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夜奔(三)

“……”

夏燒根本沒應付過這類人,被堵得說不出話,哼哼幾句過去了。

休息過後,江浪霆在昏暗的山路中指了一條道,說這條路能上龍泉山,不過先說好了,時速不能超過多少多少,要聽指揮,不然下次不帶你玩兒。

一聽“不帶你玩兒”這句,夏燒還挺樂。

夏燒小時候父母就離了婚,從小特別聽話。

由于他媽媽是賀情的小姨,算媽媽那邊的親戚,所以見着的時間不算太多,平時逢年過節夏燒被爸爸牽着串夏姓的門兒,家裏比自己年紀大的也多,他總傻乎乎地被哥哥姐姐牽着鼻子走,又白又長得像個小天使,偶爾被欺負慘了才知道哭。

有人願意把你帶着玩兒,其實是很幸福的事情。

這條上山的路足夠開闊,夏燒上回來這兒還是因為開着911來看江浪霆玩摩托。

沒曾想,自己一個多月後能和江浪霆一起上一回山。

夜裏山上風大,騎行服把人捂得足夠嚴實,頭盔也擋風。夏燒趴伏在小薄荷上,看眼前風景變幻,風聲隔了頭盔,在耳畔吹得比早晨起床去上班的鬧鈴還響。

雙腳穩穩地夾緊車身,夏燒逐漸在模仿江浪霆騎車姿勢的過程中掌握了如何避免翻車的妙招。

雖說這天底下大路朝天,不能說誰看不起誰,但現實中,大部分有車一族還真看不起騎摩托的。夏燒自從接觸了摩托車,發現這油門怎麽擰,彎道路線怎麽挑,都是學問。

要論技術,撇開賽事級別,要騎好車比開好車困難多了。

上山,遠處的道路偶爾有鳥掠過。

樹林與黑夜共舞,所有感官沉浸在極速帶來的風裏。夏燒看了看儀表盤,看時速其實并不算快,放心一點兒,打了轉向燈示意先停下。

下了車,夏燒掀開蓋子從儲物箱裏拿一瓶礦泉水出來擰開,把擰開的遞給了江浪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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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了。”江浪霆仰頭喝一口。

“唉,你說,”夏燒閑聊道,“要騎好車有什麽要領嗎?”

“自律,你一定要自律。”

頓了頓,江浪霆深吸氣,“過彎、加速帶來的快感我都明白,但是你要學會保護自己。摩托車帶給我的是自由,但得先有這條命,才有資格去談自由。”

等喉嚨裏的可樂糖化完了,江浪霆才繼續說:“是你去駕馭它,不是它駕馭你。”

“自律……”

将詞語咬在舌尖,夏燒反複琢磨這兩個字。

他想了想,繼續抛出問題:“你對速度很向往,自律非常難。喜歡摩托很多年了嗎?”

江浪霆看他探究又閃躲的眼神,坦然一笑:“我小時候和我弟玩兒ps2,我挑《暴力摩托》他挑《紅色警戒》。我弟玩那個是兵工廠,可以開飛機,但我玩的那游戲挺暴力,要把其他玩家從摩托車上拳打腳踢地弄下來。但它這麽暴力,還要在游戲道路上躲避車輛和行人,摔倒了還得跑去撿摩托車。那會兒我就挺上瘾的。”

“開竅挺早啊。”夏燒感嘆。

點頭,江浪霆說:“2003年的時候,全國禁摩。後來在我十多歲的年紀裏,我摸車都是偷偷的摸。”

夏燒追問:“後來怎麽開始騎了?”

“機緣巧合。我賺了自己第一桶金,就從朋友那兒收了一臺雅馬哈R1。”

“那臺車呢?”

“報廢了。”

“誰報廢的?”

江浪霆沉思片刻,哼笑,說出來也不是那麽個意思:“修理廠。”

也許是察覺到他故意回避的情緒,夏燒也不再問東問西了。正喝了口水要繼續往前騎,夏燒卻聽見江浪霆突然問他:“那你呢?”

“嗯?”

夏燒一條長腿跨在小薄荷上,驀然一回頭。

“你為什麽騎車?”江浪霆問。

這一個問題,讓夏燒想到往泳池裏跳水的感覺。

泳池深而狹小,浪花一打便失聰了,震得一瞬間內什麽也想不起來,水如刀似的切割喉嚨,争先恐後地将他吞沒。江浪霆問得太簡單,而答案又是那麽容易将他血淋淋地剖白。

實在是難說出口。

因為想要靠近你。

因為想要去體驗一些自己從未體驗過的、去尋找自己所缺失的、想要去闖一闖,想無所畏懼。

人與人之間,有時候正是因為互補,才顯得那麽相惜。

夏燒正猶豫答案之時,不遠處盤山公路的拐彎處亮起光芒,傳來陣陣摩托車轟鳴聲,還不止一輛。

等摩托車近了,夏燒才看清楚是摩托車隊。

騎在最前面的那位他非常眼熟,就憑這個,夏燒辨認出這就是上次他來龍泉山看賽摩時的那群人,應該就是經常和江浪霆在一起跑山的。

江浪霆第一反應不是先去打招呼,而是先把自己的面罩取下來翻個面,挂上夏燒的半邊臉。

他的動作甚至有點兒慌亂。

因為隔得太近,動作又太突然,夏燒僵立着不敢動。耳朵那裏第一下沒扣上,江浪霆湊近了些,翻腕給他扣第二下。第二下距離就近了,江浪霆偏着頭的,鼻尖快要碰到夏燒的側臉。

不止女人,男人的睫毛也要命。

稍微近個一星半點,就如羽毛撲上面孔,毛茸茸的,似有遠方的飛鳥降落了。

匆匆挂完面罩,夏燒也懂了江浪霆的意思,把面罩整理好,再将被風吹成大背頭的碎發拔弄下來遮住額頭。

江浪霆輕輕推了他一下,“站遠一點。”

想起第一晚在龍泉山時,江浪霆也和自己保持了距離,保險起見,夏燒非常配合:“好。”

摩托車隊下來兩三個人,見了江浪霆都小跑過來。

領頭的那位赤膊上陣,胸前墜至肚臍的挂墜閃閃發亮,似乎是個沒穿騎行服還玩兒命的主。他第一個來到江浪霆身邊,和江浪霆一碰拳,嗓門兒大過龍泉山呼嘯進穴的風:“江二!”

“嗯,”江浪霆微笑,“孟哥你今天領隊啊。”

被喊“孟哥”的人大笑,“你不在只能我領隊了。”

“這是?”孟哥眯眼,順着山上微弱的光亮打量夏燒僅能略窺一二的外貌。

江浪霆朝身側稍稍一擋,“我朋友。”

“這鈴木不錯!動力弱,但是剎車站得住腳跟,高速路上不會飄。唯一的問題就是價格偏貴了,”孟哥繞小薄荷一圈,拍拍車背,“之前有新手問車,江二也推的這個。”

夏燒聽懵了,擡頭出聲:“什麽也……”

伸出手,江浪霆把夏燒牽過來,小聲道:“孟前澤,我們民間’游擊隊’隊長。”

牽我了。

雖然沒牽到手……夏燒低頭看自己被江浪霆牽住的袖口。對方動作小心翼翼,捧着護着的,像在領過去什麽寶貝。

夏燒很少私底下和這麽多人不因為工作待在一塊兒,見大家的目光都往自己這兒瞟,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好幾個人把摩托車大燈關掉了,大家夥兒的面容變得不清晰起來,模糊在黑夜裏。

有個女人跨坐在阿普利亞上,坐着坐着把腿岔開了,單腿搭上摩托車背,像是把車當作沙灘躺椅,手腕翻轉,把烏黑的長發綁了個高馬尾。她穿了條長褲,上半身是皮衣,頭盔貼了不少水鑽,歪歪斜斜地挂在車後視鏡上。

她點着一根煙,坐在旁邊抽,把煙霧吐向四周,回頭遙遙望一眼。

“他好像我關注的一個網紅。”她說。

“想小弟弟想瘋了你!”另外個男人笑她。

一時,夏燒進退失據,抓着面罩把臉着得更嚴實,朝江浪霆身邊靠了靠。

一群人騎累了,像是在休息,邊笑邊罵着看手機,時不時朝夏燒這邊揮揮手,想要他參與進去。夏燒搖搖頭拒絕了。不為別的,除了江浪霆的注意外,他還發現他現在腿疼的厲害。

剛下車之後不覺得,後來才知道是疼到麻木了。等察覺出來時,這群人又來了,夏燒根本沒機會跟江浪霆說。

孟前澤半裸的上半身朝江浪霆這邊毫無顧忌地湊,“江二!”

“唉。”江浪霆應聲。

“跑完山,跟我去打斯諾克吧,”孟前澤将手臂搭上江浪霆的肩膀。

“我這還帶了人。”江浪霆說。

孟前澤抓下脖頸上骷髅頭的面巾,笑眯眯地沖夏燒這邊望一眼,又轉過頭看江浪霆:“兄弟,你操心什麽?他一男人能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聽這話,夏燒心中打了個突突。

他的猜測似乎有了結論。

如果江浪霆是彎的,那他兄弟肯定會起哄打趣,甚至開一些不正經的玩笑,絕對不是這樣說“一男人”。

最終,夏燒努力壓抑住的抽氣聲還是引起了江浪霆的注意。

“不舒服嗎?”江浪霆輕聲問。

“沒事,”夏燒語氣淡淡的,“站累了。”

江浪霆顯然不相信,畢竟當時夏燒手掌心傷成那樣,也沒抽得這麽厲害。根據夏燒遲鈍的動作分析,江浪霆的眼神順着他大腿往下看,果然在小腿處看出了問題。

江浪霆皺眉,“排氣管的防燙布被鈎破了。”

夏燒垂眼去看,看自己連褲子帶小腿被燙得破皮。褲子是沒法繼續穿了,小腿傷得不算重。傷口就這麽□□裸地暴露在冷風裏,刮得他生疼。

“嘿,”孟前澤掩住嘴角咬的煙,被熏得呲牙咧嘴,“楊勝利身邊的人上回還在傳……”

江浪霆的語氣冷去不止一分:“別提楊勝利。”

“他……”孟前澤讪笑,當他是在避嫌,朝夏燒努努嘴:“他要不我帶回去?”

“不成。”江浪霆語氣沉了。

“怎麽不成?”孟前澤不解。

江浪霆站起來,把夏燒的褲腿往上挽了點兒,說:“我帶出來的人,肯定要我帶回去。”

夏燒被江浪霆扶着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夜風冰得發涼。

江浪霆高大的身影藏于黑暗中。

他頭頂的月光不再像之前那樣亮了,眼神也沒再落到夏燒身上。

夏燒看見孟前澤給江浪霆遞了一根煙,江浪霆朝自己這邊看了看,并沒有接。

他再不記得接下來兩個人交談了些什麽。

周圍摩托車隊的人都在耐心地等待兩位“領頭人物”的發號施令,一時間四周只剩下兩個人的人聲。

近處的樹林像黑壓壓的樓層,江浪霆是一戶人家窗邊透光的燈。

當下,得琢磨出一個解決辦法。

之前還恭恭敬敬,現下江浪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沖孟前澤說話口吻十分強硬:“孟哥,你騎我車,我騎你車。人我帶回去。”

孟前澤愣一秒,氣笑了:“江二,我他媽不敢騎你那車。”

如果沒有特別危急的情況,江二這人獨得很,根本不可能有誰騎他的車。再說了,他那大寶貝不是一般人能降伏得住的。摩托車是吃人的洪水猛獸,沒有個規矩的馴獸師,随時都有可能被反噬的風險。

“再說了,你要是搭人回去,那這小兄弟的車怎麽辦?”孟前澤問。

“扔路邊。”

江浪霆說完,夏燒一身毛都豎起來了,睜大眼盯着江浪霆。

後者這才又補了句:“那,第二天再來取。”

“沒必要啊,可以我帶回去。”

孟前澤把自己摩托車後座收拾出來,招呼夏燒落座。

“其實也不是很疼,”夏燒強撐着站起來,“我自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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