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又過了些日子,到了六月下旬,這日啼莺與冷予瑾回道巽閣,看見院子裏放着兩個蓋着草蓋的竹筐。啼莺正想着莫不是幽谷昭又送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過來,便看着冷予瑾走過去揭了草蓋,随即勾了一下嘴角。

“徒兒,你來。”冷予瑾擡頭招呼他過去。

啼莺走過去,往竹筐裏一看,裏面用幹草墊着,裝滿了杏子。因為闌州并不出産杏子,他有些驚奇,問道:“這是怎麽弄來的?”

冷予瑾回道:“上個月孟聲說他要去綏州,我便拜托他買兩筐杏子讓人送回來。”他頓了一頓,又說,“去年答應過你,今天夏天帶你再去藥廬吃杏子。現在我還不便離開,只能先給你買些杏子了。”

聽完,啼莺也想起來了。去年他和冷予瑾準備離開藥廬時,因為見他不舍得離開,所以冷予瑾便答應他來年再帶他去藥廬避暑,再去摘杏子吃。

看着這兩筐杏子,啼莺很是感動。就算冷予瑾記憶力奇佳,記得也不足為奇,但一直記挂在心上且必定做到,這份用心實在珍貴。

“我拿去洗洗,一起吃。”

啼莺說罷,揀了兩個比較大的杏子,拿到小廚房裏用水洗幹淨了。杏子吃起來甜中帶着點酸味,非常能激起人的食欲。吃過杏子之後,用晚飯時,啼莺也多吃了一些。

晚上休息時,啼莺想着這兩筐杏子該怎麽處理。現在天氣熱,這新鮮杏子又在路上走了半月,怕是不能久放。而且杏子有小毒,一次不可多吃,這兩筐的量,他和冷予瑾兩人可沒法趕在放壞之前吃完。如此一想,也只有做成杏肉脯幹或者分一些送人,才不至于浪費。

說到分出來送人,啼莺便想起了幽谷昭。前段時間他被幽谷昭的幽怨眼神給擾怕了,便問了冷予瑾到底怎麽回事,才知道冷予瑾使壞讓幽谷昭禁欲幾個月。其實偷加的藥只是短期有效,但冷予瑾卻跟黑鴉說了為了治療要他禁欲,搞得幽谷昭怒不敢言,才一直用眼神埋怨啼莺。

身為徒弟,啼莺當然不會拆穿冷予瑾的所作所為。但總是被幽谷昭這麽幽怨地看着,他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所以啼莺才想着送些杏子,再說些好話讓他順心,別再繼續搞眼神殺了。要是讓其他人誤會他和幽谷昭有些什麽,就更麻煩了。

于是第二日早上,啼莺便用竹籃裝滿了杏子,趁冷予瑾晨練的工夫,提着籃子去了休閣。他原本是想托休閣的仆人轉交的,再帶些好話,沒想到幽谷昭竟然也起得這麽早。他才到院子門口,就被幽谷昭瞧見了,讓仆人請了他進去。

“冷小子竟然放你一個人來找我?稀奇得很。”幽谷昭仍是眼中帶怨,嘴上說着針對的話語,不過在瞧見啼莺遞過來的竹籃之後,便改了态度,奇怪道,“你從哪裏弄來的杏子?”

啼莺答道:“師父托孟聲從綏州買來的,讓我給你也送一些。”他故意說成是冷予瑾讓他來送的,希望這樣能讓幽谷昭順心些。

幽谷昭聽罷,果然高興了起來,哼了一聲說:“還算他有點良心。”接着又數落道,“阿生可是我門的左使,他竟然使喚人去買杏子……阿生怎麽不拒了他!”

啼莺連忙拿出一個杏子,用桌上涼了了茶沖了沖,塞到幽谷昭手裏,跟着說:“孟聲要是拒絕了,門主你也吃不到杏子了。綏州的杏子酸甜可口,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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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昭咬了一口,便只顧着吃了。自從二十年前遇到黑鴉,和他一起返回幽谷中之後,他就沒有離開過這裏。因為闌州不出産杏子,如果不是特意讓人去買就很難吃到,算起來他也好幾年沒吃過了。

吃了幾口,幽谷昭心裏就跟着泛酸,又哼了一聲,說道:“冷小子倒知道搞些小玩意兒來讨你歡心。”怕是哪天太陽從西邊出來,黑鴉才會這麽費心讨好自己吧。

啼莺也小聲地争辯:“怎麽就說是讨我歡心了。”雖然事實的确如此,但他沒想到幽谷昭竟然看出來了,就有些不好意思。

“瞧他平日裏淡漠的樣子,總不可能是他嘴饞吧。”幽谷昭一邊吃一邊教訓他,“你說你,跟他什麽事都做過了,怎麽還這也害羞,那也害臊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啼莺想着自己是來和他和解的,不是來吵架的,何況自己也不會吵架,便深呼吸了幾下,回道:“人性格各有不同,門主你為人直白,我的确學不來。”

聽着好像是在誇自己,幽谷昭覺得他還算上道,心情不錯地說:“行了,你不就是替他來賠禮的麽,這禮我收了,不跟你們小輩計較了。”

啼莺達到目的了,便起身告辭,離開了休閣。回去後,冷予瑾還沒有晨練完,想來應該沒有發現他剛才出去了的事。啼莺便将另一框杏子拿出來一個個洗幹淨了,在院子角落的地上鋪開了布晾着,等陽光和風将這些杏子弄幹,然後再做成果脯。

送了杏子之後,幽谷昭果然不和他們計較了,後來再撞見,他也不會再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啼莺了。冷予瑾其實發現啼莺做的小動作了,不過啼莺不提,他也就當做不知道杏子少了許多。他只要徒弟和愛人舒心,別的事其實都無所謂的。

不過幽谷昭雖然不對啼莺搞眼神殺了,但是他将目标換成了黑鴉。他心裏的确有病,渴求着瀕死的快感,如今被迫禁欲,怎麽可能沒有怨氣。而黑鴉卻十分聽信冷予瑾的話,嚴格執行着讓他禁欲的醫囑。幽谷昭又不敢強行對黑鴉做什麽,只能一直哀怨地望着黑鴉。

到了七月,幽谷昭的心脈郁結處的異常脈象都已經平和了下來,冷予瑾又改了藥方,開始準備為他施針疏導的事宜。

聽到此事,啼莺便向冷予瑾提出要求,讓他也跟着去。施針必然要除去一部分衣服,他倒是放心冷予瑾,可不放心幽谷昭。這人一直禁欲憋着怨氣,說不準要捉弄冷予瑾,而冷予瑾對這種事懵懂得很,被欺負了還不知道,啼莺不能放心。

原本冷予瑾醫治病人時,是不喜歡旁邊有他人在場的,但啼莺總會是他的例外。見啼莺提出要跟着去,也就帶上了,甚至還想着,到時候可以借此指導啼莺學習施針的手法。兩人一起到了休閣,發現總是在正殿忙公務的黑鴉竟然也在。

四人互相看了看,除了冷予瑾稍微有些遲鈍,另外的三個人馬上便懂了這是怎麽回事,都有些尴尬地撇開了視線。

“黑副門主也在這裏……”冷予瑾不喜他人在場,可是才剛剛開口,身旁的啼莺卻拉了拉他的衣袖,于是他住了口,回頭去看啼莺。

啼莺自然是希望黑鴉也在場的,這樣幽谷昭肯定不敢捉弄冷予瑾了。于是他湊到冷予瑾耳邊小聲說:“他應該是擔心幽谷昭才來的,就不要說穿了吧。”

冷予瑾想了想,上一回黑鴉在偏房裏送他藥膏,那一回他突然靈光一閃,懂了黑鴉和幽谷昭的事。這一回雖然遲鈍了些,聽啼莺這麽說,也終于轉過彎來了。又見啼莺似乎不想自己将黑鴉趕走,冷予瑾便沒有再說趕人的話,任黑鴉站在床尾看着。

啼莺幫着冷予瑾準備好針灸用的東西,然後托着裝有已經淬過酒的銀針的托盤,陪着冷予瑾走到幽谷昭躺着的床邊。幽谷昭已經将上衣脫下了,他在冷予瑾的指示下,先翻過身去,背面朝上地趴着,被子蓋到了腰上。

“幽谷門主,我這就要施針了。可能會有些痛,請忍住了。”

交待完畢,冷予瑾一邊和啼莺說着穴位和手法,一邊拿起銀針,刺入幽谷昭背上的穴位中。

起初幽谷昭還沒有太多的感覺,到中後期便覺得胸口越來越疼,甚至忍不住想要哭喊。可是不知為何,他瞧見冷予瑾和啼莺輕聲說話的樣子,突然就倔了起來,埋頭狠狠咬着枕頭,一聲不吭。

或許是疼得厲害了,他閉着眼,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兩人,一人俠者如劍,一人君子如玉。他們靠得那麽近,只注視着彼此,言語間柔情四溢,多麽般配。而他,只是個打擾他們恩愛的、執意要與他們同行的礙事者。

是他先認識這位如劍的俠者,可這人從來沒有對他這麽輕言細語地說過話,總是因為他出身幽谷毒門而嫌棄他是邪門外道。他原來也以為真是身份差異才得不到回應,直到如玉的君子出現。君子來自異域,身份神秘,卻一下俘獲了俠者的心,原來身份差異只是借口。

再後來,他看着君子吐血倒地不起,連忙去探鼻息,竟沒了呼吸,頓時便亂了手腳。晚到的俠者滿臉怒意,不聽他的解釋,一劍刺向他的胸口,抱着君子的屍身離開。他捂着流血不止的胸口躺在地上,看着那人漸漸遠去,至始至終沒有回過頭,才終于明白自己于他甚至不如草芥。

真的痛。

幽谷昭覺得心口痛極了。針灸的痛與想起往事的痛混在一起,倒不知道哪個更狠些。他雖然咬着牙沒有叫喊出聲,但淚腺卻受不了這個刺激,從緊閉的眼角接連往外冒出淚水。

忽地,緊握的手被人扒開,複又被握住。他勉強睜開眼,瞧見黑鴉不知何時從床尾走到了床頭,一言不發地握住了他的手,低頭望着他。這人面具之下的雙眼裏透露出的情緒,似乎是在可憐他。

他還記得,在俠者大婚那日,他渾渾噩噩地到了現場,被在場的武者發現身份,群起而攻之,而這個人從天而降,将他從包圍圈中拉了出來。他在昏過去之前勉強看了一眼這人的臉,還是這張半面,還是這樣可憐他的眼神。

“黑鴉……”

幽谷昭痛暈過去之前,含糊地叫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幽谷昭其實也是個可憐娃,心疼。大家應該能猜到俠者是誰吧?君子其實前文也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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