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他在哪裏?
醫院的走廊裏滿是消毒水的味道, 刺鼻的帶着不安的氣味像是能扼住人們的咽喉,到處充滿窒息的感覺。
醫院安靜的時候, 你站在其中頂多會感覺到一點壓抑。
醫院最不安靜的時候,就像通往地獄的入口,那種感覺不僅僅是壓抑, 而是陷入泥潭中深深的絕望。
不止是手術臺上的, 還有站在手術室外苦苦等候的人。
有的人蹲在角落裏,看着來來去去的人, 揪着自己的頭發, 臉上的表情卻呆滞地如一棵木頭。
有的人臉色凝重的指揮,推進來的傷員情況再不好, 他們依然面色如常,那仿佛是最好的強心劑。
除夕夜, 一個阖家歡樂的日子, 一場大火成為了很多人的噩夢。
易遷和莫汀航站在與混亂地帶不同氛圍的樓層,他們透過玻璃向裏看,一個還沒睜眼的小家夥無意識地砸吧着嘴, 好像在做一個美夢。
将她圈在懷抱裏的女人還有疲色, 卻滿面欣喜地虛虛拍打着小嬰兒, 偶爾向門口這裏張望一眼, 眼中有不滿和計較,似乎在期待着什麽。
但最後總是癟癟嘴又撤回眼神, 輕聲笑笑, 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一件不可能的事。
牆外, 身穿小紅襖的老人靠着牆,手緊緊地捂在嘴上,絕望到極致的哭泣壓抑在喉嚨裏,發不出一絲聲音,她的頭緊緊貼着牆面,然後一下一下地磕着。
好像那裏痛了,心就不會痛了。
莫汀航趕緊伸手去阻隔,另一只手拉住老人,艱難地搖了搖頭,眼神瞥向裏面的女人和孩子。
老人一下就怔住了,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她剛從孫女落地的喜悅中醒來,聽到這個晴天霹靂時,恨不得一下就斷了命去陪兒子,可她的兒媳婦還不知道這件事呢。
要她怎麽開口?要她怎麽開口呢?
老人抹了一把眼淚,扶着牆,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易遷那裏,嘴唇顫動着,很久才将話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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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臨走時,說了啥沒?”
她是從莫汀航那裏聽到的,說眼前的孩子是背着他兒子逃出火場的人。
易遷心中一顫,撕裂的灼痛感蔓延開來,他覺得後背有千斤重,好像那個男人一直沒從他背上下來。
他看了一眼身邊淚流滿面的消防員的鬼魂,張了張嘴,回頭用嘶啞的聲音道:“他說……讓你們,等他回來……”
老人猛地退後一步,緊緊閉上眼,伸手一下一下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又騙人……他都幾年沒回家過過年了……等什麽?也等不到,現在更不會回來了……回來也不會睜眼說話,還回來幹什麽?”
老人一邊罵一邊哭,聲音卻壓在嗓子眼裏,她不敢大聲說話。她知道,就算自己再怎麽傷心,也不能讓兒媳婦知道這個消息,她才剛生産完,身體最是虛弱的時候,雖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
但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他們都默契地選擇了緘默不語。
以為隐瞞是最好的保護……
醫院外面,停車場的角落裏,莫汀航站在陰影裏,像一只蓄勢待發的兇獸,肩膀微微顫動,最終卻只是狠狠擡腳踢了旁邊的石階。
“又是柴家!又是柴家!”
他轉過身,眼中是布滿血絲的猩紅,“一場大火燒死了41個人,只有兩個孩子逃了出來!還有那些受傷的消防官兵,還有我最好的兄弟!”
莫汀航說到“兄弟”的時候,連音調都是顫抖的,心中梗了一下,他才跨步向前,一把抓住易遷,問道:“我知道我跟你們比起來微不足道,但我想報仇,要怎麽才能讓他們付出代價?易遷,你不知道,華子是我這世上最好的朋友……他……他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死了,連自己的孩子一面都沒見到……”
“他見到了。”易遷突然截斷他的話,擡頭看向他。
莫汀航抓着易遷的手一松,怔然地張了張嘴,随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臉上閃過一抹狂喜。
“他在這對不對?我怎麽忘了,他成為鬼魂了,我看不到,但你看得到!”
莫汀航眼裏閃着淚光,指了指易遷身旁,“在這嗎?”
見易遷沒說話,又指了指另一邊,“還是在這?”
易遷還記得,莫汀航每次一聽到鬼都閃到後面的慫包樣子,現在他卻目光灼灼地期待自己能看到鬼魂,全然沒有了害怕。
“不在這裏,跟他重要的人告別去了。”
莫汀航一怔,忽覺得鼻尖一酸,眼圈瞬間就紅了。
最後的告別……如果是他,那究竟要帶着怎樣的心情去告別啊?永遠也述說不完的囑咐,道不清的情誼,還有滿心的舍不得。
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麽偏偏會死呢?
就算有再好的托生,這一世也不過就這樣阻斷了,留下活着的人懷念或希望,痛苦或解脫,卻再也跟那個人無關了。
莫汀航垂下手,頹廢地癱坐在地上,靠着矮矮的石階,每次在鼻尖泛酸的時候都狠狠地吸下鼻子,忍下所有的不甘。
易遷靠着他坐下來,擡頭看了看天空,烏雲遮月,星星也很少。
“遇上這樣的事,幾乎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無法接受,但是最後我們只能接受,是這樣嗎?”易遷轉過頭,挨着石階坐下,對莫汀航道。
莫汀航想起上個星期還和華子他們出去吃燒烤,前天還在公交車站碰見了他,每次分別甚至都不叫分別。
“走了啊!”
另一個人揮揮手就走了。
也不過這樣而已。
誰能想到再正常不過的見面就會是天人永隔呢?莫汀航雙眼呆滞地點點頭,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嗯”,然後就再也不說話了。
“既然總會要接受,其實知道的早晚也不會有什麽不同,對嗎?”
易遷再次問出的話終于讓莫汀航回過神來,他就算反應再怎麽遲鈍,現在也能察覺出來易遷的意圖了,所以他只是看着易遷,并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不會是個不告而別的人,因為他知道我會擔心他,”易遷按着自己的胸口,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微笑,“而且他說了會等我出來的。”
莫汀航怔了怔,才發現自己在火場前拙劣的演技其實早就被易遷識破了。
他只是沒想到易遷會比他想像地更冷靜。
“你告訴我他在哪?我知道你肯定知道。”
莫汀航輕擡了下巴,想起紀瑤臨走時候遞給他的紙條,上面寫了一個地址。
“看你判斷,如果你覺得應該告訴他,就給他,如果想瞞着,起碼在他完全脫險之前,閉緊你的嘴。”
莫汀航張了張口:“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知道?”
易遷卻笑了笑,回頭又看了看天空,篤定道:“你為人很幹淨,是一個很好猜的人,如果你不知道,在火場那裏,就會直接說不知道了。”
人只有想隐瞞什麽的時候,才會想到用一個謊言覆蓋另一個謊言。
莫汀航一愣,按照易遷的話反推回自己的應對,不得不說,在這種時候,他的确說不出來一句“我不知道”。
“紀瑤說了,最好的結果是小離挺過去,然後再向你坦白,這樣是最好的結局。”莫汀航看着他的眼睛,卻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麽,眼睛漸漸泛紅……這世上哪有什麽最好的結局,那只不過是人們殷切的希望罷了,可希望終歸不是事實。
就像華子的家人一樣,就像他一樣,每次都期盼着不管是出任務也好還是尋常的訓練,他都能平安回來。
吸了吸鼻子,莫汀航回過神,認真地看着易遷:“你真的要知道嗎?”
易遷重重地點了點頭,“比起煎熬,我更讨厭遺憾。”
他雖然這樣說,但莫汀航還是隐隐覺得,現在的易遷能這樣毫無顧慮地說出這句話,其實也是心裏掙紮很久的。
易遷是很冷靜,但終歸也是個普通人,也許從火場到醫院,他的心裏無時無刻不在逃避和面對中猶豫。
莫汀航伸出手,那張紙條其實一直被他捏在手裏,恐怕放到口袋中會丢掉。冥冥中,也許他早就知道自己會将紙條交給易遷。
易遷接過,像是解脫般地松了口氣。
寒風吹動月白色窗簾,古樸的木制窗戶旁放着的沙漏正在流逝,紀瑤走過去,将沙漏反轉倒置,随後抱胸看了看窗外。
“你這副樣子,真讓我難以相信是從前的上淵。”
房間中沒有一個多餘的家具,空蕩的地板上畫着複雜的陣法,一直蔓延到牆壁上。陣法中央躺着一個人,金紋黑袍,頭發淩亂地散落,他臉色蒼白,身上卻并看不到致命傷口。
他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聽到紀瑤的話後,卻微弱地張了張口:“我本來就已經不是了。”
紀瑤輕“哼”一聲,走到陸召離身前屈膝蹲下,好笑地看着他:“你不僅不是神了,還會馬上變成個死人!”
陸召離抿了抿嘴,沒說話。
“你要是挺不過去,我都沒法和我的好同學易小遷交代。”
紀瑤想了想,拍了拍陸召離的臉道:“要不這樣,我就說你見異思遷了,喜歡上了我,非要跟我回巫山,再也不回凡間,行不行?”
陸召離緩緩睜開眼,看得出來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耗費力氣,但他還是笑了笑道:“我的确……見易思遷……可惜不是你……”
紀瑤一時沒反應過來陸召離的意思,聯想到她好同學的名字才知道他說的是啥。
剛要說話,陸召離已經又閉上了眼,“你怎麽和他說的……”
紀瑤看他精神不濟的樣子,扭頭看了看沙漏,微微擰了下眉頭,才開口道:“我告訴莫……那個警察,讓他轉告易遷,就說我已經把你帶去療傷了,讓他等消息。”
陸召離手下意識地握緊,随後放開,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樣他會更擔心。”
“那我怎麽說?說你九死一生,讓他做好思想準備,最好連後事都準備好?”紀瑤氣得堵心。
“我們還沒結婚呢……後事……我爸媽……算了……我争取活過來……”
紀瑤看着他艱難地說出這幾個字,一種許久不曾出現過的情感在她周身蔓延開來,良久,她才溫柔道:“你真的越來越不像神了。”
房間中又靜了下來,大概過了五分鐘,期間紀瑤時不時看看窗臺上的沙漏,終于在最後一粒沙子落下後,房間裏閃了五道不同顏色的光。
“呦呦呦!上淵大人怎麽成了這副鬼樣子?真是風水輪流轉!”
“上淵,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
“我的上淵哥哥!是誰把你弄成了這樣?告訴我!我去扒了他的皮!”
“妹妹,別激動,他現在是個基佬。”
“卧槽?什麽?那我不是有機會了嗎?上淵,你不知道,我已經觊觎你上千年了——”
“咳咳……”紀瑤清了清嗓子,看了看突然出現在房間裏形象各異的人。
“青平,陽玉,你們兩個還是對上淵當年将你們打得落花流水耿耿于懷啊?華清,你妹妹還對上淵念念不忘呢?還有重明你收收心思,上淵心裏已經有人了。”
“是誰?”五個人異口同聲,好像沒把紀瑤前面的話放在心上,關注點全在最後那裏。
神仙們一天天不是在自己的領地就是出去放風玩耍,其實都閑出屁了,所以對神仙間的八卦更感興趣。
就在紀瑤考慮要不要将陸召離的事告訴他們的時候,躺在地上的人費盡全身的力氣擡了擡手。
“能不能先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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