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這藥浴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啼莺在裏頭泡着,愈發精神得很,不像之前那樣一會兒就覺得困倦。或許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濁氣,還有頭上發的汗,都是在将體內的毒往外排。

由于浴桶下還有火爐溫着藥湯,過了半個時辰,爐中的木炭燒盡了,這藥湯才漸漸散了熱度。正當啼莺覺得是時候離開浴桶了,冷予瑾像是掐着時刻似的恰好推門而入,這回又帶着一個差不多大的竹簍回來。

“冷大夫,藥湯快涼了。”啼莺坐起身來對他說,“我可以出來了嗎?”

“等等。”說着,冷予瑾放下竹簍,又出門去了樓下。不一會兒,他又拿着兩條浴巾上來了,分開挂在了木架上。

“我讓小二燒水去了,等會兒你再用清水洗一下。”

接着,冷予瑾便在桌子邊坐下,背對着他。啼莺知道他是記住了自己之前說的不願在他人面前赤身,見他主動面壁而坐,便趕緊從浴桶裏爬出來。這半個時辰下來,他竟然覺得手腳也比之前有了點力氣。

擦幹身上和頭發上的藥汁,啼莺拿過架子上之前脫下的裏衣穿在身上。這裏衣穿了兩天,也該要洗了,此時沾了一點藥汁也無妨。他扶着架子站定了,才跟冷予瑾說話。

“我好了。”說着,啼莺去看牆邊的竹簍,問道,“這些又是什麽?”

冷予瑾聽他說已經整理好了,才轉身過來答道:“明天要繼續趕路,買了些野外用的東西。”

除了之前想到的熬藥的東西,他路過糧行時還買了兩斤小米,又配只陶釜。他可以一路吃幹糧,但啼莺卻需要吃些米粥溫養。路過點心鋪子時,他想起之前啼莺怕苦的樣子,還神使鬼差地進去買了瓶糖丸。

他想起竹簍裏還有給啼莺新買的衣服,便起身過去,将那個小包袱揀了出來。他解開包袱,将裏面放着的兩套裏衣和兩套外穿的成衣給啼莺看。因為覺得啼莺不适合像自己這樣打扮成俠客,所以便按照讀書人的喜好買了成衣,淺色的綢緞布料,分別配上蘭與竹的繡紋。

啼莺見了衣服,也是很喜歡。人常說,缺什麽便喜愛什麽。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就很喜歡模仿文人雅士的着裝,不求富麗奢華,只求狀若君子,也算是一種安慰。不知冷予瑾買這些衣服是巧合,還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啼莺心裏十分熨帖。

“謝謝,你費心了。”

感激之餘,啼莺又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對方為自己治病不說,還要顧着自己的起居飲食,其中花銷自然不菲,而自己卻身無分文,不知如何回報。于是他便說:“等身體好轉,我會努力做活賺錢回報冷大夫救命之恩。”

“不用。”冷予瑾卻回絕道,“扶傷的三年之諾便是我收下的診金,你安心養病。”說話間,他将一件裏衣拿出,搭在架子上,然後将剩下的衣服收回包袱裏,也放在了五鬥櫥上。

啼莺一時間有些窘迫,他知道冷予瑾說話向來直來直去,可讓他就這麽安心接受對方和扶傷的好意,卻過不了自己內心的檻。不勞者不得食,若他就這麽接受了,像個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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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在山莊裏也會找事做,龍亦昊攔過幾次,見他執意為之,也就随他了。因為若是真的什麽活也不做,那他就沒法自欺地想自己并不是男寵,不是靠出賣皮相為生。雖然他現在知道了,無論他如何自欺,事實就是如此,他是靠着這張臉才能過上那樣優渥的生活。

想了想,啼莺還是繼續争道:“扶傷之諾是他的情義,我日後也要還他。你為我治病,還要管我飲食起居,開銷一定不小,我不能白白接受。”

冷予瑾看着他,說了初見那晚對龍亦昊說過的差不多的話:“是我想救,這開銷與你無關。”

“怎麽會無關?”啼莺震驚了。每次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冷予瑾的想法了,卻跟着就會聽見這人說出非常離譜的話來。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救人的開銷與被救之人無關,太沒道理了。

然而冷予瑾卻很認真,他問啼莺:“你若是還像之前那樣一心求死,如果我硬要救你,你還會想着要回報我嗎?”

“這……”還真不會。啼莺無法反駁,啞口無言。就在昨晚之前,他還怨冷予瑾為何非要救自己,又怎麽會想着要回報他。老天爺,怎麽回事?神醫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冷予瑾見他不出聲,以為他想明白了,便做了個總結陳詞:“他們給診金是為了換我‘想救’。我既然收了扶傷的診金,這件事便與你無關了。”

啼莺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又說不上來。憋了許久,才開口問道:“有沒有你自己主動想救的人?”

“有。”冷予瑾回道。

他從小跟着白衣劍仙學武,出師後的那段時間,只有自己多年研究出來的醫藥理論知識,沒有經過實踐,不知自己深淺。于是他走遍天下,尋訪各種疑難雜症來練手,那些人本來就在等死,也就讓他死馬當活馬醫了。結果他無一失手,從此名聲大噪。

在游歷期間,除了這些疑難雜症,他一路上還救治過許多民間之人,小病小痛的,數也數不清了。後來他隐居山中,時常下山購置日用,凡是山下農戶有個病痛,他也幫着開個方。有時外出尋找珍稀藥材,遇見個新奇病症,因着想研究一番,便也主動出手救治。

這些人都是他主動想救的人。

“那他們的開銷全是由你出的麽?”啼莺又問。

“不是。”

這些人中,有大富大貴之人,他們的開銷自是不需要過他之手。因着這些人家內有千秋百态,有的在好轉後還會捧出大量金銀財寶來感謝他救命之恩,有的只意思性地給一些診金,有的卻也會一分不出。他統統不在意,給了他便收着,不給也無妨。

“對呀,我也該負擔自己的開銷才是。”啼莺說道,覺得自己總算找回了正确的思考路徑。雖然現在身無分文,等身體好了,還是可以找些活幹,慢慢還清這些開銷。

冷予瑾看着他,半晌才說:“可是你負擔不起的。”

“怎麽會?我好歹也是識字的,給人抄書寫信,也能賺些錢。”他還有別的手藝,到時候努力做工,就算一兩年還不清,十年二十年做下來,總能攢出來吧。

“你……”

冷予瑾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卻被店小二們的號子聲打斷了。還是之前擡藥浴浴桶的兩人,将冒着熱氣的清水浴桶擡了進來。冷予瑾又給過賞錢後,他們便擡着原來房中裝有藥湯的浴桶離開。

等店小二們離去,啼莺才從挂着衣物和浴巾的木架子後走出來。接着冷予瑾再次面壁而坐,啼莺除衣入浴,洗去身上黏膩的藥汁。不過這回因為浴桶裏是清水,冷予瑾便一直識趣地回避着。啼莺迅速地洗淨擦身,穿上新買的裏衣後,便告知冷予瑾轉回身來。

剛才泡完藥湯,啼莺覺着十分精神,這回在溫熱的清水裏過了一遍,卻有開始覺得有些疲乏。冷予瑾見他露出倦意,便過來将他扶上床榻,讓他小睡一會兒。

“晚飯時我會叫你。”

聽到冷予瑾這麽說了一句,啼莺閉着眼睛應了一聲,然後又迷迷糊糊地不知自己是睡是醒了。他好像聽見房間裏有動靜,似乎是冷予瑾叫了小二上來搬走浴桶,過一會兒又安靜了。

在睡夢中也不知安靜了多久,啼莺又聽見有聲響,然後察覺到床邊走近了一人。心頭忽地一跳,啼莺睜開眼,撞上了冷予瑾的目光。看着這人斜飛的劍眉和微吊的眼角,明明是一臉兇相卻讓他感到安心。還好,他方才魇住了,差點以為床邊站着的是龍亦昊。

“冷大夫,到飯點了嗎?”啼莺虛抓着薄被,對他笑了笑。

“嗯,我扶你起來。”冷予瑾說着,半俯下身,将他扶起來靠着床背,然後問他,“身上還有力麽?”

啼莺感受了一下,有些訝異,之前泡完藥浴之後恢複的那點氣力沒有了,而且手腳更加虛軟,連擡手都困難。他略帶慌張地跟冷予瑾說了自己的情況,卻換得對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頭。

“無事。那藥湯是這個效果,睡一晚便好了。我将粥給你端來。”

說着,冷予瑾去桌邊端起了粥碗,又拿起瓷勺,走回了床邊坐下。他在啼莺的注視下攪拌着熱粥,過一會兒,感覺到粥應該不燙了,他用瓷勺舀起表面的一層,輕輕吹了一下,送至啼莺的嘴邊。

這樣略顯親密的舉動,啼莺本能地有些害羞,可是看着冷予瑾正直平淡的臉,又在心裏罵自己矯情,讓自己不要想太多。醫者仁心,冷大夫見他手腳無力才好心喂他吃飯。然後他乖乖地張嘴,一口一口地從冷予瑾手上的勺子裏将這碗粥吃下肚。

喂啼莺吃了粥,冷予瑾将瓷碗放回桌上。他顧不上自己還沒吃晚飯,去樓下拿來了今日要給啼莺喝的第二碗內服的藥湯。照着之前喂粥的方式,一勺一勺地将一碗藥喂給啼莺。

這可苦死了啼莺。他本來就怕苦,這藥又異常苦澀,他現在還不能像午後那般捏着鼻子一口氣喝下。這一口一口地喝,簡直折磨死人。喝完這碗藥湯,啼莺臉上的紅暈早就被煞白所替代,表情更是皺得比上一次還厲害。

冷予瑾越看他越覺得他現在好像巴哥。不過他記着午後這麽說時就被啼莺瞪視了一眼,知道對方不喜,便沒有作聲,只靜靜地看着。

那晚搶人時他就知道啼莺長得好看,不過也只是知道他好看而已,要讓他細說哪裏好看,卻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每每見到他如此生動的表情,像個張牙舞爪的小動物似的,冷予瑾就總想去拍拍他的頭。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師父白衣劍仙也喜歡拍自己的腦袋,想必也是這種心情吧。

啼莺終于緩過苦勁來了,他睜開眯着的眼,就看見冷予瑾望着自己。明明是沒有表情的模樣,可他有種錯覺,好像瞧見冷予瑾眼中有慈愛的目光。嗯?慈愛?

還沒等啼莺想清楚,冷予瑾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打開塞子,從裏面倒出一粒黃白色晶瑩剔透的丸子,就塞進了啼莺嘴裏。啼莺起初還以為是什麽藥丸,差點要吞下去,可是舌尖化開了清甜的滋味,這明明是麥芽糖。

“喝了藥就有糖吃。”冷予瑾搖了搖瓷瓶,又收回到自己懷裏的暗兜中。

好甜。啼莺感受着舌尖糖丸的味道,覺得非常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背景中,白衣與死亡、守靈有關,尋常為了避諱不會穿純白色。

所以,冷予瑾給啼莺買的衣服是淡色,不是白色。

也所以,白衣劍仙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這邊時差後臺一直卡,發現內容提要沒寫上,修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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