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食
孟越心情大起大落。一言蔽之,十分複雜。
在做好“我已經死了”的心理準備之後,突然得知自己身體健在,只是躺在醫院不能動彈。這事兒落在誰身上,都要放兩響鞭炮。
孟越摸摸胸口,強自鎮定,但嘴角還是不自覺地往上翹。
就說嘛,哥沒那麽脆弱。
他心上一塊大石被挪開,這會兒看應澤那怏怏的小白菜樣,苦口婆心,勸:“你啊你,都要二十四了吧,怎麽還不讓哥省點心?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飯,都餓成一把骨頭了,還要你叔給你補補。”
既然知道自己沒死,孟越想到父母時,心态也驟然輕松。他甚至思緒跑偏,想:沒準兒我爸也是看應澤越來越瘦,為哥消得人憔悴,明擺着虐待自己腸胃,這才請他到家裏吃東西。
孟越碎碎念:“哎,我媽做的油爆蝦真是一絕。我現在吃不上了,你可要幫我好好吃吃。”
一頓,想到什麽:“哦,媽身體不好……”有點失落,“我爸口味淡點,喜歡做清炒。算了,總比你現在這樣有口福。”
他心情低沉片刻,很快樂觀,打起精神,對應澤說:“明天一早,你們不是要先去醫院嗎?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沒準兒往床上一趟,我就起來了。到時候,你大概沒午飯吃咯,哈哈。”
應澤一律不給回複。
孟越說了片刻,慢慢地,自己開始意興闌珊。
他說:“你吃飯嗎?”
孟越:“快去吃飯。”
孟越:“不然到明天,餓更瘦了,啧。”
顯然,應澤并沒有聽到孟越的話。
他一直工作到十點,期間還開了次線上會議。終于阖上電腦,眼睛裏帶着些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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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越在一邊坐着,百無聊賴。
最沒勁的時候,他走到窗戶邊兒上,看着樓下燈火。海城的夜晚總是繁華的,大學畢業以後,孟越無數次見到晚上八點、九點,甚至淩晨三點的這座城市。從前,他覺得自己年輕,有許多精力,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父母不算多麽有錢,但足夠給孟越底氣。工作以來,在嘉誠,孟越的年薪已經達到六十萬。如果當初那筆單談成,沒有夭折到半路上。那孟越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可能已經離開嘉誠單幹。
只是一場車禍,把他的人生規劃、把父母乃至好友的生活,全部打破。
孟越想:應澤就是責任心太強了,總喜歡把別人的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他此刻的工作狀态,更像是一種過度補償。
孟越轉頭看他。果然,在放下電腦之後,應澤開始批閱紙質文件。
他嘆氣:“哎,你真不打算吃飯了嗎?”
顯然,抱着這個念頭的,不止孟越一個。
等到十點半,應澤接到一個電話。又是孟英哲。
電話裏,他語氣溫和,說:“小澤啊,我和你阿姨剛剛打算叫一個夜宵外賣,想着你這會兒多半沒睡,也給你叫了一份。你可別嫌叔叔多事兒。”
應澤顯然是愣住了,半晌才說:“啊,謝謝叔叔。”
孟越在旁邊看着,樂了,想:你這還是嘉誠CEO呢。這麽看,完全就一個被長輩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小學生。
電話那頭,孟英哲的語氣威嚴了一點,道:“好好吃完,然後就睡吧。我和你阿姨知道,你還年輕,覺得年輕要多拼。但身體更重要,少拼一點,不會損失多少。”
應澤笑了下,仍然說:“好,謝謝叔叔,我知道。”
孟英哲道:“外賣填了你的電話,待會兒可別忘了接啊。”
應澤答應。
等電話挂斷,他看着手機屏幕,過了良久,才搖搖頭,把手機放在一邊。
然後放下手中文件,去盥洗室洗了把臉。
孟越跟在應澤身後,明知他聽不見,但還是說:“沒必要啊。”
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但應澤這狀态,幾乎是把所有精力一份為二,一份給嘉誠,一份給孟越爸媽。唯獨沒有留出一些,用來照顧自己的生活。
想到這裏,孟越嘆了口氣。
他們沒等多久。多半是大晚上的,路上沒什麽車,于是孟英哲為應澤點的外賣來得很快。打開餐盒,飯菜香味就飄出來。
孟越聽到“咕嚕”一聲。他愣了愣,低頭,去看應澤的肚子。
應澤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很餓。餐盒裏,是簡單的米飯炒菜。都是本幫菜,最合應澤的海城胃。他拆開筷子,起先還能細嚼慢咽,到最後,周身總歸沒有其他人,于是原本斯文的吃相一點點變得狂放。只是骨子裏的習慣擺在那裏,說到底,看起來仍然頗具風度。
孟越看着,總結:端着,累得慌。
話是這麽說,但一點點羨慕,還是在孟越心底發芽滋長。要論質量,餐盒裏這些東西當然比不上他媽媽岑女士的拿手菜。但孟越自覺餓了三個月肚子,哪怕是之前,也因工作太忙,一周只回家一兩次,其他時間都住在嘉誠附近租下的公寓裏,或是因為加班、到應澤家蹭住。
他挺想嘗嘗的。
可惜不僅拿不起筷子,連吃手抓飯都沒條件:米粒會直接透過孟越的手。
孟越遺憾,想:我已經很久沒吃到老媽做的菜了。
平日沒有充足時間陪伴父母,一朝車禍,還要讓爸媽那麽操心。
不僅操心自己,還要操心眼前這家夥。
孟越嘆口氣,理順心中計劃:雖然有些對不起應澤。但明天去了醫院,如果自己真能“醒來”,那要和他談談辭職的問題。
其實之前就已經打過很多腹稿。原本是打算簽好那筆單子,應澤請他吃飯的時候,自己借勢講出。
應澤或許會一時難以接受。但聚散終有時,他原本也知道,孟越不可能在嘉誠幹一輩子。
孟越明白,應澤有時候心态不太好。可畢竟是成年人了,有理智,知道這個世界的規則。再者說,孟越很坦蕩,覺得:離開工作上的關系,他們仍然會是朋友。
那就沒什麽好操心。
到現在,這些話,倒是更好說出口。
身體狀況擺在那裏。即便蘇醒,也要花很長一段時間複健。等到一切好轉,可能要到明年開春。
時間流逝,應澤沒必要發工資給一個病號閑人。孟越此刻提出,是全了雙方的面子。
如果眼下剛剛車禍,那孟越還要頭疼一下手上工作交接。可現在,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
海城的冬天很冷。進入十一月後,風卷着海中濕氣,落在人身上,是刺骨的冰。
三個月時間,別說之前談的單了,就連他與應澤做了很久的标書,恐怕都已經失去效用。
這樣惆悵間,轉頭,看着眼前吃東西的應澤,孟越的心情還是稍微變好一些。
只要明天能坐起來,那他的人生,只是走岔了一段路,以後有大把機會彌補。
要好好陪伴父母。就當給自己休一個長假,總歸積蓄擺在那裏,不至于坐吃山空。
對,還要給這家夥請個貨真價實的保姆,別讓他只在嘴上說說,半夜回家照樣寂寞沙洲冷。
孟越心态放松。看着應澤餐盒中迅速變少的飯菜,那種“想嘗嘗”的念頭又冒了出來。
他苦惱,摸着自己肚子:也沒覺得餓啊,怎麽回事兒?
可就是想嘗嘗。紅燒肉油亮,醬色`誘人。筷子夾上去,香酥軟爛的肥肉就凹陷一塊,醬汁從肉裏滲出來。
大約是炖久了,甚至能被夾破。碎肉拌進米飯裏,應澤風卷殘雪,轉瞬就吃得只剩一小半。
孟越忍不住了,咽一咽口水。
他盯着剩下的紅燒肉塊,不止是“餓”,更像是四肢百骸無力,想要一點什麽東西,來補充力量。
孟越想到下午,那個女人從自己身上穿過。那一刻,自己像是去了極樂,又像是下了地獄。無喜無怒,天地萬籁俱寂,一切都緩慢停滞。他與世界融為一體。
那之後,他重新跌到應澤面前,大口喘氣。
而直到現在,孟越驚覺:我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呼吸。
他緩緩吸氣。
紅燒肉的肉味、醬味,混出的鮮香,在這一刻,灌入孟越鼻中。
他原本虛軟的四肢像是忽然有了力氣,落在桌面上的手較剛才更加清晰。孟越耳畔若有鐘聲奏響,告訴他:這是人間的煙火氣。
他眼前又出現了繁複畫面。是過往、是未來,是海城無數家庭中的每一道尋常菜色,是燈下一家人圍坐時的歡聲笑語。
孟越沉浸在這樣的氛圍裏,頓悟。
他低頭,看着桌面上的木紋,還有自己擺在上面的手,意識到:我的手,碰到了桌子。
只是因為一碗……不,小半碗紅燒肉。
在他面前,應澤在同一時間,放下筷子。
可能是吃飽了,這兩口,突然覺得滋味寡淡。
筷子碰上餐盒邊緣,發出的輕微響動喚回了孟越的意識。他見到應澤輕輕擰起的眉尖,再看碗裏色澤依舊,只是驟然失去味道的紅燒肉,微微笑了下。
孟越好整以暇,說:“對不起啦。搶了你的飯。”
他“吃”過的東西,再到應澤口中,就變得無滋無味。
孟越自言自語:“不過,我是不是應該多吃一點?”
沒記錯的話,離應澤所住小區兩站路的地方,有一個夜市。
他很快下定決心。從桌邊起身,還記得與好友告別,說:“我去去就回。”
應澤沒有聽見。
他收拾好外賣垃圾,暗暗提醒自己,明天要記得帶下樓丢掉。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裏吃飯,難得今晚叔叔願意送他一頓晚餐。雖然孟英哲嘴巴上說,是自己點外賣的時候想到應澤。但實際上,應澤明白,多半是孟家夫婦不放心自己。
他有些感懷。這樣溫柔親和的關切,讓應澤由衷覺得熨帖。
他沒再管茶幾上的文件,而是走進浴室放水、洗澡,準備不辜負叔叔阿姨的心意,早些睡覺。
溫熱的水流滑到身上,同一時間,孟越已經出門,站在樓道裏,往樓外探頭,想:不知道我能不能直接跳下去。
他不打算乘電梯。雖然可以摸到按鍵,但想也知道,對于值班看監控的人來說,這畫面過于刺激。
孟越自認體貼。但要說走樓梯下樓,他又覺得麻煩。應澤家在四十六樓,光是想到那些臺階,孟越就眼前一黑。
他喃喃自語:“算了,試一試。”
身體穿過牆壁,孟越閉上了眼睛。不知哪一步踩空,他往下墜去。
放在常人身上,這無疑是找死行為。
可孟越身體很輕,飄若羽毛。非但沒有直直墜落,反倒幾乎被風吹走。
孟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飄了良久,終于抵達地面。
腳踏實地的瞬間,孟越擡頭,看着應澤家裏的窗子。客廳亮着燈,旁邊就是浴室。
孟越遲疑:我要怎麽上去?
一時得不出答案。
算了,先做正事。
兩站路,孟越花了二十分鐘走到。站在烤肉攤當中,四面八方都是濃郁煙火。他謹記剛剛應澤的表現,知道自己“吃”完之後,這裏的人再嘗食物,會嘗不出味道。
所以不能多吃。
好在人很多、東西也很多。一串串烤肉在火焰中翻卷,刷上油、撒上孜然辣椒粉,就是滋味濃烈的美味。夜已經很深,可晚上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孟越看到了剛下班的小白領,也有出來搓一頓的中年人。推杯換盞間,醉醺醺大着舌頭講近來生活。往遠處看,路上車輛依稀。
這是生活,是萬千人生命裏上萬個日日夜夜的一部分。
很普通,又有滋有味。
孟越看在眼中,笑了笑。
他很克制,對每一盤燒烤、小吃淺嘗辄止,一盤五十串的烤肉只“吃”兩塊肉粒。起初還控制得不太好,到後面,愈來愈得心應手。
一直到淩晨四點,孟越終于站起來,回應澤家去。
路上有醉漢,晃悠悠朝孟越所在方向走進。到了路燈下,忽而覺得身側飄過一個黑色影子。醉漢一個激靈,頓時清醒,回頭看自己方才走過的路,卻一無所獲。
孟越不知這些。他聽到背後一陣叮鈴哐啷,還納悶,回頭看一看:“怎麽回事兒?”
一個跌跌撞撞往前跑的家夥。
孟越莫名其妙,回頭。
一路都在想,自己要怎麽上樓,怎麽到應澤家中。他試着跳了跳,可惜這飄忽忽的身體顯然同樣受到地心引力限制。倒是比肉`體狀态下跳得更高,但是僅此而已。
孟越琢磨:其實我也不一定要回應澤家裏。
只要明天應澤出門的時候,能坐上應澤的車,就能去醫院、看父母。
可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應澤那家夥有沒有好好睡覺。
他“啧”了聲,想:不行,還是要去看看。
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孟越眼前一花。
他看着身前倏忽出現的門,陷入思索。
孟越:“……”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怎麽還能瞬移?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了!雖然前面幾萬字看起來像個普普通通的都市文,但後面會有(一樣普普通通的)玄學靈異展開。
預收其實開了兩篇,但感覺現在小天使們已經不好古早狗血這一口了,所以古早狗血那篇基本是調劑向的自己寫着爽爽。(→初定是《阿飄》的接檔文,明年2月開3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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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