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章節
點一點挪到面前男人身上,車外昏昏日光落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像心髒一樣顫動着。
他竟說不出什麽話,喪失了語言能力似的,滿腔是支零片碎的情緒,卻又無從談起。
倒是程翰良先松開了手,轉到另一個話題,道:“剛剛于秘書還跟我說,後生可畏,你讓他想起年輕時的一些事。”他擡起眼眸,遞了一個深邃的眼神予李琅玉,道:“雖說世上有許多比活下去有意義的事情,但前提是你得活下去。”
“所以你也是?”李琅玉反問道。
程翰良微微錯愕,沉默片刻後忽而一笑,說:“你在期待我告訴你什麽?”
“你……”李琅玉愠怒地別開臉,把對方擱在身後,皺着眉頭只看窗外。待拐了兩三個街道口,他又突然失落——剛剛有什麽可氣的呢?實在莫名。
“黃衷老爺子是你找來的吧。”他問程翰良。
對方簡單“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這就合理了,那麽巧的時間,那麽巧的人,也只有他能請得動了。可李琅玉既不想承認是借他的光,又不想言謝,所以這事怪來怪去,他便幹脆怪在張管家頭上——這個老貔貅老精怪老嘴漏子,成天在他面前說怕讓程翰良知道,不讓管,結果自己轉頭就變了風向。
而在前面開着車的張管家,此時并不知道自己被送上貔貅精怪嘴漏子這三頂高帽。
“說起來,有件事一直想問你。”程翰良這時對他道,“你以後有什麽想幹的工作?學校老師、新聞社編輯還是人事局文員?”
“我不去這些地方。”李琅玉眼睫微眨,反駁中帶有些許刻意,“我打算去銀行的對外事務部。”
程翰良抿了抿嘴,五秒後道:“抛頭露面的活兒,不安分,還有點油。”
李琅玉鼻頭一揚,不乏得意地輕哼道:“那是你們,時代不同了,三年跨一溝,五載爬一山,程中将,你掰開手指數數看,咱倆中間差的可不是一條溝一座山哪……”
?人而已,不過是插你心頭一刀,他也會。
“你個小……”聲音被硬生生地掐斷,程中将到底沒罵出後面的那句“王八羔子兔崽子”,倒是張管家插了進來——“那照姑爺這麽說,我老張跟你差的不就是十萬八千裏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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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不過地球是圓的,咱倆差着差着還能接上頭,就怕那些差了四溝兩重山的,只能擱在半道上。”
張管家聽完不禁哈哈大笑,仿佛不忌主子似的,李琅玉也跟着笑,難得看對方吃癟一次心情舒暢。
車裏洋溢着年輕的快活氣兒,熱熱鬧鬧,但李琅玉不知道的是,程翰良的的确确在認真思量着那四條溝——一條溝裏是經年恩怨,一條溝裏是故人情義,一條背着十年的兄長責任,一條藏着此刻的難以為情。
全部成了這跨不過去的十二載。
這趟路途約莫走了一個鐘頭,最後的終點是臨近城外的一處四合院,周圍古樹參天,不見塵土。
“這是哪兒?”李琅玉邊下車邊詢問道。
“一直想帶你來看的地方。”程翰良是這麽回答他的。
三人走進院內,空氣裏彌漫着生火起炊後的米香味,張管家招呼幾位年長婦人出了屋,都是程家下人打扮的樣子。
再往前,靠近中門,李琅玉聽見砰砰作響的兵器聲。
“進去瞧瞧?”
李琅玉照做了,打開門,頓住了腳步。
中間的院子裏有七八個小孩,小的有五歲,大的不超過十四,一個個舞槍耍棍,練習走步。
“這,這是……”李琅玉雙目陡然睜大,嘴唇翕動。別人看不出,可他卻是絕不會看錯。
程翰良沒有答他,而是叫了那個年齡最大的孩子過來。
“程師父好!”
聽到這個稱呼,李琅玉不解地看向程翰良。
“有沒有照顧好弟弟妹妹?”
“有,小石頭早前感冒發燒,我們買了藥,得虧丁嬸嬸和孫大娘幫忙做飯,現在病也好了。月丫頭的鞋破了,告訴張管家後,現在也買來新的了,還有佟子、小秋、六兒,這幾天都在練功課。”
程翰良滿意地笑道:“那你呢?功課有沒有落下?”
“程師父要檢查嗎?”
“這個哥哥想看,你給他露一手。”程翰良把李琅玉拉近身邊,也不打算解釋。
那男孩向李琅玉做了個揖,說:“棍戲我比較拿手,哥哥想看哪一段?”
“就剛剛進門時,你練習的那段。”
李琅玉說的是《瓊林宴》。只見那男孩定了定身姿,左手擡起,右手握棍,并着碎步繞了個半圈,緊接着便是連續橫翻,耍了個“棍花”。
力量很滿,出招也穩——基本功不錯。
“哥哥,怎樣?”男孩站定後跑到他面前。
“程師父教的嗎?”李琅玉問道,對方點點頭。
其實一進門,他便發覺了,有這樣的猜測,不足為奇。
程翰良讓那孩子先回去,一轉頭,便看見李琅玉垂眸黯然的樣子,道:“有想問的嗎?”
李琅玉擡起頭,滾動的漆色眼眸發出顫微微的亮光,不知是何種情緒,他問——你還記得?
還問——你為什麽要記得?
他以為這麽多年,程翰良早就将傅家施與的一切全部忘掉,該是如此才不錯。
都說一代人做一代事,三百六十行,代代相傳,薪火不滅。傅平徽那個年代是要混口飯吃,得有門看家活兒,而李琅玉跟他父親不一樣,他小時只是覺得聽人唱戲好玩,圖個新鮮,志不在此,能讀書自然比唱戲好。
幸好傅平徽徒弟多,也沒指着自家小兒接替衣缽,只不過,這“幸好”到最後也不能幸免。
“這些孩子都是孤兒,我見他們可憐,又沒法上學,趁年紀小,倒不如教他們點東西。”
避重就輕的答案,李琅玉并不滿意,遂追問:“因為愧疚嗎?”
程翰良帶着略微輕蔑的笑意道:“姑且可以這麽認為。”
李琅玉猛吸一口氣,聲音拔高道:“你不是說你不後悔嗎?”他想起那個雨天裏的質問,那個冰冷的回答。
兩人對視片刻後,程翰良伸手捏弄起李琅玉頭頂上的一縷發絲,慢慢地,嘴角噙起溫柔的弧度,“大概是你回來之後,有點後悔了。”
漫不經心,似真似假。
滿庭日光從樹葉間隙中灑下來,煙囪裏飄起炊煙,有徐徐的風聲,有叽喳的鳥鳴,還有什麽在悄悄破土。
李琅玉握住頭頂上的那只手,眼眸深處是波瀾不驚的暗流,他向前走近一步,靠近程翰良的耳邊,吐出兩字——“懦夫。”
章三十七
仲春,風好,北平的藝展終于要來了。
從沁春園到鼓樓大街,幾裏路的鞭炮屑浮上屋頂。程家在園子裏預定了位置,李琅玉往四周一看,都是有名望的商賈人士,正中央的座兒則是給于和章秘書留的。
馮尚元的節目是壓軸,上妝之前穿得十分講究,只是臉色十分難看。
李琅玉問一路過弟子,才得知是今早開臺蔔卦不順,馮尚元擲杯筊連擲三次,都是陰杯。這也難怪了,一般臺上吃飯的人逢大演出必要問卦,三次陰杯,便是神佛不準的意思,可這藝展卻不是平日表演那樣想推便推的。
程翰良身旁是一位廣東省銀行的處長,兩人聊得正酣,李琅玉趁他不注意,悄悄離了座,一路來到表演後臺。
後臺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個個着華服、塗粉面,摻和成一幅亂哄哄的“浮世繪”。馮尚元站在一張桌前,衣服沒換,只打了個白底,但再厚的妝底也擋不住他的躁怒,弟子們被呵斥得膽戰心驚,也只有幾位老前輩剛上前打圓場。
“吳成呢,吳成去哪了!”馮尚元這時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師父,吳成說他鬧肚子,從早上到現在就沒消停過。”
“這狗屁掉鏈子玩意兒!”馮尚元暗暗罵了句粗,派人一催再催,而一小時過後就得上場,屋子裏仿佛放了尊燒火大鼎,悶熱悶熱的。
“馮班主,讓我來替他吧。”李琅玉從人群中走出來,站在馮尚元的面前。
“你?”馮尚元感到不可置信,周圍的徒弟也開始小聲議論。
“是。不瞞您說,前段時間我在後院練習的時候,也看了幾次,吳成在文昭關這一出扮的是守關官吏,詞不多,動作也不複雜,救場如救火,馮班主若不信,我給您現在就比劃一段。”
馮尚元讓他試試,結果還真是詞分毫不差,走步也沒錯。
“師父,讓他上吧!”
“對啊,老馮,現在等不了了……”
周圍勸說聲越來越大,馮尚元咬了咬牙,隐隐覺得邪門,但眼下也沒別的招,只好扯開嗓子道:“吳曲,帶他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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