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無聲的關切
眼前是他紫棠色寬衣袍服,雲繡錦邊。上面繡着玄色藻紋,精致非常。小立領松了琥珀色寶珠盤扣,露出一截纖長白皙的頸脖。少許精瘦,不顯孱弱。
姜瑗緊緊揪住披風上的壓領,目光不禁上移,便看清他輪廓分明的下巴,微微泛着淡青色。該是剃了胡渣不久。男子黝黑的眼眸低垂着,靜靜注視着她,偶爾睫毛撩動,眸子便蕩出股水光,秾華潋滟。
頭上束着玉簪,簪首雕了月勝。并不明朗的屋子裏,多他一人,頓時有種“蓬荜生輝”的華美。
與往昔不同,這人一改平日沉穩內斂,此刻竟顯出幾分勾魂攝魄。
這樣漂亮的容貌,難怪世人追捧他,趨之若鹜。
正恍惚着驚嘆,卻見他緩緩退開,深邃的眸子往屋裏一瞟,最後擇了把交椅坐下。
顧衍挑眉看着傻乎乎立在跟前的女子,很難将她與午後馬車中頗有膽氣之人聯系到一處。
那會兒他掀起簾子,一瞬間,極快從她眼中閃過絲決絕。看清是他,方才松懈下來。正因如此,僅為着她剎那間流露的信賴,他又何妨賭上一賭。
事關重大,放這樣的丫頭在跟前侍奉,除他自身安危,還需将追随之人一并考慮其中。
見他招手喚她近前,姜瑗趕忙收回手去,再沒了除去肩上披風的打算。與男子同處一室已是情非得已,該守的規矩,還是講究些的好。
依他吩咐趨身來到近前,但見他随意瞅她一眼,和緩道,“久難安睡,困得乏了。”
就這麽簡簡單單一句,男子刻意壓低了語調,盡可能設身處地,為她多些着想。畢竟一牆之隔,還睡着她兩個丫頭。
這話聽在姜瑗耳中,只覺意外之極,既驚且喜。
驚的是,聽他這意思,分明沒打算即刻離去。喜的卻是,這人難得說了句能讓她能懂的話,總算知曉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瞧他身量修長,就這般閑适靠着椅背,伸展着腿腳,向後仰着脖子,姜瑗不敢出聲違逆,只得繞到他身後,搓一搓小手,揉得暖和了,方才輕輕擱在他額角。
這一路已是由他做主,此刻跟他擰起來,半點兒讨不到好處。強權跟前,她尚且懂得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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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端被女子身上陌生氣息圍攏,輕輕淺淺,淡得雅致。一雙小手自他眉心向鬓角滑去,繞着圈兒又溜到耳後,摁一摁穴位。觀她該是使了力道,不過在她那兒是五分,到了他身上,也只覺得出三分來。
顧衍漸漸合眼,就着後仰的姿勢,恰好能從眼縫中,将她從強自鎮定,到漸漸臻靜的容色收入眼底。
這般才符合她心性。謹慎而懂得拿捏分寸。帶着幾分血性,卻從不莽撞行事。很是識趣。
察覺出被他這樣高深莫測暗中注視,姜瑗不自在移開視線,也不知哪兒來的膽量,小手順着撫下他眼睑,直到真捂上他眼睛,看到自個兒手掌蓋了他半邊俊臉,這才有些後悔怕了。
正要縮回手去,卻見他異常配合,安安靜靜任她施為。男子素來疏冷的輪廓,也跟着少了淩厲。
今晚他怎地這樣好脾氣?七姑娘猶自帶着試探,一套舒緩的手法下來,那人果真按兵不動,撲在她手心的鼻息,卻是越發舒緩綿長。
莫不是他當真累得厲害?倦怠之下,饒了她不該有的大膽放肆?
想他不過十五虛齡,獨自遠游在外,夜夜不能安寝。雖家世斐然,卻是各有各的難處。今日遇上要命的行刺,能夠以靜制動,後發制人,幹幹淨淨鏟除來犯之敵,委實難得。
再者,這人算計頗深,牽連姜家在內……也莫怪他想得太多,心力憔悴,再沒工夫降了她的罪。
懷着些小小怨怪,七姑娘胡思亂想間,小手碰上他發頂一抹沁涼,低頭一看,卻是挽髻的玉簪,不覺便犯了難。
沒世子許可,她一閨閣女子,擅自替男子散了發髻……這行徑,怎麽都覺得頗有種“輕挑”意味。
上回扣了他佩绶,這回又在太歲頭上動土,姜瑗抿着唇,只覺事情朝着詭異的方向,怎麽看都像是她有心“輕薄”了他……
好在像是看出她踟蹰,那人擡手親自抽出簪子,并不放在一旁杌凳上,倒是遞到她手中。
七姑娘趕忙雙手接過,偷偷舒一口氣,有些慶幸國公府世子“明察秋毫”,免她為難。左右瞅瞅,屋裏除了暖炕木桌,便是一張斑駁掉漆的小凳。像是沾了潮氣,色澤昏暗,很不勻稱。面上帶着些刮痕,邊緣還翻着細小的木屑。
難怪他不願碰觸,便是她,也不肯放了這樣的玉簪在上頭,簡直是糟蹋。
捧着簪子仔細瞅瞅,羊脂白玉完璧無瑕,怕是一支簪子就抵她全副身家。七姑娘左右思量,最後小心翼翼暫且往随身帶着的荷包裏一擱,這才了卻樁難事兒,順順當當替他揉捏。
助眠一道博大精深,除了言語誘導,适當按壓也頗見成效。
顧衍閉着眸子,少有覺得,此刻竟是近年來最安逸時候。便是半夢半醒間,也再沒被夢裏腌臜事驚擾。
肩頭頸後,是她輕重交替的捶打,漸漸的,像是渾身泡了熱湯,骨頭架子都松軟下來,思緒也跟着沉了……
姜瑗頭上出了層密密的細汗,手腕發酸,臂膀有些使喚不靈。好容易看他受了用,歪在交椅上得以安歇,七姑娘悄然退到窗前,透過紙糊的蓬窗,只見得外間漆黑一片,不見天光。
屋裏沒有更漏。窮鄉僻壤的地兒,早起都是靠雞鳴打更。估摸不出具體時辰,也就只能坐到炕沿上,老老實實守着他發呆。
睡過去,她卻是不敢。得趕在院裏衆人起身前送了世子出門才好。
七姑娘心頭明白,可半晌過後,屋裏只餘一長一短,輕柔起伏的呼氣聲。又過一會兒,躺在交椅上的男子豁然睜眼。
與之前每次從夢境中驚醒不同,這次卻是自然醒來,雖然睡得不長,終究能夠安寝。
顧衍目光盯着歪歪斜斜靠在牆角的女子。依舊裹着湘妃色綢緞披風,縮着脖子,腦袋一啄一啄,曲着小腿兒,睡得甚是可憐。
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暈着眼底淺淺的青影。小小的人兒團成個球,臉蛋兒緋紅,偶爾小嘴兒砸吧幾下,挪挪身子,往裏邊兒擠擠。
顧衍眯着眸子,活絡下筋骨,慢條斯理來到她身前。
将睡得迷糊的女子平放在炕上,便見她蠶蟲似的自個兒尋了個姿勢,也不褪鞋,就這麽歪歪咧咧,睡得安心。
彎腰伸手越過她去,顧衍抱出裏側放着的棉被,鋪開來搭她在身上。
此番夜探,只為親看她安然睡去。白日見聞,于她而言,卻是頭一遭,不堪太甚。見一切安妥,顧衍推門出去,替她掩好門戶,男子筆挺身影,逶迤融入暮色之中,漸漸變得淡了……
這個男人,心思太深,最初的時候,被小七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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