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相思引

離沐天轉過頭來，那一擡眸的目光，猶如撥動了一汪沉靜的深潭。他只是定定站在那裏，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雲雪晴拎着裙子踏上石階，來到他面前的時候，覺得上面站着的人竟有種君臨天下的王者之風，而自己竟像是一個前來朝拜的臣子或者後妃。

她暗暗嘆了口氣，把那些沒來由的思緒揮走，保持着端莊溫婉的微笑，輕問，“小天，風絮說你等我很久了。”

離沐天并不回答她的話，而是默默望了她半晌，目光帶着一絲難解的深意，“在那結界裏，你看到了什麽？”

“我……”她渾然沒想到離沐天竟然一上來就問這個，原本無意對他隐瞞，可一想到自己已隐瞞了玄漠，玄漠與他又是舊日相識，那麽此時也不能再說出所見實情，只好道：“我只看到一片朦胧的白色，其餘一無所有，也并未見到這歸夢界和玄漠。”

“什麽都沒有？”離沐天微微蹙眉，追問。

她心中小小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點頭，同時心中不由得想起忘了聽誰說過的一句話：一旦有了一個謊言，就需要無數個謊言去掩蓋它。

離沐天似乎略路思索了下，随即眼中泛起一抹淺笑，深情間竟輕松了些許，“無妨，或許下一次就會看到，又或許這天翎印本就出了差錯。”

她微微點頭，有所隐瞞心下慚愧，于是連忙岔開話題，望向這四周之景，“小天，這是哪裏？”

離沐天也擡頭順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頂，這裏有無數大大小小的透明氣泡，每一個氣泡中還有似有雲霧流動。這些随意排列的氣泡緩緩飄動着，雜亂無章卻有輕盈空靈。

“這是夢貘族貯藏夢境的地方，他們吸取六界生靈的夢，貯藏在這裏，已備食用補充元氣。”

她看着離沐天伸出手來，輕輕托起一個夢境，而那夢境真的就像是通人性一般，安安靜靜地停留在他手上。

“我們能夠看到這些夢境麽？”她忽然好奇，即使這些夢并非現實，她也好奇地想看一看，別人的夢裏都有些什麽。

“當然。”離沐天松了手，任那手裏的夢境飄飛出去，徐徐上升，栖息在天頂一角，“你來之前，我閑來無事就看了一個夢境，不過現下已找不到是哪一個了。”

“是怎樣的夢？”她忽而好奇起來。

離沐天仰頭，緩緩踱到大殿的窗前，徐徐道來，“那是一個女子的夢，她是神界宮闕澄夢淵負責鎮守伏羲琴的上神，有着與生俱來神魔參半的血統。數百年前伏羲琴流落人世，她奉天命下界尋找伏羲琴，與一位人界劍客相戀，然而那位劍客已有婚約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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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怎樣？”他頓了頓，她卻迫不及待問下去。

“後來……”他輕嘆了口氣，“在一次與敵人作戰中，她為保伏羲琴而使得那位劍客的未婚娘子受傷，劍客與她反目。許是體內魔性作使，她一怒之下血洗了劍客的師門，從而兩人為敵。再後來，那位劍客憑借神力護持升入天庭，履行了幫她尋找伏羲琴的承諾後，便即返回凡間，從此生生輪回，再未相見。”

雲雪晴忽然覺得一陣哀傷，并非小女子的傷春悲秋，而是意識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那就是人仙殊途，想必這位劍客最終離開那位上神，也不僅僅是前塵恩怨吧，一個是不生不滅不老不死的上神，一個是百年輪回生老病死的凡人，又如何相依、相戀？想來那位上神數百年來該當是十分孤寂，以至于才做了這個冗長的夢。那萬載寂寞的神界，究竟該是如何孤單蕭瑟……

她正想着，離沐天順手又拖來一個夢境，遞到她面前，“看看這個裏面是什麽。”言罷指尖輕揚，掌心的靈力使得那夢境周圍籠罩了光華。

她湊上前，看到那夢境中原本氤氲缭繞的雲霧變得清晰，逐漸形成一些人，一些河山，一些刀光劍影。怕夢境太長以至于記不清，她一邊看着，一邊娓娓道來。

“這是一個男人的夢境，他的父親，是人界一位赫赫有名的幫主，他天生患有心疾，幼時便被郎中斷言活不過十歲，然而，他卻一直堅強的活了下來。後來，他敵對幫派的首領害死了他的父親，強娶了他的姐姐。然而，作為補償，敵對首領卻把自己的妹妹許給了他。只不過那時他和那首領的妹妹年紀都還小，不曾完婚，他卻在風雨飄搖中接任了父親的幫主之位。”

“後來呢？”離沐天目光一凜，雙眉微蹙，像是想起了什麽往事。

“後來，他竟然真的喜歡上了那敵對首領的妹妹，可是心中惦念殺父奪姊之仇，便遲遲不肯與那姑娘完婚，直到最後……那姑娘喜歡上了別人……”

“喜歡上了別人……”離沐天沉吟半晌不語，似乎有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徘徊在腦海，只是，他不能說。

“小天……”不知他因何而動容，她走上前，站在她身邊。

他轉過身來，凝視她的雙眸，“他們哪裏也不差，只是輸給了時間。”

她陷入沉思，“明知能夠在一起的時間那麽短暫，為什麽還要把原本能夠相守的時間留給恨？”

他搖頭，他也不懂，可是人一旦愛了恨了，連自己都無法掌控。

“師傅，不，雪晴，如今我毫不在意什麽天山掌門之位，只想伴你浪跡天涯。然而你身為妖族，我只是個凡人，即使我沒有身中魔靈，也不過伴你百年，百年的時光，太少了，何況我随時會走火入魔而亡……”

“不，不會的。”她微笑，對上他的目光，主動執起他的手，“這六界如此多的能人異士，如風絮，如玄漠，我們定能找出辦法毀去雙劍，解除魔靈。只是，你身為正道修仙人士，真的中意我這樣的小妖麽？”

他嘆了口氣，“想必蘇掌門已和你說起，我與天池派有着很深的淵源，當年我在長白山遇到你的前世，便下定決心這一生都不再離開你，只是後來造化弄人，我成了現在這樣子。”

她默默沉思，離沐天早年與天池派的淵源她略知一二，只不過不是聽掌門師兄說起，而是聽尹情俠說的罷了，她認為這也正好解釋了何以離沐天對自己有着這樣沒來由的感情。

而她自己，覺得離沐天似乎也不錯，武功高強、法力強大、地位顯赫，長得又十分養眼，最重要的是時不時會流露那種清冷淩絕、隐忍從容的氣魄，令她心動。這種心動，是儒雅如蘇逸風、淡薄如陸潇青、執着如玄漠都不曾讓她體會過的。

美女愛英雄，無論是不是美女，只要是女子，都會愛英雄，而英雄的所體現出卓越超群的武功和地位，是能力的表現，與出身和財富無關。

她自認并不算出衆的美女，但是也愛英雄，盡管她覺得離沐天究竟屬于英雄還是枭雄，還有待商榷。

于是她稍稍退開一步，拉開距離，微微擡頭，仰望他的臉，驀然覺得心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初見是她不曾留意，而今相處下來，他的深情、他的沉默、他時而微蹙的雙眉、時而冷冽的目光，竟都讓她感覺微微的心疼。

她知道，許是前世緣分未盡吧，這個人不知何時起，已經進入了自己內心。

她沒有說話，她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此情此景，更加不知該說什麽，只有靜靜地望着他，覺得這張臉真的是完美得毫無瑕疵。

離沐天卻忽然輕輕将她拉到身後，向着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低聲道：“有人來了。”

“誰？”她一驚，有種被人撞破偷情的感覺，連連又後退了一步，與他站得分開了些。作為耳聰目明的妖族，她覺得自己至少要比離沐天先有所察覺，若不是剛才離沐天表達心意，讓她一時心神不寧，她認為自己絕不會察覺不到有人靠近大殿。

還未等來人進殿，離沐天竟然像是感覺到什麽一樣，雙眉緊鎖，定了定神，就這麽撇下她大步走出殿外。她一愣，覺得兩人到這裏來是受了風絮允許，也不算私闖禁地，倘若是夢貘族人來此，離大掌門理應帶上她一同見面吧，如果是天山派來人，若在從前，自己的身份的确不适合路面，不過剛剛這姓離的家夥已經表明了心意，以他還算磊落的個性，該不畏懼将自己介紹給他的門人。她心中略略疑惑，想要跟着出去，卻又怕萬一真是離沐天不想帶着自己，自己這麽出去，倒駁了他的面子。當然，這些只是看着離沐天轉身出門一剎那的飛轉思緒，下一刻她還是決定藏身那緋紅色的帷幔之後，悄然觀察外面的動靜。

她這一看，原本還在帶着點小激動小忐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因為她看到離沐天站在大殿門前的石階頂端，而他的對面，那高聳白玉石階下，赫然站着四人，竟分別是：蘇逸風、尹情俠、陸潇青、柳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