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家事

父子倆回到大雜院裏時,已是傍晚六點多。

天空依然明亮,只是夕陽西下,黃燦燦的霞光染透了半邊天空。

喬東把自行車鎖在車棚裏,牽着喬嘉諾上了樓。

這會兒陳月還在單位加班沒有回來,喬東等了一會兒,眼見天色漸暗,只得認命的系上圍腰,走進廚房裏開始忙活起來。

喬嘉諾早在體育課時就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寫完了,他閑着沒事做,便去廚房裏替喬東打下手。

上輩子的喬嘉諾幾乎沒下過廚,無奈喬東也是個笨手笨腳的人,父子倆在廚房裏叮鈴哐啷的搗鼓半天,總算做出個兩菜一湯來,盡管賣相不如陳月做出來的那麽好,可至少味道過關。

這邊他們剛把飯菜端上桌,就聽到那邊傳來了開門聲。

喬嘉諾跑過去,一把抱住在門口準備換拖鞋的陳月。

陳月還沒來得及彎腰,突然有一枚小炮/彈直挺挺的沖進懷裏,她連忙伸手去接,一邊穩住喬嘉諾的肩膀一邊責備道:“哎呀你看着點,這才多大點地方,擠什麽擠。”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陳月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喬嘉諾抱着陳月的腰不肯撒手,他把臉埋進陳月的腰間,鼻尖萦繞着陳月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遙遠而又熟悉,讓他情不自禁的酸了鼻頭。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聞到過這股氣息了。

陳月又好氣又好笑,僵在原地,等了半天都沒見喬嘉諾有放手的意思,便朝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了,都多大了還跟媽媽撒嬌。”

喬嘉諾松開手,埋頭斂去眼底的傷感,弱弱的開口:“我沒撒嬌。”

“敢做不敢當。”陳月輕哼一聲,伸手在喬嘉諾光潔的臉頰上輕輕捏了捏,然後換了拖鞋攬着兒子往裏走。

客廳裏的喬東剛脫下圍腰,探着腦袋,笑道:“回來啦。”

“回來了。”陳月取下肩包扔到沙發上,領着喬嘉諾去廁所洗手,嘴裏抱怨道,“也不知道老廉是怎麽回事,在院門口追着孩子打,要不是我和周老師攔着,也不知道那孩子會被打成什麽樣。”

喬嘉諾正在用肥皂水搓手,聞言不得不感嘆周老師的辦事效率。

家裏面積小,喬東的聲音清清楚楚從客廳傳來:“你又不是不了解老廉那性子,肯定是那小子闖了禍呗,不然能把老廉氣得那樣?”

“也是。”陳月用毛巾擦幹淨她和喬嘉諾的手,摸了摸喬嘉諾的腦袋,滿足的笑着說,“還是我們家諾諾最懂事,從來不闖禍。”

喬嘉諾垂眸,下意識在陳月手心裏蹭了蹭。

陳月頓時滿心歡喜,用雙手捧起喬嘉諾的臉,低下頭在他額頭處啵唧一口:“真是媽媽的好孩子。”

喬嘉諾擡眼對上陳月笑眯了眼的臉,恍惚間又看到上輩子陳月那張衰老疲憊的面容,猶如被耗盡了生命力的枯燈。

他愣了愣,霎時心頭湧上一陣酸楚。

家裏沒有餐廳,更沒有餐桌和餐椅等家具,一家三口常年搬着小板凳圍坐在茶幾前吃飯。

吃飯時,陳月和喬東閑聊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臉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那個科長的位置,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陳月擰着眉問道。

“沒想法。”喬東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夾了幾筷子菜,就着米飯刨了一大口,咀嚼完了,才悶聲補充道,“他想幹的話就讓他幹吧,反正我在這個崗位上待習慣了,一下子換個地方還不适應。”

陳月噎了噎,臉色有些難看,對着悶頭吃飯的喬東欲言又止,最後似乎氣不過,把碗筷往茶幾上一擱,冷着臉說:“我真的搞不懂他們是怎麽想的,這麽多年鄰居關系了,非要為了這件事撕破臉嗎?”

喬東也很郁悶,只能自我安慰:“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可那又不是他們的‘財’!”陳月說得委屈了,眼睛泛着紅,“他們工齡多又如何?幹的沒我們多,做的沒我們好,就連那次事故也是你一個人跑去處理,升職加薪不是理所應當的嗎?他們憑什麽去找領導鬧?表面上看着和和氣氣的,結果轉背就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陳月越說越生氣,又顧忌到喬嘉諾在邊上,只得硬生生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喬東勸道:“你就消消氣吧。”

“這氣來了哪兒那麽容易消掉?”陳月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喬東一眼,噌的一下站起身,“不吃了,氣都氣飽了。”

說完,陳月回了卧室。

喬東見狀,趕忙叮囑喬嘉諾幾句,也匆匆去了卧室。

夫妻倆關上門,不知道在裏面說了些什麽,拌嘴的聲音透過不隔音的門隐隐約約傳進喬嘉諾的耳朵裏。

喬嘉諾安靜吃着飯,腦海裏回憶了一遍上輩子發生的事。

很快,他就想起來在他九歲這年的确發生了一件事。

喬東有個關系不錯的朋友,和喬東在同一個單位同一個崗位,不過喬東的工齡比那個人少五年。

有次上面派人來檢查,哪知道運氣黴碰到事故,當時喬東等人被安排到其他地方加班,領導打來電話時急糊塗了,也沒說有上面的人在,總共七八個人,就只有喬東一個人急匆匆的趕回去處理事故。

事後,領導認為喬東表現積極,便打算把喬東調到科長的位置上,沒想到喬東那個朋友聽說了這件事,當即拉着老婆和朋友找領導鬧。

那個人自稱比喬東早來五年,是這個崗位上工齡最多的人,那麽多和他相同工齡的人都升職了,就他還留在這個崗位上,這下好不容易有了升職機會,那也應該給他,而不是給喬東這個工齡最少的人。

再加上那個人和他老婆以前很會做表面功夫,經常幫大家的忙,又總是從家裏拿來油炸餅子和豆沙饅頭分給大家,經過夫妻倆到處賣慘後,居然有不少人和他們一起去找領導抗議。

盡管領導有意偏袒喬東,可是架不住那麽多人跑來他辦公室門口折騰,想來想去,幹脆用群衆推選、公平競争的方式,讓喬東和那個人各自拉票,誰拉的票多誰就去當科長。

當喬東和陳月知道這個變故時,簡直快要氣死了。

他們活了三十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從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

然而再氣又有什麽辦法?

那對夫妻早已做好萬全準備,單位上有大半的人都得了他們的好處,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那些人肯定偏向那對夫妻。

陳月和喬東吵了許久,吵到最後,陳月沒忍住,捂着臉小聲啜泣起來。

喬東站在窗口,滿面愁容的吸着煙。

這時,敲門聲響起。

陳月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喬嘉諾還在客廳,她連忙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瞥了眼慌慌張張掐掉煙頭的喬東,起身去打開門。

喬嘉諾站在門外,擡頭看到陳月通紅的眼睛,關心的問道:“媽媽,你怎麽哭了?”

“剛才沙子進眼睛了,媽媽現在沒事了。”陳月吸了吸鼻子,摸着喬嘉諾柔軟的發絲,勉強擠出一抹笑容來,“吃完了嗎?媽媽去洗碗。”

喬嘉諾堵在門口沒有動,乖巧道:“我已經把碗洗了,茶幾也擦了。”

陳月愣了兩秒,怔怔看着兒子好看的臉蛋,心頭又是一陣酸楚。

誰不想讓自家孩子過上好日子?

可惜他們有那個心意,也有吃苦耐勞的勇氣,唯獨沒有和別人勾心鬥角的城府。

可憐孩子還要繼續跟着他們蝸居在這棟筒子樓裏,過着碗裏沒多少油的清淡生活。

重生了一回,這會兒喬嘉諾怎麽可能不知道陳月心裏在想什麽?他撲上前抱住陳月的腰,安慰道:“媽媽,有你和爸爸在,我就很幸福了。”

陳月心頭的酸楚迅速散去,她撲哧一笑,捏着喬嘉諾的臉蛋問道:“真的嗎?”

喬嘉諾仰頭看向陳月,板着小臉,鄭重其事的點頭:“真的。”

陳月抱住喬嘉諾,小幅度的左右晃了晃身體,随後輕聲嘆道:“有你們在身邊陪着,媽媽也很幸福。”

“那媽媽別擔心了。”喬嘉諾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陳月不知道喬嘉諾所說的“好起來”是哪方面的“好起來”,她只當兒子在安慰自己,笑了笑,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晚上九點鐘,喬嘉諾準時上床睡覺。

他還沒有困意,便又把上輩子的記憶翻出來梳理了一遍,他記得那個人當科長本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霍雨青的父母有點關系,想方設法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當時下來檢查的大領導們。

大領導們自然不會允許那個人胡作非為,于是親自給領導打了電話,命令領導一定要把這件事辦理妥當。

領導得了吩咐,一下子腰杆也挺直了,氣急敗壞的把前來鬧事的人全部罵得狗血淋頭,又把科長的位置還給了喬東。

喬東當上科長後,工作輕松了不少,也漲了一些工資,前途一片敞亮,可惜喬東和陳月還沒高興多久,噩夢就來了。

國家政策更新換代得快,喬東領導的科室很快就出現在了作廢的名單裏。科室沒了,喬東被調去戶外的特殊崗位,風吹日曬,不僅工資低福利差,還落下了一身毛病。

反倒是喬東那個朋友,領導為了安撫他,随便給了他一個小職位,結果他剛調過去不久,就碰到上頭的領導升職,他也順勢升到了那個領導的位置上,後面他沒做什麽,卻吃了國家政策的紅利,一路上節節高升。

想着想着,喬嘉諾來了睡意。

他翻了個身,側面對着大敞開的窗戶,沒有了空調和風扇,他只能靠着徐徐夜風來驅散周身的熱氣。

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爸坐上那個科長的位置。

喬嘉諾暗自下定決心,也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

喬嘉諾在家裏吃完早飯,跟着陳月去車棚取車,迎面碰上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廉晉華,他吓了一跳,沒想到廉警察揍起兒子來會這麽狠。

廉晉華像只小雞仔似的垂頭喪氣跟在廉警察身後,對上喬嘉諾的目光後,小眼睛裏立刻迸發出仇恨的目光。

喬嘉諾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到。

陳月也被廉晉華的模樣吓到了,表情複雜的勸着廉警察:“老廉啊,就算孩子犯了錯,你也不用教訓得這麽狠吧,小心傳出去了別人說你虐待兒童。”

提起這件事,廉警察又是一頓氣:“這個臭小子不打不行,現在不讓他吸取教訓的話,以後我就得上我們同事那裏領人。”

喬嘉諾說:“廉叔叔說得對。”

陳月點了下喬嘉諾的額頭:“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喬嘉諾吐了吐舌頭,再看向廉晉華,發現廉晉華聽了他剛才那句附和後,氣得胖乎乎的臉青上加青,好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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