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冤家]

要說裴喻寒至今雖未娶親,府上也無姬妾,但身邊從不缺乏女人,秋薄羅就是其中一位。像秋薄羅這種名妓,身邊往來的無不是豪紳大戶,富家子弟,今日陪酒,明日彈唱,後日畫舫游湖,偶爾留宿當夜,或在府住下兩三日也未嘗不可。

盡管秋薄羅出身妓家,但待遇卻如衆星捧月一般,平日在榭樂坊也不是輕易就肯接客的主兒,一來看價錢,二來看家世身份,若對方破衣爛衫是不入流的嫖客,反遭不屑一顧,三來也講究個你請我願。

說起來,秋薄羅似乎對裴喻寒情有獨鐘,不管其他公子哥如何獻殷勤,她也不随意應承,可一旦受到裴府邀約,幾乎是眼巴巴地趕過來。

就瞧秋薄羅臨興唱完一曲後,朝裴喻寒微微福個身,便挽着他的手臂并肩而行,彼此背後分別跟着一婢一厮,遙遙遠去。

葉香偶這才從花陰裏冒出來,手指一扒左眼皮,沖那二人扮了個鬼臉。

裴喻寒這個大混蛋,平日對她嚴苛管教,自己卻不忘風流快活!

她恨恨不滿,随後來到西北角院,那裏有一片閑田,占地極小,連瓜果都種不了,但這麽一小片閑田,卻是屬于葉香偶自己的地方,閑田旁還建了一座架藤涼棚以及竹藤秋千,閑來無趣時,葉香偶常常喜歡一個人在這裏蕩秋千,想事情,照顧她的小韭菜們。

頭開春時,她在閑田裏播了種,如今小韭菜們都蹿出綠綠的嫩尖,處于茁壯成長中。葉香偶仔細檢查了一番,又拎着水桶輪番澆過水,才坐在秋千上,一邊蕩着秋千,一邊自言自語地唱道——

“韭菜啊韭菜,你們什麽時候才能快快長大啊!”

“韭菜啊韭菜,等你們長大,我就把你們和成餡,揉成餃,統統喂進肚子裏啊。”

她手扶藤條,每當秋千停下,便用足尖使勁蹬下地面,如同頑皮小鳥一般在半空飄來蕩去,像是被她銀鈴般的笑聲吸引,兩只麻雀還在她頭頂上轉着圈圈。

葉香偶先是跟小韭菜們“談心”,接着又忍不住把裴喻寒狠狠抱怨了一遍,每次說起裴喻寒壞話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生了一張燦舌,講起來滔滔不絕,好像裴喻寒真的站在眼前被她指着鼻子罵,別提多解氣了。

等她罵完,又獨自玩了一陣兒,終于意興闌珊,起身返回鏡清居,結果在半路上,無巧不巧碰見了秋薄羅。

所謂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此時已不見裴喻寒,只有秋薄羅領着一名小婢,她從拱橋行下時,那一步一履,那舉手投足,正是風風韻韻,袅袅亭亭。

“呦,這位不是表姑娘嗎!”秋薄羅含笑着福個身,将她審視兩眼,随即撲哧一笑,“表姑娘這是剛從泥塘走了一遭回來麽,怎麽鞋子污成這般。”

也怪了,她跟秋薄羅好像天生八字不合,每逢見面都得鬥上幾句,總之無關身份,無關具體緣由,就是兩個人相互看了不順眼,秋薄羅大概曉得她是裴喻寒的某個窮親戚,平素裏又不讨裴喻寒歡喜,所以從來不怕得罪她。

葉香偶不以為忤,反而笑眯眯地道:“哎呀,我當是誰,可巧可巧,竟在這裏遇上了,這位不就是咱們大名鼎鼎的秋……”

她話講到此處,秋薄羅頗為得意地撫撫鬓上那朵石榴花。

“秋……秋……秋……”葉香偶吞吞吐吐,喘着大氣,最後張口恍然,“啊,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秋蘿蔔姑娘嗎!”

秋薄羅聞言,笑容頓時一失,氣的咬牙切齒:“表姑娘,你又将奴家的名字念反了!”

葉香偶連忙撓撓頭:“哎呀,失禮失禮,實在是你這字不好寫,也不好念,讓我一時記錯,還請秋姑娘莫怪啊。”

秋薄羅美目怒瞪,磨牙霍霍,像要咬人。

葉香偶道:“秋姑娘這是要走了麽。”

秋薄羅臉色這才稍有緩和,又習慣性地撫了撫鬓發:“是呀,今兒個是裴少主特意邀我前來的,裴少主還說後日要給奴家慶生呢。”這話裏話外,再加上她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簡直是說不出的炫耀了。

葉香偶訝然:“咦,這回又是秋姑娘了?”

秋薄羅雙眉不禁一皺:“怎麽說?”

葉香偶瞪大眼:“秋姑娘難道不知道嗎,我這位表哥最喜歡給人過生辰了,上次是玥玥姑娘,上上次是巧兒姑娘,再上上次是……”

“這……這怎麽可能,裴少主他竟然……”秋薄羅聽她越說越多,臉色跟中了砒-霜一樣難看,想再說什麽,卻欲言又止,氣哼哼地甩頭走掉了。

瞧着她的背影,葉香偶簡直幸災樂禍,裴喻寒喜歡給人過生日當然是她胡說八道的了,不料對方居然當了真。

她拍拍手,學起秋薄羅走路的姿勢,晃動小蠻腰,左扭扭,右扭扭,像條小蛇在匍匐前進一樣,當她扭啊扭啊地走出一段距離後,直覺使然,冷不丁擡頭,看到前方樹下靜靜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裴喻寒。

四目相對時,她傻了眼,可巧剛才腰還扭大了,半邊屁股正向一邊歪着。

裴喻寒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雪衣烏發,容光清冷,他平素不喜束冠,在府邸通常就以一條發帶在過肩處松松散散地束着,襯得肌膚越白,長發越黑,宛如月上玉郎,美得華輝俱奪,徹骨标致。

“你做什麽呢?”他薄唇張阖,冷冷問出一句。

葉香偶心下窘然,也不知剛剛那副樣子被他看進去多少,趕緊規規矩矩站好:“沒、沒什麽……”

以為他是來找秋薄羅的,她不禁指指背後的鵝卵石小道:“秋姑娘才走不遠。”

裴喻寒視線順她的方向瞄了一眼,問:“你遇見她了?”

葉香偶點頭。

裴喻寒原地不動。

葉香偶想了想,好奇心起,突然大着膽子問:“你喜歡她嗎?”

他眉骨微聳,仿佛意外她會這麽問。

葉香偶笑嘻嘻地道:“我聽說秦婠婠比她要更美一點!”

“秦婠婠?”裴喻寒略一思付,“你怎麽知道她的?”

“上回我在茶館聽說書先生講的啊。”葉香偶感興趣道,“也不知榭樂坊今年的花魁,會是她倆哪一個呢。”

她眨着黑嗔明眸,八卦十足的樣子,裴喻寒眉宇卻漸漸壓深:“我的事與你無關。”

瞧瞧,這人就是陰晴不定,無緣無故又冷了臉,葉香偶只好乖乖噤言,見他依然站着不走,心下便想着開溜:“那、那我先回去了……”

“站住。”她甫邁出一步,卻被裴喻寒從後叫住。

他道:“你随我來。”話落,轉身徑自去了。

咦……

望向那一抹修長的背影,葉香疑惑他叫自己會有什麽事。

其實葉香偶挺不願意去的,覺得跟他在一起絕不會有好事發生,偏偏她有那心沒那膽,裴喻寒一發話,她便如奉綸音一樣,哪敢不從。

一路跟着他回到書房,葉香偶就瞧他桌案上擺着一疊高高的書紙,仔細辨別,這、這不正是她先前抄寫的書訓嗎?

她目瞪口呆,恍然大悟後,心裏喊了一聲糟,怪不得他把她叫到書房,原來是翠枝幫她抄書的事被發現了,所以來找她算賬!

她簡直難以置信:“你、你還真的一頁一頁看了啊!”

裴喻寒剛拿起一張書紙,聞言轉過身,見她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颔下首:“是又怎樣?”

葉香偶怨死了,心道你平時要不神龍不見首尾,要不就忙着陪你的紅粉佳人,居然還真有閑工夫來看她的罰書。

她老實交待:“我也是沒辦法嘛,一下抄那麽多遍,睡覺都要好晚的……所以才想着讓翠枝幫我一把……”

裴喻寒挑了挑眉,他的眉毛不屬于清秀型,而是濃黑細致,修長有勢,所謂龍眉溢彩,便是如此吧,總之是相當漂亮的,只不過當他生氣或者不悅時,那雙長眉便會有種寶劍出鞘的犀利感,叫人心驚膽寒:“那你就沒想過,一旦被我發現,我會不會罰的更狠?”

反正被他知道了,葉香偶也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味,小聲嘟囔句:“我不是想着你沒那份閑心麽……”

裴喻寒忽然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葉香偶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麽,于是他近一步,她就退一步,最後走投無路,背靠向牆壁。

她一擡頭,裴喻寒已是近在咫尺,高大的陰影直覆下來,她才發現他可真高啊,比她高出半頭?一頭?一頭多?

“怎、怎麽了?”被困在局促的空間裏,她縮着脖子,吐字結結巴巴。

裴喻寒唇角翹了翹,恰好是那一分弧度:“葉香偶,其實你說對了,我的确是沒那份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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