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情難絕

雲雪晴本着好奇害死貓的心情，對柳寒夜和程小繞的談話本沒什麽興趣，打算走開，然而程小繞忽高忽低的語聲不時飄進耳朵裏，在她聽到“姐姐”那個詞的時候，不由得駐足了。

從此前的交往中她已知道，這個“姐姐”指的不是自己，而是程小繞當年身為奴仆時的主人，而關于程小繞、柳寒夜，以及這位“姐姐”的故事，她也是從淩冰洞蘇醒後在山上無所事事的日子裏聽三兩同門偶爾提起。

這裏雖然空曠，卻也時而有着來往的夢貘族人，因而她覺得自己也不算偷聽，便靠在那琉璃石柱後，本想擺弄些什麽作為掩飾，恍然想起白狐已還給掌門師兄，當下只有擺弄着衣帶，假裝眺望遠處來往的夢貘族人。

程小繞略帶委屈的聲音飄了過來，“寒夜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去麽？我們來的路上就聽說程府已經抵不住侍劍山莊的進攻了，霸刀堂又臨陣退縮……”

“那又如何？”柳寒夜雙手抱臂，斜倚着七彩炫光的牆，唇角微揚，有那麽點似笑非笑的意味。

“聽說姐姐帶着府中人逃到空明寺遭了侍劍山莊堵截，侍劍山莊那些兇神惡煞們說要抓回姐姐去孝敬老大們，可氣的是姐夫那個霸刀堂的少主臨陣脫逃，抛棄了姐姐……寒夜哥哥，你說怎麽辦……”程小繞連珠炮似得繼續說着，聲音不高，卻是帶着那麽些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讓人憐惜。

柳寒夜依舊一副事不關己心不在焉的樣子，輕笑，“小繞，你若有空不如帶我轉轉這歸夢界有哪些風景不錯的地方，我們已經來到妖界，又沒來由的去人界操什麽心。”

“可是可是……”程小繞解釋不清了，“我們現下又沒什麽要緊事，姐姐有可能正遭受磨難，我們……我們随時可以回去救姐姐嘛……”

“呵……回去？”柳寒夜忽然收起玩笑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小繞，若是你的其他朋友親人，莫說回去救他，便是入刀山火海我也絕不皺眉，但是你這個姐姐，為她動一根手指，我也覺得不值。”

程小繞忽然安靜下來，微微揚頭對上柳寒夜的目光，看了一會，輕聲問，“寒夜哥哥，你對姐姐真的一絲一毫情意都沒有了麽？她可能正在遭受惡人的淩辱啊！”

柳寒夜搖頭笑笑，“難道她不該遭人淩辱麽？你難道認為她平安喜樂兒孫滿堂富甲一方才是應該的？”

“寒夜哥哥……就算姐姐以前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下她有難，我們，我們……”程小繞本想說下去，可看到柳寒夜的目光，又只好忍住不說了。

柳寒夜倒是頗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我是個道士，不是佛弟子，不懂得什麽悲天憫人，你姐姐現在所遭遇的是上蒼的報應，我又何必要多此一舉逆天而行？”

“唔……唔……”程小繞支吾了半晌，說不下去了。

柳寒夜反倒拉起她的手，緩緩向遠方踱去，“我已放下她，難道你不開心麽？別說是救她，便是為她浪費一絲一毫的精力我都覺得還不如在這看一會風景，你看天邊的雲多美。”

立在琉璃石柱後的雲雪晴順着他指的天空望去，但見那一片緋紅色的雲霞布滿了天空，緩緩移動着，狀如輕紗，薄如蟬翼，美得不可方物。再低頭時，卻見那一對相偕的背影越走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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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得嘆了口氣，若不是先前聽天池弟子三言兩語地拼湊出程小繞、柳寒夜、以及那位程家小姐的故事，她甚至也會覺得柳寒夜見死不救太不近人情，如今回想起那些她今生不曾見過的舊事，覺得心中很是感慨。

聽說程小繞原是順天府大戶人家的丫鬟，本不姓程，而是跟着主人家姓了程。程家也是武林世家，程老爺子年輕時也曾縱橫南北，如今年老退隐，膝下六子一女，而程小繞就負責服侍程老爺子的女兒程小姐，她口中的“姐姐”，也便是這位對待仆人甚為友好關心的程小姐。

據說是在一次遠行時，這位程小姐遇上了昆侖弟子柳寒夜，并在天長日久的追求下，使得這位清心寡欲潛心修行的昆侖道長最終背棄了師門，放棄了修仙之道，與程小姐一同出走私逃。修仙不成終成鴛鴦，這本也算是個還好的結局，然而就在他們還尚未成親的兩年後，程小姐毅然背棄了未婚夫，而嫁給了武功才德平平，卻十分纏綿體貼的霸刀堂少主祁林亭。柳寒夜多次質問甚至與祁少主以命搏殺，都未能得程小姐回心轉意，一怒之下擄走了當時府中備受寵愛的丫鬟程小繞。當然自幼有着良好修養的柳道長并未當真傷害這位小丫頭，出乎意料的是當他氣消後将程小繞送回府中時，程小姐竟懷疑他們兩個有了茍且之事，從而拒絕再次收留程小繞。而那時柳寒夜重傷隐居，程小繞無家可歸，則留下來照顧他，直到如今。

他用了那麽多年去恨，卻已在不知不覺的瞬間，變得冷漠。有人說愛的盡頭不是恨，是冷漠，當一個男人真的決定不回頭的時候，你就是死在他面前，他都不會看你一眼。誠然，柳寒夜就是這種人，甚至有時讓人覺得太過決絕。

雲雪晴靜靜地望着，默默地想着，心中不免悵然，人世間有太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愛，讓人揪心。

思索得太入神，驀然轉身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素白，一個不留意之下險些一頭撞上身後的人，她連忙退了兩步才看清，昆侖道長陸潇青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那一襲素白色衣袂，如同這緋紅天幕下的皓月煙雲。

“雲姑娘，你好。”陸潇青的目光從柳寒夜和程小繞相偕離去的遠方收了回來，微笑問候。

雲雪晴連忙還禮，這是她第二次與陸潇青面對面的交流，上一次還是在長白山下谷口，造成了衣衫不整地與離沐天站在一起的尴尬局面。

陸潇青目光又悄然飄向遠處，喟然嘆道，“我那師弟如今這般，不知是好也不好……”

“陸道長何出此言？”她不太懂，原以為陸潇青只是身份原因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自己，如今看來他這師弟柳寒夜，着實是他心裏的一道坎。

陸潇青心下悵然，“按照師尊的意思，師弟資質卓越，是上好的修仙人選，如今半途而廢離開昆侖，總是覺得可惜。”

她想了想，總算拼湊出些詞句來勸慰他，“人各有志，或許柳公子只羨鴛鴦不羨仙，喜樂圓滿地過這一輩子或許會比清苦修仙千百年要好呢。”

陸潇青點頭，“不錯，人各有志，我雖身為他師兄，也知不該勉強他，只是一想到倘若他日我真能修煉成仙，他卻已輪回百年，不能再相伴左右，不免心中傷懷。”

她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什麽了，在輪回面前，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麽蒼白無力，恍然間懂了前輩所言“人仙殊途”這四個字，一個長生千年的仙妖又該當如何面對早已年邁老去的昔日故人，她覺得這結局太過傷心。

陸潇青無奈地笑笑，嘆道，“雲姑娘，倘若他日我真能修煉成仙，只怕千百年後還能相遇的故人，就只剩下你了，若到那時，我們再來品一壺香茗，看天下風雲。”

若到那時，再來品一壺香茗，看天下風雲。這，算是一個千年之約，雲雪晴暗暗記下心來，她略略奇怪，自己見陸潇青不過兩面，即使真是前世好友，如今卻也記憶全無，然而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真如同多年老友，一見如故。

陸潇青不是話多的人，閑談片刻便忙着做事去了，畢竟此次帶領昆侖弟子來到歸夢界不是游山玩水的，而又剩下雲雪晴孤單一人百無聊賴地踱回大殿，卻意外在殿內看到了離沐天。

離沐天一個人靜靜地站着，仰望天頂如幻彩琉璃般的晶石，一時出了神。

“小天？”她試探着叫着，走上前，心中幾乎肯定以離沐天的功力，絕不可能沒發現自己，或許只是自己讓他放松了警覺罷了。

“師傅你看……”離沐天目光依舊望着天頂，渾然不覺自己開口叫了她師傅，“這裏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天空，歸夢界的天空一直在變化，卻在這變化中記載了流年歲月，就如同人界樹木的年輪，不過比年輪精确多了。”

她走上前去，同樣仰起頭，果然隔着那大殿透明的天頂，望見天外碧空上那些緩慢變換的花紋，就如同寂闌原野上靜靜流淌的河。

她心中忽然生出感慨，流年，是何等殘酷的所在，讓那麽多相伴的人不得不終有一天分開。

離沐天将目光轉回到她身上，輕嘆，“不知這裏的流年是怎樣計算的，可人生不過百年，如今你已是妖，而我仍舊是個凡人，到頭來也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