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應澤房間裏

知道孟英哲要來,應澤略顯意外。

意外之後,心裏泛起一點暖意。

司機提前發了條消息給他。應澤看過定位,沉吟片刻,問:“胡姐,你們的午餐叫了嗎?”

秘書胡婧回答:“還沒。”

應澤說:“半小時後休息。給食堂說一聲,把你們的午餐備上。不用算我那份。”

最後一句話其實很沒必要。工廠食堂走大鍋飯路線,多一份少一份都是一馬勺的事兒,沒有嚴格劃分。

應澤當然知道這個。他只是有點忍不住,矜持又含蓄地表達:有人來給我送飯了。

胡婧聽出老板言下之意,頗覺意外,琢磨:應總交女朋友了?

……沒跡象啊。

那難道是孟經理爸媽?

哦,這就有可能了。

胡婧想到孟越,心下惋惜。她是應澤秘書,算間接與孟越共事,知道老板與孟越親如兄弟。當初孟越出事,老板接到電話時直接懵了,電話挂斷就放下手上的事、趕去醫院。再往後,應澤的行程表上加入固定的“探望孟越”、“探望孟越父母”。

三個月來,兩個老人也到過嘉誠幾次,往往拎着餐盒。一半是心疼應澤,一半是想看看兒子從前的工作環境。

作為旁觀者,胡婧不好說什麽。她只是偶爾會想,當初應澤的父親、上一任“應總”對待應澤,都沒有這樣溫柔上心。

孟英哲趕到嘉誠旗下工廠時,已經要兩點半。餐盒帶保溫功能,打開看,米飯粒粒瑩潤飽滿,松鼠魚帶着誘人的酸甜香氣。應澤看着盒中油亮色澤,食指大動,對孟英哲道:“謝謝孟叔。要不是您來,我都沒覺得餓。”

孟英哲就笑,欣慰地看應澤吃下妻子的手藝。期間在辦公室轉了轉,在牆上看到兒子與工人們的合影。正端詳,身後應澤放下筷子,解釋:“照片是去年年末照的,我們在廠裏辦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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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英哲恍然大悟:“哦,當時孟越還拿回來一個泡腳桶。”

應澤笑道:“是,孟越手氣好,抽中了。當時還好多人問我,是不是給他走了後門。”

兩人聊了幾句,孟英哲催道:“你別說話,快吃。”

應澤道一聲“好”,筷子夾起一塊魚肉。皮上裹着糖醋醬,又被油炸到酥脆。皮內的魚肉則滑嫩鮮美。一口下去,兩種不同滋味在唇齒間混合。應澤滿足,誇:“岑姨的手藝還是這麽好。”

孟英哲就笑,說:“喜歡的話,多吃點。下次岑姨再給你做其他好吃的。”

應澤點點頭,“那我就先謝謝岑姨了。”

他不推辭,同時會鄭重的記下孟家夫婦的心意。應澤知道,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孟英哲、岑麗珠排解痛苦的方式。照料是相互的,他通過替孟越找護工、安排病房及主刀醫生等事來讓自己心裏好過一些,孟英哲和岑麗珠也通過對應澤好來調整心态。

期間胡婧走進辦公室,低聲對應澤說了什麽。應澤聽完,神情凝重,加快了吃東西速度。

而孟英哲開口,問胡婧:“小胡,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家裏老大要上小學了吧?”

胡婧愣了愣。轉眼回答:“是。應總幫了忙,能去啓明。”

孟英哲道:“啓明是好學校啊,之前孟越也說……”一頓,聲音慢慢壓低,沒把剩下的話講出口。

啓明算是海城最好那一批小學。私立,一年學費六位數。無論學校環境、師資力量,都不容小觑。

海城父母圈裏有句話,“一腳踏入啓明,一腳踏入京大”。

胡婧笑了笑,體貼地只回答前一句:“是啊,希望大寶到時候能用功吧。”然後就整理好文件、離開辦公室。

孟英哲又在辦公室坐了片刻,看應澤迅速吃完飯。應澤愛吃魚、也會吃魚,從不擔心卡刺。這一頓下來,他神清氣爽。孟英哲看在眼裏,臉上也多了笑意。

後面告別,應澤想一想,還是問:“叔,你剛剛和胡姐講話,說孟越也說……他也說什麽?”

孟英哲一怔。

應澤知道自己唐突。但這個問題在他心裏悄然盤踞,實在在意,不如直白聽一個答案。

孟英哲花了點時間回想,後面笑一笑,說:“也沒什麽。之前他媽問怎麽不談女朋友,他吊兒郎當的,唉,說三十五歲之前讓我們孫子上啓明,現在別急着催。”

之後岑麗珠還和丈夫抱怨:“這話說的,我是在催孫子嗎?我就是看他一個人,也沒人陪着。都說十七八歲費洛蒙暴動,我這個年紀也喜歡談戀愛啊。”愛情本身的滋味就是一種魔藥了,“他呢,整天就是上班上班,我是生了個兒子還是生了個機器人……讀完大學還那麽迂腐,讓他談感情,他就光想着生孩子。”

或許是因為在語言專業任教的緣故,岑麗珠班上學生一半都有出國打算。平日聊新聞、聊各種話題時,一群年輕男女在思想上都表現得驚人開放。有人直接表示自己是gay,也有人說自己不考慮結婚。此外,經常在學校看到trans。

相比之下,岑麗珠覺得,自家兒子簡直榆木腦袋,不開竅。

應澤卻不知道這些。聽完孟英哲的話,他垂眼,微微笑了下,說:“這樣啊。”

孟英哲莫名覺得身側年輕人的語氣有點飄。但他覺得應澤還有事要忙,于是沒有多問,只叮囑:“這話說太多次了,你多半不愛聽。但再忙,總要記得吃飯啊!”

應澤說:“好,我知道,謝謝叔叔。小張,送孟叔回去,路上小心車子。開慢一點,不要和其他人別道,安全最重要。”

不知不覺叮囑一堆。孟英哲聽在耳中,心中悄悄嘆息,想:我和孟越他媽走不出去就算了,小澤也這樣走不出去。

嘉誠的工廠在城外。一來一回,加上等待應澤吃東西的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五點多鐘。

這一下午,孟越坐在沙發上。他睡不着,但裝模作樣閉眼小憩,自己騙自己。捱了很久,忽而聽到卧室傳來一點聲音。是岑麗珠午睡醒來,踩着拖鞋出來。

她簡單打理過,就拿了本書,坐在辦公桌前,改一份PPT。

再晚一些,天色一點點轉暗。岑麗珠開了燈,後來顯然不能專心,幾次轉頭看門口,可都沒見丈夫回來。

她不說話,但孟越知道,老媽有些擔心了。

他也有點擔心。

好在等到六點半,門口傳來一陣鑰匙響動,是孟英哲回來。原來他還繞去超市買了菜。

岑麗珠走過去接過菜,看一眼。她先問:“回來這麽晚,怎麽都不說一聲。”

孟英哲一愣:“我發了微信。”奈何拿出手機一看,大約是發消息時信號不好,一段語音前面有一個鮮紅的未發送标志。

他道歉,說:“下次會注意。”

岑麗珠道:“多大的人了,還這麽不小心。”

兩人一起進廚房,慢慢準備晚飯。而孟越深呼吸幾次,從老媽的辦公桌上拿了紙筆。

他正考慮要寫什麽,忽然聽到廚房裏傳來一陣動靜。眨眼功夫,他趕過去,見到父親坐在地上,捂住胸口。

而母親顯然已經能熟練應對這種狀況。她從孟英哲口袋裏拿出一瓶藥,孟越眼尖,看到速效救心丸的字樣。他心頭一顫。

岑麗珠扶着丈夫,好讓他把藥送水服下去。然後扶着孟英哲,一點點将人攙到客廳沙發上,說:“你就別忙活了,一天跑那麽多路,也不嫌累得慌。”

講這話,倒不是真的抱怨,只是心疼丈夫。

孟英哲舒一口氣,說:“哪有跑很多路,都是坐車……”對上妻子的視線,不說話了。

他又叮囑:“你呢?剛剛那下,血壓是不是又不行了?量一下。”

岑麗珠搖搖頭,在一邊坐下,從茶幾底下拿出一個血壓儀,把綁帶纏在大臂上。

孟越看着這一幕,再轉頭,去看辦公桌上被自己拿出的紙筆。

他陷入強烈的掙紮。

顯然,在他車禍這三個月裏,父母都是一身的病。不,或許更早之前就有跡象了,只是孟越忙于工作,未曾留意。

他懊惱,同時知道此刻的懊惱于事無補。最重要的,還是日後醒來再說孝敬。

想到這裏,孟越猛然邁開步子,走到辦公桌邊。他把紙筆放回原處,手撐在桌面上,低着頭,想了良久。

爸媽的心病就是自己的狀況,孟越不覺得告訴父母自己此刻能交談、只是脫離了身體是一件錯事。但若自己直接“現形”,未免過于刺激。

父親的心髒、母親的血壓恐怕都承受不住。到時候有驚無喜。

最好的方式,或許是緩緩說。

有一個緩沖,爸媽更好接受。

他身後,岑麗珠的血壓數據在電子屏上顯示出來。她看着數字,一面小聲說丈夫太大驚小怪,一面松口氣,把血壓儀放回原處。

兩人又講了幾句話,岑麗珠進入廚房。而孟英哲打開電視機,準備看新聞聯播。

在這期間,孟越做了一個決定。

他準備去應澤家,跟應澤溝通一下,看能不能由他來告知自己父母,而自己到時配合。

說幹就幹。孟越最後看了眼父母,然後走出家門。海城很大,孟家離應澤家很遠。開車就要将近半小時。又是晚高峰時間,孟越不想重溫昨天下午那女郎穿過身體時的神靈融散之感。他找準方向,準備走去目的地。

一走,就是整整四個小時。好在孟越方向感好,不至于迷路。

他有嘗試過“瞬移”,可心裏冒出念頭,身體卻紋絲不動。孟越只好暫且縮短目标,把要移去的地方定在面前十米。這回倒順利成功。

他有點想明白。瞬移消耗的力量與距離成正比,眼下,自己這透明身體顯然經受不起從這兒到應澤家的距離。

孟越心裏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家那麽遠。之後如果有機會,倒是應該在應澤家小區內買一套房子,方便往來。

等到十一點鐘,孟越終于抵達應澤家樓下。他這樣狀态,身體不會疲憊,心理上卻多了濃濃倦意。此刻心想:我要去應澤家裏。

再睜眼,就是熟悉的客廳。

客廳亮着燈,只是孟越環視一圈,沒見應澤身影。他微微皺眉,去看門廊,在鞋櫃上見到一串鑰匙。

應澤在家。

孟越一間一間房子去找。先看廚房、書房,又在浴室門口停留片刻:裏面黑黢黢的,顯然沒人。

他摸摸鼻子,鼓起勇氣,一腳踏入應澤卧室。

……也沒人。

孟越訝然。他不死心,再去陽臺、客房轉悠。這樣走了一圈,始終沒看到應澤。

最終,孟越把視線定格在那扇自己留意很久、卻經年都不曾進入,甚至不知道裏面有什麽的門上。

他心下天人交戰,一方說:應澤不想讓我知道裏面有什麽。

一方則道:可我真的很想這會兒就見到他,問他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這樣想了很久,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到後面,孟越身在門口,心中自嘲,覺得:我想太多了。興許應澤根本不在裏面。

門廊上的鑰匙,也該有其他解釋。

他這樣想,決定回客廳等待。可這一刻,眼前的門倏忽打開了。

應澤就站在裏面。

原本與孟越相仿的身高,這會兒大抵是心情不好,于是肩膀微微耷拉,連個子都顯得低了一些。孟越低頭看他,見應澤睫毛纖長,仿若鴉羽。

他的朋友容貌隽逸,臉色卻顯得蒼白,從房內走出。

孟越匆匆避開身體,好讓自己不要與應澤有接觸、以免再出現昨天下午的情況。

同時,他的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入屋內。

在屋內畫面撞入視野的時候,孟越的瞳孔猛然一縮。

應澤不知道這些。他腳步停頓一下,想起什麽,在屋門阖上之前握住門把手,重新将門推開一些,好去關燈。

等屋內光線暗下,房門閉合,孟越回神,眼睛輕輕眯起。

他意外,又有些塵埃落定感。

一陣難言的酥`麻從脊柱湧上,散入四肢百骸。

混合着驚愕,難以置信,和“應澤……到底在想什麽”的疑惑。

——剛剛那一瞬,孟越看到一張巨大的照片。

被做成一整張牆紙,貼在牆上。

照片上是他自己的側臉。

作者有話要說:  *改一下更新時間,以後下午18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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