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植物人
去醫院的路上,孟越始終安靜,坐在原處聽父母與應澤講話。
在他記憶裏,父親性格溫和。雖有點文人孤高,但在家裏很放得下架子,尤其喜歡鑽研各種新式菜色。只是這麽多年,手藝總不見漲,對食材處理的“靈光一閃”常讓孟越叫苦不疊,好在岑女士會幫忙掃尾。
孟越小時候,岑女士只是學校裏的講師。她帶很多課,又要抽出時間寫paper、給期刊投稿。國內高校就是這樣,學歷是一道門檻,發表文章數量則是第二道。沒有這些,哪怕教學工作做的再好,都不能升職稱。
那段時間,孟英哲主動包攬家務,尤其是孟越小朋友的晚飯。孟越人沒竈臺高,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在廚房外面,眼巴巴看孟英哲洗菜、切菜。遇到自己認識的,就很開心,隐約覺得今晚晚飯應該好吃。遇到不認識的,就要提心吊膽,生怕老爸又突發奇想。等到晚一點,猜測得到證實,孟越小朋友只好苦哈哈地抱着一碗米飯猛扒拉,琢磨待會兒老媽回來了給她“告狀”。
當時孟英哲三十出頭,岑麗珠也才二十多歲,還是同學好友間有名的時髦女郎。別人見他們,都要說一句郎才女貌。
而到此刻,孟越從後視鏡細看父母容顏,意外、又理所當然地發覺,岑麗珠甚至沒化妝。
這個念頭撞入腦海中時,他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握住,酸痛不已。他不知道其他家庭如何、其他母親如何。可在孟越的記憶中,老媽岑女士永遠是精致優雅的,到五十歲,還是仙女、是公主。而今卻這樣憔悴。
孟越有種沖動:現在就把電腦拿出來,告訴爸媽,自己還在、已經有了意識!
念頭冒出來,恰好聽到應澤講話。他嗓音很穩,說:“孟越各項指數一直很好,醫生都說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安穩的病人。”
孟英哲嘆道:“是你請的護工好,每天幫他按摩,不讓肌肉萎縮。”
孟越聽在耳中,心情壓抑。
他身體很好。父母在照料、應澤在看顧。他們都對孟越那麽上心,那他也該對自己有信心。
孟越想:不行,至少等到醫院以後,先試一試。
他家離醫院很近,開車只要五六分鐘,轉眼抵達。
醫院門口,孟家夫婦先下車,應澤單獨去停車場。
期間有些堵塞,要進停車場的車子排成一條長龍。等待期間,應澤把窗戶降下,拿出煙盒,抽一支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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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宇間帶着點憂郁,無損于面容俊秀。吸一口指尖的煙,倏忽一怔。
沒有味道。
應澤側頭看旁邊空落落的座位,問:“孟越?你還在?”
雖然是疑問句,嗓音卻是篤定的。
在他問過後,副駕駛座上,電腦飄起來。屏幕亮起,記事本上多出一行字:給我一根。
應澤微微皺眉,先關了車窗,以免旁人看到這靈異一幕。他咬上指間的煙,再從煙盒抽出新的一根點燃。
孟越打字:我來拿就行。
應澤想到之前廚房中的抹布,又疑慮:“怎麽做?”
他話音剛落,記事本上多出一行:放手。
應澤一頓,松開夾着煙屁股的手指,看那只煙飄到一邊。
孟越靠在椅背上,明明不能直接吸,但還是模仿自己從前的姿勢,吞雲吐霧。
嗯,雲能吞,吸進鼻子裏。霧吐不出來。
車子重新啓動了,但只前進了短短一截,再度停下。
孟越打字:有點害怕。
應澤看到,輕聲道:“你還會害怕。”
他眼神溫柔。孟越對上應澤視線,竟覺得對方眼裏有一絲說不出的寵愛。
孟越愣了愣,以為這是自己幻覺。他比應澤大幾個月,雖然應澤嘴巴上不認孟越作“哥哥”……好吧,但他們是同學,平輩相交,又是精神契合的摯友。這都是應該的,可怎麽會有“寵愛”?
一定是看錯了。
應澤不知道孟越這些心理活動,甚至不知道孟越在仔細看自己的表情。他又吸一口煙,燃燒煙草的霧氣過了肺,被吐出來,一團白霧在應澤眼前漸漸散開。
他口中說:“總要試一試。”
孟越:我只怕不能。之後要怎麽做,就毫無頭緒。
應澤看在眼裏,眉尖微微擰起。
孟越剖析:我好像變膽小了,害怕失控。
應澤輕輕說:“為什麽會這樣。”
孟越打字:之前沒告訴你,我還記得一些其他事。
接下來,孟越大致描述了自己昨天回憶“車禍如何發生”時想到的畫面。自己待在車上被撞死、下車走上人行道一樣呗撞死。最後總結:太真實了,像真的發生過。
難怪他心有餘悸,在風險前躊躇。
應澤看到屏幕上的長串文字,卻很困惑,斟酌着問:“你覺得問題出在哪裏?”
這是個正經疑問句。
他認可“或許孟越的車禍有問題”,只是不知道查驗方向。
應澤緊接着說:“我當時有想過,是不是有人想制造意外,搶掉你談的那筆單。只是過程中出了差錯,找來的人心理素質太差,在撞完行人後直接崩潰,所以讓你傷那麽重。但警方有查肇事司機名下賬戶和最近幾個月通話記錄,一點可疑跡象都沒有。”
孟越意外,沒想到應澤竟然考慮過這方面。
應澤繼續道:“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年初有段時間,那人總喜歡去各種廟、道觀祭拜。但也沒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隔三差五去一次,捐點香火錢。哦,還去過天問觀。”
孟越打字:你叔叔那個?
應澤的小叔早年出了家,在城外一座道觀修行,現在已經是觀主。
應澤:“對。警方查出這些之後,我去和小叔談了談。但他說,對那人沒印象。”
孟越:也很正常。
道觀一天要接待多少人,那肇事司機又不是一次捐贈幾十萬的香火客,應澤小叔對他有印象才是怪事。
應澤:“是。所以在查完一圈之後,警方覺得,只是個普通的交通事故。你運氣不好。”
說完這句話,車子又啓動了。這回往前開了一大截,終于真正進入停車場。
應澤在裏面慢慢轉着,想找一個空位。他沒想到,孟越始終在看自己。
孟越見到好友緊抿的唇、緊繃的下颚線條,覺得應澤應該很不高興。
孟越躺在病床上生死未蔔,孟家夫婦眼見着日益蒼老。可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運氣不好”。
撞上一個破罐子破摔的司機,讓孟越大好人生被迫轉向另一個方向。
應澤無法接受。三個月裏,他消瘦很多,精神狀态也很差。一邊強迫自己工作,一邊還要照料孟家父母,此外兼顧肇事司機的審判,一心多用,唯獨不會照顧自己。
孟越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應澤。可手指在鍵盤上晃了晃,幾次打出開場白,都覺得過于蒼白。
如果他還有身體、能自由動彈,那這會兒,或許應該給應澤一個兄弟間的擁抱。不管怎麽說,應澤對他夠意思了,是值得一生相交的人。可這會兒,自己連讓應澤不那麽難過,都做不到。
他最終打出一句:會好起來的。
同時,應澤的手機響起。孟越便沒有直接把電腦屏幕朝應澤轉去,而是先等對方講完電話。
撥來的人是胡小姐,語氣很急,似乎是嘉誠的生産線出了什麽問題。
應澤聽着,神色慢慢嚴肅,先前的一點脆弱迅速消散于無形。他很快說:“我馬上過去。”
等挂斷電話,應澤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捏了捏,似乎在整理情緒。片刻後,他說:“孟越,我得去廠子一趟。你的病房在C棟十五層,32號房,記住了嗎?”
記事本上飄出一行:記住了。
應澤看了,視線網上微微一挪,見到孟越前一句話。
他像是笑了下,只是這個笑容過于短促。
電腦晃悠悠地落下來,落在椅面上。
片刻後,應澤試探着叫了聲:“孟越?”
無人回應。
應澤轉過臉,深呼吸。
他喃喃自語:“我到底在想什麽啊。”
應澤重新拿起手機,給孟越父母打電話,說公司臨時出了狀況,自己得趕過去。
那頭,孟英哲怔了怔,說:“好,工作要緊。”
等電話挂斷,岑麗珠在一邊問:“是誰呀?”
孟英哲整理一下心情,輕聲回答:“是小澤。說是嘉誠有什麽問題,手下人處理不了,得他去做決定。看語氣,好像還挺急的。”
岑麗珠颦眉:“這樣。”
孟英哲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妻子的手,溫聲細語,說:“咱們出門的時候,你不是把魚都處理好了?沒事,小澤說了,他之後讓司機送咱們回去……我原本想拒絕他的,不麻煩人家。但後來一想,小澤那孩子,一忙就是一整天,總顧不上吃飯,光咱們撞上的都多少次了?咱家臭小子之前也說過這事兒,現在他躺着,小澤忙前忙後,咱們得給他把後勤工作做好。我就想,待會兒咱們請小張一起吃頓簡單的午飯。你再把魚做了,請小張把餐盒給小澤帶過去,這不就齊活兒了?實在不行,我跟着去一趟,你在家裏休息。”
岑麗珠嘆口氣:“也好。”
他們身前,就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上挂着各種儀器的孟越。
……的身體。
而孟越本人,此刻坐在床上,一次次試着躺下、起來。他調整姿勢,盡力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細節都與身體相同。可惜這樣折騰很久,他仍然被身體拒之門外。
在終于承認這點時,孟越甚至沒有多少失望。
是啊,哪有這麽簡單、便宜的事。
他下床走去窗邊,看着上面擺的盆栽出神,調整情緒。
自家家底不錯,但還沒到能長期住VIP病房的地步。應澤倒是出得起這個錢,但顯然,孟英哲夫婦不會點頭。他們最懂分寸,知道什麽樣是“相互扶持”,什麽樣是自家占應澤便宜。所以孟越躺在普通病房,是中間一床,兩邊都有其他病人。
醫生查房時,孟越聽到他們和另一床病人說,3號病人的身體狀況,完全可以出院、回家照顧。
而3床病人的家屬則說:“2床指數不是比我們家還好嗎?他們都沒出院,我們怎麽能出。”
有一個護士說:“我們院的床位比較緊張,很多人想進來。”
那床家屬道:“2床呢?他們走,我們就,”一頓,“……考慮一下,要不要走。”沒把話說死。
護士就不說話了,嘆氣。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
孟英哲夫婦在病房裏待了整整一上午。他們帶了很多東西,有孟英哲在孟越小時候寫的一本、也是他這輩子出的唯一一本童書,上面都是在孟越小時候,他帶孩子,信口編出的故事。後來兒子到叛逆期,整天想着組樂隊。孟英哲不覺得這個愛好不好,在孟越那一夥弟兄被迫四散,只好放棄“夢想”時,他還有點遺憾。
只是那幾年,眼看着孩子大了、離自己越來越遠,記憶裏總愛纏在自己身邊的小豆丁變得分外可愛。孟英哲自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筆頭更好使。于是在某個天忽然決定,要把從前胡謅的東西記錄下來。後來集結成冊、出版。
他坐在孟越床邊,慢慢念了兩個故事。孟越身體躺在床上,沒有絲毫反應。孟越本人則站在一邊,眼眶發酸。
等到孟英哲讀完,岑女士幫他整理一下頭發,從袋子裏又拿出一本冊子。
她先是笑了笑。不化妝、又在過去三個月裏老去很多後,岑女士終于有了些五十歲的樣子。但她眼角的細紋都很溫柔,這會兒說:“前兩天,有學生聊這個段子,我覺得蠻有趣兒的,想着要不要試一試。來了啊。”
她翻開那本冊子,開始讀。
孟越臉上的感動漸漸化作僵硬。
岑女士繼續讀。
孟越臉都要綠了。倒是旁邊兩床的家屬,聽着聽着,露出點羨慕的表情。一家說:“我家臭小子可寫不出這種東西。”
另一家說:“你們連這個都留着?唉,之前覺得沒必要,可現在想想,閨女起不來,我們卻連個念想都沒有。”說着說着,眼裏浮上一點淚花。
孟越:“……”
他郁悶不已,心道:我也不知道這玩意兒還留着啊!
竟然是他小學時候的作文。
聽到最後,孟越簡直心如止水。
到十一點多,孟英哲夫婦站起身。岑女士溫柔地說:“小越,我們明天再來看你。現在案子結束了,有的是時間。”
孟英哲也說:“你媽明天早上有課,要到下午。你好好在這兒等着。”
夫妻二人相互攙扶着下樓,到醫院門口,上了應澤派來的車。孟英哲夫婦并不知道,兒子就在副駕駛位上坐着。
孟越的想法,則是等到了家裏,司機離開以後,自己再用寫幾個字表明存在。到時候屋裏只有一家三口,說話都方便。不像在醫院時,周圍都是人,他要是敢驟然拿筆,恐怕明天就得上海城日報和《走近科學》。
他想得很好。奈何等到父母加上司機小張吃完飯,岑女士面上露出疲色,回屋午睡。孟英哲則按先前所說的那樣,直接坐上小張的車,說到做到,要把妻子做的松鼠魚、加一盒米飯,給應澤送去。
他們商量送飯一事時,孟越還沒到病房。面對這種情況,他無奈,同時覺得父親所想不錯:這個點,又有突發事項要處理,應澤一定、必然,沒有吃飯。
應澤家中情況複雜,如果自己爸媽能給應澤一點長輩關懷,孟越也算喜聞樂見。
他慢慢安下心,準備等父親回來之後,再動筆、寫字。
作者有話要說: *吸煙有害健康。
念作文是前兩天在微博上看到的段子,這塊兒文裏的意思是“岑女士在學生那邊聽說了這個網絡段子”。
小聲問一下,大家雙十一搶到想要的東西了嘛!阿江app卡崩,進去以後好多東西失效了,導致湊好的滿減崩盤,陷入人生的迷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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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