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行者(二)

江浪霆的杜卡迪太猛太招眼。

一往前迎戰,目标夠大,輪毂內又上的紅漆,轉速快起來宛如腳踩火輪的夜行者,很快就吸引了那男孩兒的注意。

夏燒在後面默默地跟,默默看江浪霆“目中無人”地往前走橋下開,動作十分熟練。他穿過橋下馬路,再順着道繞彎。

那是一條進了就沒法再掉頭的路。

也許是“鬼火”聲爆改得太響,杜卡迪都沒這麽聒噪,一路火花帶閃電,鞭炮似的炸了小半條街,街還沒炸完,幾輛警用摩托甩侉子過來。

江浪霆在旁觀望一陣,慢速沿着非機動車道走了。

夏燒隔岸觀火,忍不住在耳麥裏說:“你太狠了。”

江浪霆說:“他繼續不戴頭盔這麽玩兒下去,遲早出事。”

“最近市裏盯杜卡迪盯得緊,”夏燒眼睛看向別處,“你注意點兒。”

“知道。”江浪霆拐了彎,在前面路口車少的地方等他。

江浪霆腿長,停車踮腳能着地,就一條腿那麽撐着在馬路邊停着,把頭盔取下來,甩了甩頭上的汗,再把頭盔帶回去,撥開護目鏡,不知道在望哪處方向。

黑夜又作了背景板,為這個仿佛天生來自夜空的人。

夏燒故意放慢了速度,從遠到近地往前慢慢騎。江浪霆身側過了幾輛單車,車上才放學下課的高中生少女正頻頻回頭看他。

女孩兒的馬尾紮得老高,校服是天空傾瀉時的湛藍色,炫目而青春。她們的笑聲柔軟如織,随風飄蕩着,尾音一抖一抖的,如無數雙穿紅舞鞋的小腳踩在夏燒耳朵裏。

或許紅舞鞋是帶了高跟兒的……

踩得他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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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浪霆的護目鏡沒放下來,但夏燒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他全身肌肉藏匿在騎行服下,唯獨脖頸露在了外面,沖鋒衣領口灌進去不少冷風。

沒一會兒,他感覺到冷了,捏了捏領口。

前方騎單車的女孩兒們推推搡搡,終于有人率先停住。

下車的女孩兒正要往這邊走,小馬路對岸的燈由綠變紅,她停下了。

“繼續走吧,”江浪霆看夏燒跨着小薄荷過來,斜過眼神去看斑馬線旁的燈,對麥克風說:“還是你走前面。”

“不等?”

“等什麽?”

“馬路對面。”夏燒擡擡下巴。

“小妹妹,”從語調聽不出江浪霆任何情緒,“鬧呢。”

“收到。”

夏燒恍恍惚惚的,眼前全是江浪霆那條踮腳尖的腿。

他低頭看一眼自己白色的騎行服,再看小薄荷藍綠相間的車身,想起火鍋店飯後贈送的薄荷糖的包裝,忍不住笑起來。

莫名其妙的,江浪霆聽他笑,自己也彎彎唇角,“怎麽了?”

“沒什麽!”夏燒擺擺手,朝他指路,“那一條是吧?”

“是啊。”

“你在我身後嗎?”夏燒确認。

江浪霆怔怔地扶住車把手,語氣緩了一下,才鄭重地講:“在的。”

雙人摩托車隊繼續前行,如奔流湧向遠處無盡的公路。

他們很快到了龍泉山。

山腳下的山路入口處,賣橘子賣別的什麽水果的農民早已收攤兒,現場留一地包裝紙屑。攤位旁,孟前澤正把抽得只剩屁股的煙掐滅了往地上摁。

他看江浪霆停了車,大步往前走去,“今天帶人了?”

“帶了,”江浪霆看一眼把小薄荷停得規規矩矩的夏燒,“他工作緊張,多放松放松。”

李冉心也從阿普利亞上下來。

她還是穿着條迷彩褲,朝夏燒看一眼,發現好像還是之前那個。騎車的人大多記不住人,反而能記住車。鈴木這款GSX250R開的人并不少,但她偏偏就能把夏燒一直遮掩的輪廓記得清清楚楚。

“你還真帶啊?”孟前澤壓低嗓門兒,湊在江浪霆旁邊,“我說了今天李冉心也在……”

夏燒還沒取頭盔,站在車旁有一瞬間的錯愕。

他在耳麥裏能聽見孟前澤說話。

江浪霆的眼神往那位騎阿普利亞的女人身上看了眼,語氣淡淡的:“我知道。”

現在是有什麽就問,夏燒把住麥克風,在頭盔裏很小聲地說:“你前女友嗎?”

“不是,”江浪霆聽夏燒的聲音悶悶的,“別多想。”

誰多想了……

既然不是前女友,孟前澤話裏有話,夏燒不笨,也聽出了那麽七八分意思。他倒不在意別人惦不惦記他的東西,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

江浪霆在耳機裏說:“不用取頭盔打招呼,直接上山。”

“好。”夏燒跨回小薄荷。

山路在夜裏像變得窄了,但夏燒第三次來,速度放慢點兒還是不成問題。

南方濕冷,他們還在夜裏往山上騎車,夏燒穿得再厚也覺得冷,石頭子兒不知道從哪裏蹿出來沒命地往身上打,鞋面快因為挂擋被磨破了。

夏燒咬牙往着車隊裏五六個在前邊兒穩得不行的“前輩”,心想自己有空一定要去搞一件皮衣。

騎車前,夏燒覺得像電影裏那樣什麽風吹過我的頭發那樣才舒坦,騎車後發現不戴頭盔根本不敢上路。

這回江浪霆去前邊兒了,蹿在幾輛摩托邊緣。

過彎的時候夏燒沒壓住,在寬闊的路段內部翻了一腳,這次倒沒摔疼,在地上撐了一下又利索地爬起來,都沒等江浪霆下車幫忙,自己就把車扶起來了。

扶車是技術活,比學會騎車還重要。

夏燒哼哧哼哧一陣,氣還沒喘勻,江浪霆在耳麥裏說:“扶起來就上車,繼續往前走。”

他沉默兩秒,語氣放軟了:“摔疼沒?”

“沒事,”夏燒拍拍腿灰,“其他人呢?”

“往前開了,不能都堵這兒等你。好了就繼續走。”江浪霆說。

一前一後,江浪霆帶他加速,逐漸跟上隊伍。江浪霆騎山路穩,興致上來難免難以壓速,他稍微跑得快了點,領在夏燒前面。

前面甩了他們一大截的隊友截了個道,邊回頭邊把護目鏡往上抹,嗓門掐得特別大,像從風裏吼出來的:“就他一人這速度,太慢了吧?”

“哎呀你管人家呢,”另外個人說,“慢就慢點兒呗。”

耳麥裏江浪霆并沒有說話。

夏燒忽然感覺江浪霆速度放慢了,直接和自己慢到并肩。

“還有事兒嗎?”江浪霆也撥開護目鏡,開口問。

“沒,沒事兒。”隊友嗓門兒小了。

七八輛摩托車一起開到一處空地,江浪霆把自己的杜卡迪停到最前面。

這裏是一處又空曠又非常大的場地,就在半山腰上,從這兒還能遠遠望見城市的景。江浪霆取了頭盔,抹一把頭發,掌心刺刺的,沖夏燒說:“你不是說想學擡頭麽,就這兒試試?”

“可以?”夏燒很懷疑自己的技術。

江浪霆聞言跨上車,“就玩玩,沒事。”

“二哥空地跨車啦,要擡一個嗎?”

覃然思是隊裏唯二的女騎手其中一個,她的車選的是紅色杜卡迪,配置沒江浪霆那個猛,但也是狠貨。

“扭力,高轉速,”覃然思聲音大,帶了些少女稚嫩的嬌憨氣,“把離合瞬間一放,哎嘿,就擡起來了。”

“一邊兒去,”孟前澤趕她,“你說了等于白說。”

另外五六個人紛紛讓開路,都心知肚明江浪霆要給今天帶的人看看技術,不免側過頭耳語幾句,但夏燒并沒有多注意。

他的視線全在江浪霆身上。

第一次有人願意給他“表演”什麽,并且會在要開始之前朝場邊望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夏燒總覺得現在的江浪霆特別像自己學生時代那會兒籃球場上想炫技給心上人看的青春期男孩子,神采飛揚的,玩起車來有股不可忽視的狠勁兒。

先給油讓車起步,江浪霆穩住身形,從遠處緩緩朝空地處開。

他戴着頭盔,僅從沒撥上去的護目鏡裏看不清表情。他躬着背,拉轉速沖上幾千,雙臂穩拽住把手,拉車後仰,放過離合再猛一腳油給上去。

收油轟鳴聲“嗡嗡”收尾,車頭猛然擡起,後輪向前推進滑行。

車被他控制在手中,像一頭被馴服于山林的駿馬,仰頭咆哮出長鳴。

“呲啦——”

前輪落地,江浪霆選了低擋位,手臂拉住離合器手柄,雙膝緊貼車身,身體朝外傾斜。

油門、離合,後輪仿佛固定好了它應該圍繞的圓心,随腳步動作一轉向,來了個原地掉頭。

“操,二哥擡頭還是那麽穩。”車隊裏一人忍不住誇贊。

“這多考腰力臂力啊……”另一人悄聲耳語,“享福還是冉心姐。”

夏燒就那麽聽着,沒多餘的表情。

林間掠過一陣冷風。

“想試試嗎?”江浪霆把頭盔解下來,斜坐在車背上問他。

夏燒點頭:“想。”

問他的人大步走過來。

“身體盡量前傾,重心放到車頭。”一只手像放在了自己腰後。

“嗯。”夏燒有些緊張。

“腰要用力……”江浪霆的手掌在冷風裏卻熱得像燙過,穩穩地扶住夏燒的腰身,夏燒被扶得一軟,随即又挺直腰杆,聽江浪霆繼續說:“手臂帶着車把,力氣往上提。”

夏燒被所有人盯着,臉臊得紅,耳膜邊似有轟隆隆的鼓聲,一下又一下,一下又比一下更狠地敲打着他。

他只是盯着江浪霆看,看對方幹燥的唇開合着,啞啞地吐出下一句:“剛起步用離合,後邊兒不用了。最後,記得身體重心要後移,多給點兒油,感覺到位就會了。”

“什麽感覺?”夏燒聽岔了。

“……”江浪霆眼裏藏了火苗,像要挨近點兒才看得見,就那麽一冒一冒的,燒不着林子也燒不着其他人,只往夏燒眼裏亂竄。

正要說點什麽,旁邊覃然思一聲叫喚,連屁股帶背全摔在地上,沾了不少泥。

女孩兒是車隊的寶貝,看覃然思摔了,全撲上去扶,孟前澤是又遞水又問疼不疼,眼神免不了往夏燒和江浪霆那處瞟。

夏燒見覃然思賴地上還不起來,以為出了什麽別的事,取了頭盔就過來,江浪霆則在後面抓住他手臂,“取頭盔沒關系嗎?”

夏燒覺得老藏着掖着也不是辦法,一咬牙說:“沒事,認出來就認出來。”

這回先看到人的倒不是孟前澤,而是隊裏之前調侃李冉心是不是喜歡小弟弟的那個男人,捏着嗓子就沖夏燒叫起來:“唉,我靠,你是不是,是不是那個……微博上那個,特眼熟你!那個主播,夏,夏什麽……”

“小聲點兒,”孟前澤捏住他的肩膀,像使了勁,“江二還在這兒,你叫什麽叫?”

夏燒沒聽明白孟前澤話裏有話,只得換上微笑,朝車隊裏都驚訝着朝自己看的人說:“大家好。”

之後的十分鐘,江浪霆點了根煙站在山路靠護欄的那邊。他朝山下蜿蜒曲折的公路看一眼,看雲穿梭在月亮裏。

城市沉睡着不醒了,樓宇間散出一圈圈白蒙蒙的光。

江浪霆就這麽站在山腰上,一時分不清那些光是月光還是徹夜未眠的人。

每一年的每一天,在大部分人睡覺的時候,總有一些人和自己一樣不能入睡,只在白天合眼。

他在回過身去看,車隊裏的人還挨個在問夏燒能不能簽個名,還有直接讓簽摩托車上的。夏燒真的特別給他面子,拿着不知道哪裏薅的馬克筆,蹲在一輛雅馬哈旁邊就認認真真一筆一畫地寫。

他轉頭看看李冉心,也和他一樣,沒湊過去,正在旁邊抽煙。

“江浪霆。”李冉心開口叫他,嗓音似被山風揉擰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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