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家堂兄在邶州馬商趙家做管事,幾年前他回來探親時跟我說的。”差役有些得意地說。有個在富商大家做管事的遠親,也能擡高自己的地位。
“那還是神醫剛剛在江湖上有了名氣的時候。趙家老爺子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腿,請了許多大夫來治,都不見好。拖了好幾個月,眼見着人消瘦下去,恐怕要不行了,卻正好遇着雲游到邶州的神醫,趙家便将他請到府上去了。”
“神醫在趙府待了兩個多月,竟然真治好了趙老爺子的斷腿。雖說人不能再騎馬了,但下地走路全無妨礙,連着精氣神也好起來了。為了感謝神醫,趙老爺子拿出了許多金銀珠寶,堆滿了半邊馬車送給神醫。”
仆人聽得羨慕,腦中肖想着那些金銀珠寶,不過他仍記得通靈的事,追問道:“那靈魂出竅是怎麽回事?”
“別急呀。”差役說,“我堂兄不是在府上做管事麽?神醫住在府上兩個多月,便是他安排了人去伺候神醫的飲食起居。那些仆人說呀,神醫平日裏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在房中正坐入定。他是貴客,那些仆人當然不敢驚動他,只敢偷偷打量。他每回入定,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就像那些高僧坐禪一樣,一動不動。”
仆人聽得眼睛都直了,問道:“這便是靈魂出竅了?”
“可不是!”差役繼續說,“我堂兄說,這神醫給老爺子治病時,從不讓他人在場。神醫武功又高,最初府上有人想偷看偷聽,都被他察覺後給轟走了。想必用的不是凡人手段,才這般神秘。傳說中不是很常見麽,什麽神仙施展法術被凡人撞見,便會前功盡棄之類的。”
“那些仆人還見過幾回,神醫在入定結束後,立刻拿過紙筆揮手寫下藥方,就拿去給趙老爺子用。所以啊,我堂兄說,肯定是這神醫入定後,分了魂魄去往天庭地府,與神佛鬼怪溝通,才有辦法給老爺子接骨續命。”
仆人聽完後,連連稱奇,想着平時裏聽來的說書故事,便說:“這神醫莫不是什麽神仙轉世,來凡間歷劫的吧?”
差役剛才還在笑仆人輕信鬼怪故事,如今自己說着說着也信了,他點點頭道:“我在督武處任職這些年,從未聽過神醫曾有失手。如此大能,說他是神仙轉世我也信。”
兩人一陣感慨,那仆人又求着差役多說一些傳聞故事來聽。
啼莺聽到這裏,本來半信半疑的他,那半分疑也被動搖碎了。他想起昨晚驚醒時,瞧見床邊如雕塑一般沉穩安靜的人影。在被自己驚動之後,冷予瑾說他那是在發呆。可現在,啼莺倒覺得發呆的說法更像是個借口。難道真是他入定後靈魂出竅了?
若是以前聽到這些,啼莺只會當做是傳聞誇張之詞。可是這三日的相處,他總覺得冷予瑾與常人不同,今早一番對話又讓他覺得冷予瑾的心境已超脫凡俗。想到這人或許真是什麽神仙轉世,啼莺心裏又驚又懼,末了,還有些不易察覺的與有榮焉之感。
他扶着架子與桌沿,再次坐回了椅子上,腦子裏仍是亂亂的。隔着門遠遠望向那間被人圍住的縣令寝室,胡亂猜想着屋裏的冷予瑾現在是如何為縣令醫治的,會不會用上所謂的神仙手段。
門外的兩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便有仆人将之前拿去熬制的啼莺該喝的藥湯端了過來。那差役接過托盤,将藥碗與瓷勺端進廂房內,擺在了啼莺面前。
“勞煩官爺了。”啼莺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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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當不敢當。”差役連連謙讓。面對神醫的徒弟,他哪裏敢擺架子。
啼莺看了看門口,又說:“我在這裏坐着有些氣悶,不知可否在門邊擺張椅子給我?”
“當然可以。林大俠有需要盡管提。”
說着,差役連忙讓剛才與自己說話的仆人進來,挪了一張椅子擺在門口。那仆人搬動椅子的時候,偷偷打量了一下這位神醫的徒弟。
即使察覺到他人投來的目光,啼莺也沒有像以往那樣閃躲。他坐直了身子,端起藥碗,慢慢喝着有些燙的藥湯。因為他知道,這仆人打量他,與以前的那些人不同,眼裏并沒有猜忌與嫌惡。在冷予瑾的光環籠罩下,他反而成了這人羨慕的對象。
藥湯還是很苦,啼莺卻鎮定自若地将藥湯喝進了肚,更是抑制住了自己想要皺眉捂嘴的本能沖動。這些人以為他是神醫的徒弟,他不能給冷予瑾丢臉。等到苦勁散去,啼莺好似嘗到了舌尖的甜味,即使這回并沒有人往他嘴裏喂糖丸。
仆人将桌面上的碗勺撤了下去,那差役上前扶着啼莺來到門口,讓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後也退出了廂房。
啼莺坐在門邊,離縣令的寝室又更近了一點,他能看清門口站着的劉總管和縣令公子臉上焦灼的表情。初夏的風從門口進來,撫在他的臉上,放在之前他早該犯困了,但此時他卻精神得很。大概是他心裏記挂着那邊醫治的情況,神經一直緊繃着的緣故吧。
又等了大約兩刻鐘有餘,之前冷予瑾拿出來的藥方,已經配好并煎成了藥湯。一位仆人端着托盤小心地走到院子裏,啼莺見到上面有兩碗藥。圍在門口的人群讓出了位置,待那仆人行至門前後,縣令公子急急地敲響了門。
因為隔得遠,啼莺聽不清那邊在說什麽。只見房門打開,冷予瑾出現在門口,卻看不見他背後室內的情況。冷予瑾拿走了藥,又将門給關上,實在是神秘得很。
過了一會兒,還沒等那送藥的仆人離開院子,啼莺就看見圍聚的人群一陣騷動,縣令公子更是直接推門而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啼莺,心都懸了起來。他知道冷予瑾醫術了得,但此時還是為他擔着心,怕他手下出事。
不過須臾的工夫,縣令公子又灰溜溜地退了出來,将門給帶上了。不僅啼莺看得奇怪,門外的差役和仆人也好奇地很,于是差役慫恿着仆人過去打探情況。仆人小跑過去,問那附近候着的其他仆役,過了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
“怎麽回事?”差役連忙問他。
“哎喲,說是神醫拿了藥進去,沒多久就聽見老爺在裏頭又咳又嘔,折騰得厲害。少爺一時心急,就沖了進去,然後又被神醫給擋了出來。”仆人搓搓手,臉上帶着些興奮,“他們說剛才門開的時候,好像瞧見老爺身上紮着針。”
“針灸呀。”差役接了一句嘴,“我倒不知原來昏迷也能用針灸來治。”針灸本不算稀奇,那些讀書人伏案寫字久了,手腕肩頸隐隐發痛,大夫也會用上針灸。不過,這昏迷的人用針灸喚醒,還真是頭一回見。
“神醫的針,應該是個寶貝吧。”仆人想象着,順嘴說了出來,“像是用什麽龍宮裏鎮海的鐵棒拆解打磨出來的。”
差役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這門內還坐着神醫的徒弟,讓他別當着人面亂猜。仆人對着啼莺歉意地笑了笑,不再作聲了。
啼莺回了他一個微笑,然後問道:“大公子怎麽又出來了?縣令可還好?”
仆人之前偷偷打量過啼莺,覺得他不愧是神醫的徒弟,五官長得也跟仙童似的好看。只是他的氣色實在太差,又沒什麽精神,好似随便一碰就要倒下,便不敢打擾他。現在見他對自己微笑,沒由來地就覺得親切,仆人也如實答了。
“說是好像聽到裏頭神醫說了句‘令尊不是醒了麽’,然後沒多久大公子就出來了。想來老爺應該沒有大礙了。”仆人說着,又恭維了一句,“神醫真是醫術了得。”旁邊的差役也連連附和。
聽到縣令醒了,啼莺懸着的心也略略放了放。又聽到他們對冷予瑾的高贊,明明自己只是個受恩于他的病人,不是真的拜師于他,卻還是忍不住地覺得高興和自豪。
啼莺原來也只是聽過幾句傳言,如今雖然不是親眼見到,但這麽近地圍觀冷予瑾救人,真切地明白了為何他能得神醫之名。想起剛才聽到的兩則傳聞故事,還有自己服藥和藥浴時感受到的奇效,現在啼莺對冷予瑾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若是能夠真的拜師于神醫門下,那該有多好。
啼莺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吓了一跳,連忙在心裏說着冒犯冒犯,不敢再想。
他在山莊中與扶傷結識後,得了幾本醫書藥典來看。因他看這些書識記很快,扶傷也誇過他有學醫天賦。之前他服用的桃花醉,就是他自己照着醫書改了方子配的。即使如此,他自認為與冷予瑾之間,無論是出身和心境,還是天賦與能力,都是雲泥之別。
冷予瑾待他極好,甚至為了給他換回林七的身份,方便他日後行走,還謊稱兩人是師徒關系。啼莺心裏記着冷予瑾的好意,哪裏還有臉真去拜師,就算在心裏想想,也覺得自己逾距了。
心裏有些黯然,啼莺望着那邊被人群圍着的屋子出神。可能是因為得知縣令已經轉醒,冷予瑾醫治有效,使他精神放松的緣故。夏風徐徐吹過,他便覺得有些昏昏欲睡,撐着椅子扶手打盹。
迷糊中,啼莺聽見外面一陣喧嘩,他睜眼一看,縣令寝室的門已經打開。啼莺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見等候許久的縣令公子和劉總管帶着人湧進了屋子,而冷予瑾卻逆着人流往外走。他一步步走下臺階,似乎是看見了啼莺,正往此處廂房走來。
見狀,啼莺困意立消,随即坐直了身子。
冷予瑾一身俠客裝扮,虛按着腰間的劍,神情淡然自若,與身後吵鬧的背景形成鮮明對比。他在院子裏大踏步走來,雖然沒有用輕功,也比常人快上許多,徑直走到了廂房門口。旁邊的差役和仆人連忙退了幾步,讓開了門口這方地。
“林七。”冷予瑾在他面前站定,問他,“藥喝了嗎?”
啼莺點頭答道:“用過了。”
還沒等啼莺開口問縣令的情況,冷予瑾就伸手從懷裏拿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糖丸來,接着塞進了啼莺的嘴裏。
“獎勵。”冷予瑾說着,似乎又想起什麽,“我淨過手了。”
啼莺含着糖丸,仰頭看着冷予瑾。嘴裏的甜味絲絲泛開,讓心裏的暖意也層層堆起。
這個人,好像從天而降的大英雄,又或是天神。這看似天生的兇相,其實是神佛的威怒,這威怒之下又藏有一顆仁心。所謂一切随緣,看似冷漠,但天道不正是如此嗎?聖賢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天下之人,生老病死,自有定數,悲歡離合,皆是因果。
可是,即便知道世間苦難沒有盡頭,芸芸衆生渡之不盡,神醫還是毅然入世,一個接一個地不知救了多少人,渡了多少人。
自己能成為其中之一,實在幸運。
作者有話要說:
啼莺:你們都讓開,看我來吹!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句都被用爛了。
我自己的理解是,萬物自有規律,而老天不救個體,是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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