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後怕
應澤聽完這些,久久無言。
最終,只說:“還好……”
比起感慨紙人遭遇,應澤的重點在于:還好孟越沒有走到這個境地。
他改變主意,“還是我送你過去吧。到了後和之前一樣,把手機帶上,有問題随時發給我。”
孟越:“?”
他不明所以,眼神問:你不累了?
片刻後,又記起來,應澤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孟越寬容地想:沒辦法,都是因為應澤太了解我一舉一動,總給我造成錯覺。
他改為出聲提醒好友:“你明天還要上班。”要到年底了,嘉誠核賬。每年這個時候,應澤都忙得一塌糊塗。
回顧前面幾天,應澤已經數日沒有安生上班,一天到晚跟自己跑來跑去,從城南到城北,接下來還要去城東。
應澤不否認這點,但說:“明天晚點去,可以加班。”
孟越嘆口氣,抱怨:“剛剛還說相信我。”
應澤:“是啊,相信你。”他一頓,坦誠,“但你吓到我了。”
孟越挑眉:“還是我的錯?”
應澤深呼吸,睫毛顫抖,一點淺淺陰影落在眼下,“你覺得那個紙人的家人,他妻子、孩子,會知道他現在是什麽處境嗎?”
孟越不假思索:“不知道。”
平常人,或許會被鬼故事吓到,會擔心上廁所的時候看到紅手綠手大白手。可有誰沒事兒幹,會腦補自己死掉的親人成了旁人驅使的鬼物?
應澤淡淡笑了下,說:“如果她知道,她那會兒會要錢嗎?”
孟越有些意外,看着應澤。
應澤一手與他蓋在一起,另一只手擡起來,揉了揉眉心。他的确開始覺得累,但也真的還好。他才二十多歲,上大學時因嘉誠事忙,平日占用太多時間,也曾在考前突擊,一晚背完一本書,第二天不眠不休上考場。到現在,不過短短數年,歲月尚未磋磨身體、留下深深印記,應澤覺得,自己還年輕。
所以可以撐住。
忙一些、同時處理兩邊事情,沒問題。
他說:“……這是題外話。我是想說,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家人出事了。”
孟越意識到什麽,喉結滾動。
應澤:“我剛剛忽然想,你病床上那些東西,究竟是做什麽用?在我和叔叔阿姨不知道的時候,會不會已經有紙人接觸過你,只是沒能成功?如果在庭審之前就‘成功’了,孟越,我們根本沒有渠道知道你會經歷什麽。”
叔叔阿姨會日複一日照料病床上的孟越,日複一日憔悴,日複一日心懷希望,卻始終等不到孟越醒來。
光是想到這點,應澤就覺得撕心裂肺,無比痛楚。
他會陪着叔叔阿姨,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其間艱難,哪怕沒有切實經歷,應澤也能想到,一定會有很多人,無論是孟越的姑姑,或是叔叔阿姨其他家屬,他們會覺得“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不忍叔叔阿姨蹉跎生活。
終有一天,會有人勸叔叔阿姨放棄孟越。
錢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感情上的折磨。
過去百餘天,孟越的身體一直被照顧得很好,有護工按摩,肌肉不會萎縮。但躺在床上,天長日久,他總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不再是應澤記憶裏那個引人注目、無比耀眼的青年。
午夜夢回,應澤無數次扪心自問: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會站出來對叔叔阿姨說,以後由我照顧孟越嗎?
叔叔阿姨會不會覺得我多管閑事?
會不會看出我藏在水面之下最深深處的心思?
會不會因為我“多此一舉”,而又添一重長久折磨?
最讓應澤毛骨悚然的是,或許在他與孟英哲、岑麗珠糾結這一切時,幕後之人曾派遣失去神智的孟越做什麽,雙方在同一條路擦肩而過,卻互不知曉。
這樣的聯想,讓應澤心如刀絞。
他畢竟知道此刻自己在咖啡館中,于是始終表現得很克制。
但孟越忽而發覺,随着一句一句話,應澤眼梢帶出微微紅色。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面孔,燈下朗朗如月,又因這絲薄紅,多了難言脆弱。
孟越看在眼中,心裏自然而然浮出一個念頭:應澤又快哭了。
這才短短三天,好友就在自己面前哭了兩次。
他看起來很難過。
想到這點,孟越心道:對,這次是因為我吓到他。
……可我不想讓他難過的。
應澤在別人面前都從容,只在我面前露出柔軟內裏。皮膚白,臉紅羞赧時很清楚,眼梢發紅時更清楚。看我不說話,他眼睛裏的水光像是要溢出來。那麽無助。
孟越看在眼中,心跳一點點變快。
他覺得心頭發熱,有股奇怪情緒醞釀。
他想:我好像很喜歡看應澤露出這種表情。尤其是因為我。
但孟越轉而又覺得:可他不應該因為這種問題而身陷囹圄,心頭沉重,無從逃脫。
孟越開口,安慰應澤:“沒有‘如果’。”
随着孟越這句話,有什麽無形的東西被打破。僵持的氣氛松動,停滞的空氣重新流通。
應澤意識到自己剛剛失态,有些尴尬,下意識想把手從孟越手上抽回來,但這回,換他被孟越握住。
兩人之間主導形式倏忽逆轉,孟越心平氣和,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還在這裏,你能聽到我講話、感受到我的手。”
生活只有一條線,既然他們順利走到現在,就沒必要為過往的某個節點糾結輾轉。
孟越想了想,覺得應澤這份憂慮經歷長達三個月地積澱,大約已成心病。此外,應澤确實無從體驗孟越現在的感受,只能作壁上觀,這讓應澤愈發沒有安全感。之前能“信任”孟越,已經是很大進步。現在再說“被吓到”,說到底,是有孟越的鍋。
孟越虛心,聽應澤輕聲說:“我不想像紙人家人那樣,在你出事之後,還一無所知,讓你一個人痛苦。”雖然之前沒事,但不代表之後也能一帆風順啊。
應澤艱難地想:我不會再阻止孟越了。
我只是想在離孟越最近的地方。不讓孟越擔憂,但也不會錯過。
孟越沉吟,“也好。”
算了,各退一步,相互妥協。
這是孟越從孟先生、岑女士那裏學來的相處之道。
他看應澤擡眼,朝自己笑一笑。他還是那麽準确無誤,就找到孟越的眼睛。明明只是看虛空,卻仿若能與孟越對視。孟越心頭一軟,于是更加寬和,帶着點甜蜜煩惱,想:哎,他這麽愛我。
我也可以多疼愛他。
讓他多一些安全感、少一點磋磨。
兩人離開咖啡館,去停車場取車。因先前失态,應澤想要找回點“面子”,勉強維持自己鎮定從容的人設,所以主動問:“那個紙人,你有什麽想法嗎?”
孟越心不在焉,視線落在旁邊車子上,心裏猜想應澤會把車停在哪邊。又考慮,自己把那麽多刻了一半符文的樹葉落在翡翠園,臨走前威脅陳烨偉,如果他在天亮前開車走,樹葉就會爆裂,向陳烨偉禮尚往來一場車禍。
以現在的距離,要刻最後一畫,已經有點勉強。蘭亭離這裏很遠,車子開出去,陳烨偉車邊的葉子更不是自己說了算。
要不要在臨走前,多吓唬陳烨偉一下?
他看了眼應澤,眨了眨眼睛,像是小學時代喜歡惡作劇的小男生,偷偷想:嗯,待會兒應澤開車,正好會路過翡翠園。那就幹呗。
同時應澤說話,孟越還以為應澤會讀心術,一下看穿自己的小心思。
他以自娛自樂的心态擔憂一瞬,等聽清應澤的問題,孟越說:“他和我不太一樣。”
應澤從口袋裏拿出車鑰匙,按下開鎖,應一聲:“不一樣?……也對,他身體不在了。”離開現在依附的紙身體,就無處可去。
男人肉身被壓在新樓地基下,幾個月過去,已經成為土地的一部分。而住在新起高樓上的人一定不知道,樓下發生過什麽。
不過話說回來,過去千百年中,這片土地經歷戰火流離,死去的人不知凡幾。一個普通工人,的确不值得在乎。
孟越:“我問陳烨偉,既然世界上有鬼,那有沒有天堂、地府。他說不知道。”
應澤嘆了口氣,“也就是說,那個男人如果離開原本的紙,可能無處可去?”
孟越想了想,“應該會直接消失吧。現在沒時間,等去完蘭亭,再看他是什麽情況。”
應澤坐進車裏,給自己系安全帶。孟越熟門熟路,在他旁邊坐下。車子開出地下車庫,駛入夜色。
他們背後是商城燈火,身前是海城夜間仍然繁華的馬路。期間發生了一次應澤不知道的爆炸,陳烨偉幾乎被吓出心髒病,疑神疑鬼四處張望,覺得自己剛剛只不過動了一次溜之大吉的念頭,孟越怎麽就感應到。
這麽一想,孟越實在深不可測,自己之前太失策。
路上,應澤接上先前話題:“可能‘消失’就是靈魂該有的去處。”
孟越靜了靜,“有道理。”
應澤:“抽個時間,去醫院觀察一下?”
孟越覺得這主意不錯,不過,“之後再說。”
應澤嘆了口氣,話鋒一轉:“你查下導航,前面好像堵車了。”車流一眼望不盡,“換條路。”
孟越說了聲“好”。兩人話題從魑魅魍魉回到煙火人間,導航聲音響起,是近來很火的一個女明星。孟越聽了片刻,身體靠在柔軟皮質座椅上,忽然覺得眼下這一刻,恰似從前。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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