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沒完沒了

一大清早, 尚未睡醒, 就聽到樓下吵吵嚷嚷的聲音, 像是被擡進了菜場裏。

哎, 許西元忍不住罵了句粗話,擾人清夢是要遭報應的。不過這年頭, 連造謠生事她們都暫時無計可施,還談什麽報應。

幸好她有世上最甜蜜的藥, 解救她一早被吵醒的起床氣——一個輕柔的親吻, 印在她的臉上, 她把另一邊臉也迎了上去,“娘子, 還要。”于是另一邊也被蓋上了愛的印記。照例, 這是要有來有往的。

短暫的親昵過後,許西元豁然睜眼,這下終于有勇氣面對這個狗屁倒竈的世界了。她倒要看看, 今天又是誰來搗亂。

造謠這檔子事情,她并不畏懼, 只是眼下這個時機不好——眼瞅着白素貞預産期就是這幾日, 誰也不曉得她到底幾時會生, 一家子上下都為此忐忑,随時待命,哪裏有心情去應對其他。叫她感到至為惡心的也正是為此,要用雷霆手段,何妨光明磊落, 明刀明槍來殺人就是了,了不起你跟圍剿花果山一樣,天兵天将齊出,就算粉身碎骨,她也渾然不怕。何至于在別人要生産前搞這一出,實在卑鄙。

稍作洗漱,許西元穿衣下樓,打開房門,一股子冷風,她打了個哆嗦。小青就在外頭,一臉不耐煩又生氣的模樣,若非白素貞再三交代,不許妄為,怕是以她這性子,要殺将出去了。

要是能拿把大砍刀殺出去,許西元倒也願意。她煩透了鄉親鄰居的欲言又止、議論紛紛、竊笑不已,那些人虧得平時還都笑臉相迎,客氣來去,就如此輕易聽信謠言。興許那些人平時就已心生不滿:秀恩愛死的快、無事總給妻子獻殷勤非奸即盜、沒事裝什麽假好人義診、進妓館不留宿是裝柳下惠嘛、娘子又漂亮又能幹你也配、娘子賢惠也就算了通房丫鬟那如此嬌俏……要生嫌隙,随便哪個都是理由。再者,自許西元變成了許大夫,與當世格格不入之處太多。她許西元若是妖怪倒好了,噴火龍最好,噗噗一把火,将一切燒個幹淨,燒個清淨。

許是生了同仇敵忾之心,小青心情不佳,但态度甚好地告訴許西元,外頭鬧哄哄的,她已窺見有個道士在外面,正經道士,頗有些修為。小二黑守在樓下,沒有開門。

許西元點點頭,道一句辛苦你了。“你去伺候你家姐姐就好,我去面對外頭殘酷的世界。”一轉頭,慨然而去,很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樣子。

小青竟給她誇張的悲壯語調和苦瓜面孔逗笑了。

到了前頭,小二黑抓着根粗壯的棍子,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口,生怕無知鄉親被歹心道士挑唆硬闖保安堂。許西元揉揉鼻梁,實是不知事情怎會變成這副樣子。她不免後悔,前幾日若自己即時澄清自己不是什麽妖怪,眼下的處境會否好一些。但仔細一想,若真有人處心積慮,無論她怎麽說事情都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只能希望對方以為她蠢笨、傲嬌,對她放低警惕,不要使太過高端的絕招。

有容易挑動情緒的愚民作為幫兇,就算大羅神仙在此怕也讨不了好去。

小二黑一見她,旁的沒有說,只問她可用了早點,适才青娘子買了胡餅回來。

許西元道:“甚好,快取一張來我吃。”吃飽了才有力氣面對那些牛鬼蛇神。豈知她才咬了兩口,外頭就敲起了門,聽敲門聲,十分客氣。許西元施了個眼色讓小二黑躲裏頭去,小二黑起先不肯,直到許西元瞪他好幾眼才磨磨蹭蹭地到後頭去。

将半張胡餅叼嘴裏,雙手拉開門,就見一個五官端正的中年玄衣道士,許西元咬一口胡餅一邊咀嚼一邊問:“無上天尊,這麽早,道長有何見教?頭疼腦熱還是流涕咳嗽?”

中年道士和看熱鬧的鄉民均是一愣,平素裏許西元總一副書生模樣,斯斯文文,有禮有節,鮮有眼前這般吊兒郎當的模樣。中年道士是第一回見她,不曾想是個眉目清朗的翩翩少年郎君,他輕咳一聲未來得及答話,許西元又問他:“道長可曾用了早飯?若是沒用,不嫌棄胡餅粗糙,進來吃些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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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道士給她溫言細語一問,竟有些臉紅。他名方芝山,非上真觀直系子弟,素日醉心修行不通事務,也不得上峰歡心,這次因他道法出衆,才被上清真人派了這任務。當日他方領差事,楊元二師弟便叫他自求多福。

上清真人口口聲聲說這許大夫是狐媚妖怪,他原以為是妖怪兇猛,誰知全然不是這麽回事。觀這許大夫樣貌,哪有上清真人所言半分妖氣。只是上清真人說許大夫是狐妖,他就得是狐妖——方芝山始覺為難,收妖是一回事,胡亂指認別人是妖又是另一回事。可近日裏上清真人成天兇神惡煞,脾氣暴躁,若此事不成,全觀上下怕是難有寧日。故而他只得硬着頭皮說道:“無上天尊,許施主不必客氣,貧道不餓。”

許西元哦了一聲,自顧倚門吃餅,暗中觀察這看起來不像壞人的中年道士。道士也觀察她一會兒,才道:“貧道上真觀方芝山,路過此地,發現施主這裏……有妖氣。”

許西元癟癟嘴,眯眼笑看那方芝山,“路過,哦?”

方芝山被她哦的有些窘迫。

許西元道:“說起來,上真觀還算與我有些交情。”她努努嘴,給方芝山看保安堂一角放着的兩壇猴兒酒,封口上還有上真觀的印。“你們上真觀有沒有兩位道士,叫陳元一,楊元二,酒就是他倆送來的。”

方芝山咽咽口水,暗罵陳元一、楊元二不夠意思,沒提到這一點。當然,提到了又能如何,該辦到的事情他總是要辦到。

兩人的對話全給圍觀鄉親聽得去,他們也在竊竊私語,一頭說上真觀與許大夫交好,許大夫怎會是妖怪,一頭說上真觀勾結妖怪不是好地方,也是浮想聯翩各有所信。

方芝山聽得那些話語,暗道一聲不好,當下把臉一正,道:“我觀施主此處,妖氣環繞,甚是兇惡,再看施主本人……”

許西元沖他笑一笑:“如何?”

方芝山後退一步,跳下門階,大聲道:“施主你本人就是個妖,上清真人一說一個準,說你是狐妖你便是狐妖。”

這道士倒是有些意思,良心未泯啊,硬着頭皮把王八說成綠豆,還揪出始作俑者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是得了失心瘋還是老年癡呆,非要來搞上一局,他以為把自己認作妖,給她們惹點麻煩,白素貞就會知難而退,乖乖回山修煉?異想天開。

許西元道:“哦,曉得了。既如此,道長要怎的?”

按照上清真人的意思,自然是要收妖。可眼前此人分明不是妖,方芝山就算拿出那些降妖手段,現不了他的原型,要是不巧把此人打死了,他自己還得要吃官司。上真觀不是法外之地,殺人償命不是開玩笑的好嘛。正為難時,一把清麗的聲音響起,大腹便便的嬌嬌婦人走至許西元身邊,方芝山眼前一亮,這這這,這才是妖哇。

白素貞與方芝山打一照面,就知這道士深淺,上清真人派人過來必是有過一番算計。這道士自然不是自己對手,一身正宗玄門道術,比起小青和小二黑則要厲害少許,可她即将生産,哪能使出法力。她輕輕在許西元耳畔說了。

許西元一轉眼珠,就看出方芝山想說白素貞是妖,忙提醒道:“道長,你也看到了,我家娘子臨盆在即,你要來吃個茶吃個齋,那是沒啥問題。你要胡亂動手,傷了孩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怕是大家都落不到好去。”

“可是……可是……”修行了大半輩子的方芝山想不通,妖精怎麽會懷胎生子。以他所見,妖精幻人無外乎吸人精氣,食人血肉,助力采補。受孕一事,于世間女子皆是大虧損,何況是有道行的妖。

“可是什麽?道長莫要忘記你們上清真人所言。”許西元冷言提醒。

方芝山一怔,上清真人認定許西元是妖,不是白素貞,可明明……“許夫人,可否容貧道為你診脈?”

許西元攔在白素貞跟前,“你要做甚。”

方芝山讷讷道:“貧道從未見過……從未見過……只想确認尊夫人是否真的受孕。”

肚子那麽大,又是快要生了,難道生個枕頭出來?許西元只想把這道士打的滿頭包。只是這道士,語氣誠懇……她正猶豫,白素貞手腕遞了過去。“道長請。”

“得罪了。”方芝山搭上白娘子的脈門,面露驚異之色,最後深深看了白素貞一眼道:“恭喜許夫人,只是……哎,可惜了。”也不知是可惜她是妖,還是可惜她甘願懷孕生子。

白素貞微微一笑,“道長言重了,人各有志。”

方芝山心緒稍平,才想起自己的任務——搞破壞、毀名聲。他已廣而告之許大夫是狐妖,這也算是完成任務,能對上清真人有所交待了吧。“既如此,其他的事情往後再說,往後再說。貧道先行告辭,叨唠了。”

圍觀民衆想是未料事情會如此發展,噓聲四起,各自散去。

許西元好氣又好笑,朗聲道:“勞煩道長傳話給那牛鼻子上清,老而不死是為賊,老而天真是為蠢。”

方芝山也是妙人,哈哈笑幾聲道:“許施主多保重,這話小道可不敢傳。”

一早便是一場鬧劇,轉眼間人都走了,像是一切都從未發生過,可許西元心裏卻升騰起抑制不住的煩躁。

下一次,會是何時?

白素貞掰開她緊握的拳頭,手指頭劃過她的掌心,道:“西元,自今日起,保安堂暫且關了,給張甲和陶掌櫃算好工錢,讓他們先行回去吧,一切等年後再說,可好。”

“好。”

白素貞勾勾她的手指頭,柔聲道:“來,陪我用早飯。”

那邊廂,有看戲不過瘾的圍觀民衆将此事告到了官府:保安堂的許大夫是上真觀認定的狐妖,請青天大老爺做主。

身為青天大老爺的陳知府早就風聞謠傳,前幾日他不過一笑了之。一來他覺得妖怪什麽的說辭簡直可笑之極——妖怪閑的沒事開醫館藥鋪積功德不成?二來他夫人難産全靠許仙,許仙對他算是有恩。三來,他見過許仙,毫無妖氣。他認定此事是三皇祖師會人老心不死的大夫們眼紅保安堂造的謠。

可有上真觀的道士認定許仙是妖,那性質就不同了。要真是妖,他一個蘇州知府抵不抵妖精的飽還不得而知呢,如何做主。正頭疼間,家丁來報:夫人有請。

陳夫人和兩個丫鬟就在偏廳,丫鬟一人手裏一個嬰孩,正是陳知府的那雙龍鳳胎兒女。

陳知府見着孩子,露出笑容,逗弄了一會兒,方問他夫人怎的來了。

陳夫人道:“近日裏有個謠言鬧得沸沸揚揚的,說許大夫是妖怪,郎君可曾聽聞?”

一聽此話,陳知府頭疼病愈發嚴重了,忙将最新情況告知。

陳夫人不置可否,道:“聽說許夫人即将臨盆,這是有誰在鬧事,讓她生孩子不得安寧麽?郎君,別的不說,之前那妖道士下毒是許夫人調配解藥救的大家,你可還記得?她對我們蘇州城有恩。”

陳知府道:“夫人有所不知,上真觀道士可是出了名的有道之士,若所言為真,那……”

陳夫人輕輕哼了一聲。

陳知府讪讪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當初許仙發配來蘇州是因為庫銀被盜,我聽說庫銀失的蹊跷,都道是妖怪偷盜庫銀,說不定……”

“我才不管這些。”陳夫人道,“我只知他們夫婦對我家有恩,在我受盡苦楚都無法将孩子生下的時候,是許大夫幫忙。郎君,你看看你那兩個孩兒,可還健康可愛?”

陳知府悶聲道:“你說這些做什麽。”

“如今有人生事,郎君你自然要幫他們,早早将流言撲滅,好讓許夫人安心生産。”

“好好好。我去找上真觀問個究竟?”

“要就是上真觀那群道士弄鬼呢?”陳夫人信佛,平素對道士也算有禮,方才聽說道士講許仙是妖怪,她便有些不樂意。“你再派人去金山寺請法海禪師,法海禪師是有道高僧,總不至像那些道士那般胡言亂語。”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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