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行者(三)

她想起來上次對話已是很久之前。

上回是自己叫了一大群夥伴,浩浩蕩蕩地進MBAR開臺。

她朋友告訴她,說江浪霆這種男人算不上冰山但也絕對不容易敞開了讓你玩兒,你得當一團火,什麽都往他心口上撞,但又不能走得太猛,崴着腳那就沒機會了。李冉心在被拒絕之後想了許久,大概就是每次去找江浪霆偶遇的時候自己總穿高跟鞋,一不留神把腳真給崴了。

有一回在MBAR,江浪霆那渾渾噩噩了好幾年的小兄弟辛獵,喝多了酒,特別認真地跟她說,冉心姐,你省省吧,他一開這種生意的,誰都不想惹那麽一下,騎摩托是比誰更快嗎?不是,是比誰活得更長久,誰騎得久……你知道他那個弟弟吧?哎呀,早退下來了,多飛一天他就多擔心一天,兩兄弟多久沒見面了呀……

一段段話聽得李冉心雲裏霧裏,到現在也沒明白。

江浪霆賽摩和別人鬥狠,胳膊出過事,她略有耳聞,江浪霆打拳毀容她也聽過,她承認自己犯怵,迫于家裏施壓,慢慢也就不接觸了,但今日一見,她總覺得江浪霆身上比以前多了點柔軟。

現在一問果然不假。

她在琢磨江浪霆的同時,江浪霆也在看她。

女人抽煙總有種別樣的味道,江浪霆形容不出來,像金絲絨燒出馥郁芬芳的玫瑰花味。他的視線對上李冉心的,再幽幽放開,後者明顯震了一下,随即勾起唇角,回了個溫溫柔柔的笑。

江浪霆深呼吸,把注意力都往自己胸膛放,聽呼吸勻速平緩,沒有什麽異樣。

和夏燒對視的感覺不同。

不對,不能說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差太多了。

他把火滅了,再去看夏燒一眼,才回應李冉心:“怎麽了?”

“是你對象嗎?”李冉心也不多廢話,一雙大眼睛在公路露臺的燈光下映得閃閃發光。她眼裏是含情的,又帶了嗔怪,江浪霆很快就把目光挪向了別處。

“我追他。”他說。

這個結果出乎李冉心的意料,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江浪霆“獨”不是一兩天,連續兩次帶個車都不會擡的小菜鳥上山,根本不正常。論再不熟悉的人看了也知道有情況,更何況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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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會追人?”李冉心的紫指甲敲上護欄邊緣。

江浪霆把煙嘴咬住,聲音含糊不清:“不太會,也不太敢。”

“為什麽?當時我追你你拒絕,後來也有別的找你吧?”

“我是什麽人,他又是什麽人?”江浪霆避開她所有問題,只答了這一個。

李冉心一敲護欄,敲得“咣”一聲,其他人全往這邊瞅,“不都是人嗎!”李冉心覺得自己腦子裏排列過的三觀炸得七零八落,她無論如何都不想相信,但轉念一想,又說:“不過,江二,如果當時我沒追到你的原因是因為你喜歡男人,我認了。”

江浪霆只是說:“那就是吧。”

“難道不是嗎?”李冉心又問。

“江讓不談戀愛是因為什麽我知道,但是你做夜場生意的,你……”

“不要提江讓。”江浪霆動了怒,又不想沖李冉心發脾氣,“江讓”兩個字幾乎是從喉嚨裏拿鋸子硬生生割肉才念出來的。

“怎,怎麽了……”李冉心放柔語調。

也許是她聲音太小,未能得到及時回應,李冉心沒憋住又冒冒失失地喊一聲:“江浪霆?”

這一聲喊的夏燒扭頭過來了,眼睛霧蒙蒙的,又轉頭繼續在隊友遞來的手機殼上簽自己的名。

他把“夏燒”兩個字後邊兒畫了笑臉,越寫越笑不起來,總忍不住往後望。

覃然思屁股不疼了,挨着夏燒蹲下來,滿眼好奇:“夏燒,你和江二哥什麽關系啊?”

“朋友。”

夏燒手一抖,把笑臉的嘴角不小心畫歪,看起來是個哭喪的表情。

掐了煙,江浪霆結束和李冉心不着邊際也沒必要的對話,回頭朝夏燒蹲下的地方走。

一男人拿着名字簽在了手機殼內部的手機,沖江浪霆低聲耳語,“二哥帶這麽個寶貝出來遛彎兒,還不說一聲?”

“他……”覃然思也湊上來,想說點什麽沒說出來,還差點咬着舌頭,最後選擇舉起手拍江浪霆的肩膀。

“……”江浪霆沉默着穿過人群,悄悄站在夏燒身後。

夏燒的發頂有旋兒,很可愛,發色不是初始的純黑。因為活動和拍攝緣故,他染過好幾種顏色,最後還是選擇留純黑最方便好看。最令江浪霆印象深刻的是紫色。幾個月前,他在新聞客戶端上的娛樂板塊看到過一組硬照,那個時候夏燒還稚氣未脫,喜歡被攝影師随意擺弄,會對着攝像機強裝出一種“硬氣”。

他先是站着,看夏燒十分抱歉地用手指去抹那筆尖還沒有來得及幹涸的印記,卻怎麽也抹不開,光留了一指腹渾渾噩噩的黑。

夏燒又用掌心去抹,抹得一條印記像被水沖刷過,懸成一道黑黑的瀑布。

稍稍彎下腰,江浪霆按住夏燒亂動的手腕。

他把筆握過來,在向下彎的唇角處輕輕往上挑了兩個溝,是個看起來像數字“3”橫起來的笑臉。

“你……”夏燒一驚。

他們靠得太近了。

他們從來沒有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靠得如此近過。

對方像要與他搶奪周圍過于黏稠的空氣,并且為此願意忽視所有。

夏燒的呼吸亂起來。

他的鼻腔不夠用了,便微微松開緊咬的嘴唇,想它分擔一些急促的重量,但嘴巴一張,他又想起水底那些魚不斷翕張的魚鳍。閉上嘴,無處安放的熱度從鼻息間往外放着,盡數灑落在江浪霆的手臂上。

太近了。

夏燒咬咬濕潤的舌尖。

山林,黑夜,眼前為他願意摘月亮的暗戀對象……都是那麽真實地存在着,無一不讓他感覺像被扔入大海裏,被濕漉漉的海水沒命地攪。

“簽好了。”江浪霆沒有像以前那樣退開。

“集合,集合,”孟前澤跨在自己車上按喇叭,看大家還戀戀不舍不願意離開的樣子,多問了一嘴,“是想坐會兒再走還是現在啊?”

“休息會兒吧孟哥!”有人喊。

“周六呢今天,進城正堵,”覃然思拔了根草放在嘴唇上,翹起上唇将它夾起來,“多——坐——會——兒呗。”她朝夏燒的方向望了望。

那個小主播正和江二哥在那兒不知道聊什麽,兩個人像單獨來過二人世界似的,周圍随時滾動着一種“閑人勿擾”的兇殘氣氛,覃然思想和夏燒搭話都近不了半步身。

反觀李冉心,還是跨着阿普利亞一動不動,脖頸上的鑽石項鏈很亮,刺得覃然思眼疼,心下又忍不住嘆氣,怎麽想怎麽覺得李冉心和江二哥更配。

散步到距停車點不遠的小平臺上,夏燒覺得場景似曾相識,突然回憶起來最開始的見面也是在這裏。

那天江浪霆好像是在當裁判,意氣風發的,在暗處站着沖自己笑。喜歡是什麽時候,他記不清了,但永遠都記得江浪霆那天在黑夜裏給他帶來陽光照拂全身的感受。

空氣中鑽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兒。

夏燒深吸一口氣,笑得雙眼彎彎:“唉,這邊有人種橘子嗎?”

“嗯?有吧。”江浪霆認真地應。

“你聞,”夏燒閉上眼,又睜開,“風裏有股甜味。”

江浪霆看他睫毛忽閃,撲棱得像蝴蝶。

他越看越覺得夏燒迷人,像酒,接觸久了反而越想往裏陷,人認識久了便沒有最初那股笨拙勁,倒處處露着“招我”兩個字,稍稍一側頭,都像故意要把一截容易嘬出紅印兒的脖頸露給人看。

沉默半晌,江浪霆直勾勾地把他鎖在目光中央:“人也是。”

“……”

“人也是”,正常不過的三個發音,聽進夏燒耳朵裏怎麽像“我愛你”,靠近耳垂的發音真實又妥帖,溫溫熱熱的,像耳垂被含住了。

夏燒傻了。

江浪霆看他發呆,問:“在想什麽?”

“在想你為什麽要約我跑山。”夏燒垂下眼,拼命地去看自己不安的腳尖。一點一點地,想在路邊踏出一處濕漉漉的坑。

“想和你出來。”

他聽見江浪霆說。

山裏仿佛沒有別的來往車輛,甚至見不到一點多餘光亮。林梢沙沙有聲,夜風撩撥起冬季潮濕的霧,霧隔斷了兩個人與其他人之間。

夏燒有點受不住這距離。

他想黏黏地親上去,把風留在對方的應該涼手的臉上。

“是……”夏燒把疑問從喉嚨裏擠出來,“是跑山還是約會?”

江浪霆的喉結動了動,“約會。”

在相接的目光中,波浪向兩側泛開,呼吸聲覆蓋住無休止的安寧。

明明有路燈如明月高懸,卻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

特別标注完的“約會”結束,夏燒一路默默跟着江浪霆回了望江。

望江地庫依舊人很少,他們沒下車推車,選擇了直接騎到車位前。摩托車的吼叫聲逐漸壓低、變無,最後落在停車線以內,杜卡迪和小薄荷都乖乖回到了原位。

夏燒鑽進奔馳換衣服,換完又把騎行服規規矩矩疊好。開門下車,江浪霆已經把行李箱拿出來了。

“我拿回家洗,洗完給你。”夏燒抱着騎行服。

說完,他心想,哇又多了次見面的機會。

“不洗,”江浪霆說,“這衣服不洗了。”

“為什麽?”夏燒問。

“你穿過啊。”江浪霆像随便說了句話。

夏燒不吭聲了,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非要他給一個正确回答。

這是不正确的。

“夏燒,”江浪霆出聲,“戴着頭盔要怎麽接吻?”

夏燒被問傻了,心想我現在沒戴,你也沒戴,為什麽問這種問題?

他思緒兜兜轉轉,又想起今天那個漂亮的女摩友,想起隊友們起哄似的說享福的是李冉心,想到過馬路時匆匆将裙擺留給江浪霆的女高中生們……

他說不出話了,雙手撐在停車場的柱子邊,再忍着難受擦了把臉,抹了一鼻子白灰。

“我怎麽知道?”夏燒朝後躲開一點,擋着臉,擋着發紅的眼。

他讨厭死了暧昧,讨厭死了什麽都不敢說的關系,讨厭死了身邊任何想和他搶什麽東西的人,忽覺快意來得熱切,夏燒一摸眼角,快速眨了眨眼睛,企圖讓那該死的粘膩感被平複下去。

他用手肘擋住視線,擋住的是全世界。

江浪霆看他狼狽後退,不再說話。

“我累,我想回家了,”夏燒困倦地留下最後一句話,“晚安。”

“晚安。”他困得有點神志不清,一時竟不知道江浪霆是真說了這兩個字還是自己腦補出來的。

直到小跑至電梯邊,夏燒才想起來明天天氣預報說可能會有小雪。

他吸吸被凍得冰涼的鼻子,哆嗦着将手機拿出來看看時間,現在已經是明天。

時間太快了。

他回頭看一眼,江浪霆拎着頭盔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兩個人像無論怎麽溝通,始終有一個人保持着距離。夏燒想不通是對方還是自己。

明天會有小雪。

明天有人陪你過生日嗎?夏燒很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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