去世早,我寵他,卻讓他變成現今這個樣子,想管他,又管不了了,他怎麽就不讓我省心點,還偏偏染上那種東西,他,他……都是報應!”
李琅玉聽到他說“報應”,遂追問:“什麽報應?”
馮尚元開始發出戲腔裏的嗚咽聲,若是旁人聽了,會覺得有些假,他猛地灌下幾口烈酒,喘着氣,收緊雙臂,眼睛卻望向遠方,“比不了啊,比不了啊……”他重複着這幾個字,甚是哀涼,“我當初看了那麽一眼,就知道比不了了,這輩子快完了,我還是趕不上他……”
李琅玉不做聲,兩眼死死盯着他,等過了半晌,對方忽而擡起頭,眼睛亮了亮,仿佛回光返照般道:“我一定要把這場戲唱好,唱得響響亮亮,等唱完了,也就不會有什麽糾纏我了,到時,我還是北平戲班第一人,被記住的只有我。”馮尚元開始放聲笑起來,這種哭哭笑笑的癫狂樣有些瘋魔,時而悲,時而喜,整個人被拆分成兩半。忽然,他停下笑聲捂住腦袋,雙眉緊擰,也不說話了,一口氣像是堵在半道中。
“藥,藥……”他伸出手一陣亂撓,示意李琅玉幫他。
李琅玉斂下眼睑,思索稍稍才問他藥在哪裏,他摸向口袋,李琅玉提前替他拿了出來,兩片阿司匹林,遞到他面前。馮尚元艱難睜開眼,看到面前放大的面孔,忽地入魔般将李琅玉一把推開。
他顫抖地伸出食指指着李琅玉,一邊起身一邊後退,呼吸更加急促起來,“是,是你……是你!你回來了!”
“是我。”李琅玉将計就計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這麽多年,你睡得可還安穩?”
馮尚元瞳孔發直,用手擋住半邊臉道:“你,你不要找我。”
“我不找你還要找誰?陷害的人可是你?放火的人可是你?竊取銀槍的人可是你?你說我要找誰!”李琅玉步步緊逼。
狹長的身影在平地上被拉長,一陣冷風急急吹過。馮尚元霍然轉身,額頭上是冷淋淋的濕汗,“你不該只找我!你還要找你的好徒弟!你最器重的徒弟把你賣了,升官發財,你應該去找他!”
李琅玉覺得胸前湧上莫名怒火,他沖上前緊扣住馮尚元脖子,将對方按在石桌上,“他做了什麽,你說,他做了什麽!”
馮尚元拉長脖頸想掙脫,聲音如明明滅滅的燭火,斷續着,“他,他為了……活命……不被連累,給……喬司令……呈上我安排的假證。”
一潑冷水如期澆下,在春夜裏嗖嗖做涼。李琅玉眼裏透了火,心裏卻透了冰,站着發怔,不知不覺松開馮尚元。幹咳聲繞着耳廓打轉,而他心窩裏一直有個小人,期待着他自己都道不清的答案,只不過這個小人被碾掉了,如碾螞蟻一樣,就在剛剛。李琅玉将目光移回馮尚元,他真的是老了,咳得很可憐,可是那又如何。他拿起酒瓶,将餘下的酒給對方灌了進去,灌了個滿醉。
翌日清晨,馮尚元從床上醒來,頭痛異常,吃了幾片藥,才稍作好轉,李琅玉送來一份醒酒湯,旁敲側擊問他昨晚之事,疑心疑鬼,他也忘了具體發生了什麽,這讓李琅玉松了一口氣。但此事并非全無益處,人是個多疑動物,做了虧心事,便良心不安,馮尚元是個老頑固,信奉的還是舊派鬼神論,李琅玉暗忖日後可在這方面做點文章。
過了中午,馮家接到程公館電話,讓李琅玉今日回去吃個晚飯,這也快一周時間了,總該見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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