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來香

沒有蒸餾燒酒的南宋,喝到尿急還沒有酣醉之意,許西元只得付賬走人,待解決了放水問題,搖搖晃晃地浪蕩着。南渡以來,臨安與蘇州都不曾宵禁,夜生活豐富,雜耍小吃應有盡有。這種時候,就該去勾欄裏見識一下莺莺燕燕。她掂了掂錢袋裏的銅板碎銀,尚未打聽行情價位總覺得心裏不塌實,不知進去了會不會被打出來。

知府內定的下任三皇祖師會會首,蘇州城小有名氣的許大夫,因霸王嫖被打個半死就贻笑大方了。

想到自己被人拳打腳踢,白素貞與小青聽說此事後的表情,許西元禁不住哈哈大笑。

她跌坐在石橋上,一會兒笑一會兒悲,仰天//朝着朗朗月色,面露戚容。此地離故鄉甚近,從前不過半小時的動車距離,如今卻是怎麽都回不去了。身在異鄉為異客,說不盡的孤獨道不盡的惆悵。

喝多了酒,被熱風一吹,盡也有些昏昏。許西元撐着地想站起來,不曾想一個黑布袋從天而降套住了她,擡手要把那布袋扯開,卻被人鉗制住了手腳,拖到別處。

刺鼻的腌臜味因着夏日更重幾分,許西元竭力掙紮,掙不開對方,“誰?你們意欲何為?”心底下有幾分驚惶,聲音倒是從容。如今是男身,遇上打劫的至多要錢或是暴打一頓,缺胳膊斷腿糟心的都是白素貞,若是死了。死了也就死了,說不準死一死也就回去了。她不自殺,但要被人殺了也怨不得她。

“許大夫好膽量,近日裏得罪了誰,只管找那人去,兄弟們不過是看錢辦事。也不要你的命,取了你那救人的手。”答話的聲音低沉,言語裏滿是調侃,不知是要剁手還是打折,說的這般輕巧。

許西元氣笑道:“朗朗乾坤做這等犯罪之事,你們不怕官?”

對方也笑:“許大夫說笑了,誰知道我們是誰呢。”

許西元道:“你倒是自信,對方有膽買//兇//殺//人,待官府追查到那人,那人還有膽包庇你們不成?再者,怎麽說我都是蘇州城名醫,誰沒個頭疼腦熱呢。”

邊上有一混混樣的男子低聲喝道:“與他廢話這些做什麽。早完事早了。”說着在許西元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未經排出的酒液被那一拳打得嘔了出來,布袋裏,衣衫上盡是混雜了胃酸的酒氣。

鉗制她的人一時也沒了好氣,兩人你一拳我一腳将許西元一頓狠揍,許西元蜷縮在地上護住頭臉,一句讨饒也無。倒不是她托大,一來她心中有氣,對許仙,對白素貞;二來,她好奇白素貞對許仙這皮囊的珍視程度,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三來,這拳腳相加落到身上,一開始劇痛難忍,再往後竟不疼了。

莫說是她,就是打的人也覺得奇怪,這許西元明明纖腰細身,可打在她身上竟像打在胖子身上。打人時聽到求饒有時挺煩的,但遠不止打人時聽不到求饒聲那麽沒有成就感。混混打煩了,把許西元架起來,硬生生就要折斷她的手臂。

一陣冷風刮過,吹來絲絲冬日裏才有的梅花幽香,混混和許西元同時打了個冷顫。

許西元只聽得一聲暴喝“誰”,之後就被喊着救命的混混丢下。那冷幽的香氣走近,她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這香味不屬于白素貞也不屬于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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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下套在頭上的黑布袋,許西元恍然為何混混會驚吓逃走。目力所及之處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清亮幽深風情無限的眼眸,欲說還休。混混倉促之下約莫是把眼睛的主人當成了鬼,她驚豔過後倒是看的分明。美眸女子着一身黑紗,連遮住口鼻的都是黑紗,整個人像是融進了夜色之中,不知是精靈還是鬼魂。

“多謝娘子救命之恩。”稍作清理污穢,許西元對那女子行禮道。

黑紗女子嗯了一聲。

許西元從那聲音裏,聽出了一絲責怪,她不解地看向黑紗女子。黑紗女子也看着她。兩人在僻靜處對視良久,遙遙漸有人聲,黑紗女子嘴角一勾,伸出一根手指點在許西元的眉心。許西元只覺眉心一涼,便倒了下去,心中暗道不會摔得腦震蕩吧,就跌進了一個冷香四溢的懷抱,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身後是溫軟熟悉的身體,有人正不輕不重地按摩着她的太陽穴,除了白素貞不會有別人。說也奇怪,在許西元過去近三十年的歲月裏,雖識人無數,但從不曾有人予她和白素貞同樣的感覺。白素貞是妖,可在她這裏有着如大海一般的寬容,能夠無條件接納她所願意接納的一切。

“醒了?怎麽身上有傷?”

身上?許西元才發現滿是污穢的衣服已被人換了,身上是沐浴後才有的舒爽。

“你愛幹淨,我便自作主張替你洗浴更衣。”

許西元無所謂,反正這身體又不是她的,白素貞用也用過不知多少次了,随便她怎麽處置,洗個身體不就像洗件衣服那麽簡單。

白素貞沒有她這般想得開,哪怕與許仙做過夫妻之事又有了孩子,赤身裸//體相對尚是首次。這裸//體不是她的丈夫不算,小青還說這裸//體裏的人喜歡她。天曉得她是如何按捺着羞澀之心替這人洗浴更衣,說起這事她還有些面紅耳赤,未免許西元問沐浴之事,白素貞先道:“你這傷是怎麽回事?與人口角?還是哪個不長眼的打你了。”

“還不是陳村雨買兇揍我,還想要我一條胳臂呢,哼,明天叫小二黑去打還他。诶,小二黑幫我打人會不會有傷天和啥的?那讓他按住那老賊,我自己去打。”

“送你回來的只道你喝醉了,不曾說你被人打了。你的傷勢不重,像是留了手,胳臂也好好的,不曾斷。是誰救了你?明兒備一份謝儀,好生謝謝他才是。”

那雙明眸倏然出現在許西元的腦海裏。“不知是誰,蒙着臉,只曉得是個女人,美女。”可是她并不曾喝醉。

白素貞失笑道:“蒙着臉你都曉得是美女?”

“眼眸動人,料想是個美女,不過應當不及你。”

白素貞抿嘴一笑。許西元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她正打發小青和小二黑出門找人。這人怨氣沖沖地出門,現下卻像是被人抽了骨頭,軟綿綿地靠在她身上,半點脾氣全無,

許西元輕呼一聲,坐起身道:“都忘了你有身孕,萬一壓到孩子就不好了。”

白素貞道:“不妨事的。”

許西元跳下床榻,桌上放着水和毛巾,她洗漱後用鹽潔牙後方覺得渾身舒坦。

白素貞喚小青進房收拾,小青沉着臉教訓道:“許西元,你這麽大一個人怎的半點不知分寸?喝一晚上酒,不知姐姐會擔心麽?”

還以為小青會說她拎不清,寄人籬下沒有自覺,作天作地出妖蛾子,不曾想換了個說法,搞得她們像是自己人。許西元不好意思地朝白素貞行了一禮。她自己渾不知覺,小青卻看出她面中隐隐藏着喜色。

“今日之事,我也有錯處。無論如何,能以此種方式相識亦是一種緣分。往日是我太過沉湎于哀傷,望西元見諒。”

許西元連說不敢當。

白素貞又道:“三皇祖師會會首一事,既然是邀請你,由你自行斟酌。”

許西元猶豫一會兒,道:“若是我拒絕出任三皇祖師會會首?”

白素貞道:“那拒絕便是。”

目光掃過正欲端着臉盆出去的小青和一臉倦容的白素貞,許多話在許西元嘴邊滾了一圈,仍舊說不出口。

小青回首看她一眼,道:“你們早些休息。”

當晚,許西元自覺地睡地鋪,心有不甘又別無他法,躺了一會兒,酒意過去,人反而愈發清醒。也不曉得救她的女人是誰,是人是鬼還是妖?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怎的這世上那麽多妖怪。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睡不着?”

靜夜裏,白素貞的聲音說不出的溫柔,說春風又不似春風那般無法捕捉,說煦日又比那煦日灼人心扉,說沙漠裏的綠洲又飲之愈渴。聞其聲,人安寧,人滿足,聞其聲,人悸動,人渴望,想靜靜躺着聽她的聲音,又想挨近她擁抱她。不知得到她全心全意的擁抱會是何等滋味。

許西元心中又是一嘆。許是因喜歡那個傳說而對白素貞寄予了太多美好的期待,加上遇到不可解釋難以接受的困境将白素貞當作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懷的是不合理的期待,發的是莫名其妙的火。白素貞對她沒有救援、關懷的義務,哪怕把她當作許仙收留已是義舉。

她望着蚊帳內隐約可見的身形,低聲道:“吵到你了?”

“不曾。”白素貞道,“睡不着的話,不若同我說說你?”

移到榻前,跪在地鋪上,阻止白素貞起身,許西元輕聲道:“我是2017年3月1日在鎮江金山寺游玩時到這裏的,一切毫無預兆,不知我父母發現我失蹤後會擔心成什麽樣。”

“我老家在上海,距離蘇州一百多公裏,也就是二百多裏的地方,現在可能叫華亭縣。”

溫柔滑膩的手拂過許西元的睫毛,最後落在她的臉頰,“兩地相隔不遠,随時可以去看看。”

“滄海桑田,那并不是我的家。”

“可憐的西元,不妨将此處當作你家。”

“此處?你這還是保安堂?”

白素貞微怔,想到小青所言,沒有即時作答。

許西元也是一怔,此話太過突兀,極易惹人誤會,忙輕咳一聲道,“晚了,別的以後再說。你是孕婦,需要睡眠。”

白素貞應了一聲,仍柔聲安慰道:“西元,我只知萬事皆有因果,你此來必有緣由,只需靜待即可。”

“多謝你了。”許西元感激,握住她的手。玉腕幽香,她鬼迷心竅地嗅了嗅。

白素貞觸電般地收回手,嗔怪似的喚她名字:“西元……”

許西元驚覺,這樣的舉動太過孟浪。“那個,那個,我只是想聞聞那是什麽香……不,我一定是在夢游。晚安晚安。”

說罷,她往地鋪上一躺,薄被子蓋過腦袋,遮住撒着騰騰熱氣的臉。

太尴尬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蘇州在南宋時叫平江府,算是臨安的陪都,本文不考據

前幾日去武漢複試啦,昨兒才回,感謝諸位的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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